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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除去下放的年頭,我在北京居住了將近四十年,其間經歷了許多決定祖國命運的大事,也目睹了各種各樣的“熱”:打雞血熱、甩手熱、紅茶菌熱、出國熱、炒股熱……趕時髦,湊熱鬧,大概算不得是中國人獨有的習性,外國人也一樣,18世紀歐洲的“中國熱”便是如此。那時,中國的商品搶著買,關于中國的書爭著讀;凡爾賽宮的舞會上,國王身著中國服裝出現在滿朝文武面前;塞納河邊的戲園子里,男女老少聚精會神地觀看中國皮影;國王的情婦養金魚,大臣的夫人乘轎子;闊人在私家花園的中國式亭子里閑聊,文人端著景德鎮的茶碗品茶……這個熱,那個熱,大凡稱得上熱的東西,通常都來得快,去得快,而且過去之后幾乎不留什么痕跡。在這一點上,歐洲的“中國熱”有些特別,它不僅延續的時間很長,前后大約一百余年,而且對歐洲頗產生了一些影響。就此而言,18世紀歐洲的“中國熱”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熱,它是中西文化的一次大規模接觸和交流,其范圍之廣,影響之深,堪稱空前。

18世紀歐洲“中國熱”的主要內容是中國文化西傳和歐洲人對于中國文化的接受,我們不妨稱之為東學西傳。作為文化現象,歐洲的“中國熱”大體上可以分作俗和雅兩個層次。所謂俗,是指下自市井細民、上至王公貴族對中國所表現的狂熱,這種狂熱或為好奇心所驅使,或出于對異國情調的追逐,較多表現為購買中國商品,收藏中國器物,了解有關中國的奇聞趣事,模仿中國人的建筑、園林、裝飾和衣著,等等。一般地說,俗層次對中國的興趣偏重物態文化,對中國文化的認識不但停留在比較膚淺的表面,甚至有某些誤差,對中國所表現的狂熱中包含有某些非理性成分。有人認為“中國熱”妨礙了歐洲人對中國獲得正確的認識,原因大概即在于此。俗層次的“中國熱”雖然表明了當時歐洲人對中國的仰慕和欽羨,但并未給歐洲留下多少深刻的印記,充其量只留下了一些如今成為珍貴古董的家具和工藝品。所謂雅,是指學者、思想家等知識分子對中國所表現的巨大興趣、關注和研究。雅層次的“中國熱”主要表現為對中國文化的理性思考,除了對中國本身做比較深刻的分析研究之外,還將中國作為參照物探討歐洲的諸多問題,從而顯現了中國文化對于歐洲思想的影響。不過,俗與雅兩個層次的“中國熱”雖然有區別,卻并不各自獨立,應該說它們是同一大潮中的兩股支流,前者引發了后者,后者深化了前者。

近年來,中西文化交流史的研究逐漸受到重視,明清之際的西學東漸成為許多學者深入研究的對象,并且已有一些有分量的專著問世。相對而言,同一時代的東學西傳似乎較少引起注意。在中國傳播西方自然科學的利瑪竇,早已為大家所熟知,而將朱熹的《通鑒綱目》譯成法文傳到歐洲的馮秉正,對許多人來說卻依然是一個陌生的名字。關于中國文化在歐洲的傳播,在過去相當長的時間里,我們只有朱謙之先生的名著《中國思想對于歐洲文化之影響》(1985年新版更名為《中國哲學對于歐洲的影響》)等不多的幾部著作。近年出版的忻劍飛的《世界的中國觀》、談敏的《法國重農學派學說的中國淵源》等書,表明我國學者在這個領域中的研究邁出了新的步伐。但是,與西方學者在同一領域中取得的成果相比,我們顯然還有差距。

研究這段東學西傳的歷史有什么意義?我認為至少有三點。第一,實事求是地評價中國文化在世界歷史上的地位和作用,從而增強民族自豪感。鴉片戰爭以來中國的落后挨打,給人造成了一種錯覺,似乎除了四大發明,中國在數千年歷史中再無其他令西方人傾慕的東西了。在改革開放的大潮中成長起來的新一代中國人中,一些人盲目崇洋和妄自菲薄的心態有所滋長,對于中國的傳統文化往往采取虛無主義的態度。對于這種現象,嘆惜和責備都無濟于事,比較有效的辦法是擺出雄辯的事實,糾正偏頗的認識。通過18世紀歐洲的“中國熱”,我們至少可以發現,那時的歐洲人對于中國商品的熱情,勝過如今的某些年輕人對于“耐克”“阿迪達斯”的追求;那時的中國在歐洲人心目中的地位,高于今日某些中國人心目中美國的地位。為什么那時的歐洲人如此看好中國?因為那時的中國不比歐洲落后。換句話說,中國不是從來就落后,落后挨打只是近一兩百年的事。既然有過燦爛的往昔,我們為什么不能夠創造更加輝煌的未來?第二,為探索中國由先進變成落后的原因提供一些可資參考的材料。盡管歐洲人曾將中國奉為典范,寄托過無限的崇敬和向往,但是時隔不久,中國的形象不僅黯淡了,而且變得丑陋了。中國成了列強欺凌的對象,喪權辱國的條約一個接一個強加給腐敗無能的清政府。曾幾何時,昔日對中國頂禮膜拜的歐洲人,把“東亞病夫”的帽子扣到了我們頭上,小腳和長辮成了洋人心目中中國人的特征。帝國主義的侵略當然罪責難逃,我們自己身上難道就沒有任何問題?悠久的華夏文明究竟有哪些應該揚棄,有哪些應該弘揚?第三,探索不同文化之間交流、碰撞和融合的規律。異質文化的接觸是永恒的歷史現象,當不同的文化發生沖撞時,短時間內也許有高下之分,但從長遠來看,彼此融合是必然的結果。隨著科學技術的發展,世界變得越來越小,相互接觸日益頻繁,在這種新的歷史條件下,有必要借鑒歷史上的經驗和教訓,從中找出一些具有普遍性的規律,用以指導今后的行動,以便更好地把握未來。

任何歷史研究都必須從分析原始資料開始。就18世紀歐洲的“中國熱”而言,傳教士的著述和譯作,外交官、商人的回憶錄和游記,當時的歐洲作家對中國的評述,等等,這些都是我們應該細細分析的原始資料。可是,這些文獻數量極大,且不說有些年代久遠的外文資料無法在國內讀到,縱然有機會出洋考察,也沒有時間把它們哪怕僅僅瀏覽一遍。除了原始資料,還有大量二手資料,其中包括西方學者的研究成果,我們也應該盡可能了解和掌握。朱杰勤先生翻譯的德國人利奇溫所著《18世紀中國與歐洲的接觸》,其實并非最具權威的著作,但在我國的名氣卻極大,頻頻被論者引用,原因之一是同類譯著為數太少。令人欣慰的是這個問題已經引起廣泛注意。近年來,中華書局組織出版了《利瑪竇中國札記》《中華大帝國史》等名著,為研究者和感興趣的讀者提供了珍貴的第一手資料。據說《耶穌會士書簡集》正在翻譯中,杜赫德《中華帝國全志》的翻譯工作也正在籌劃。我們有理由相信,這些重要原始資料的翻譯出版,必將有力地推動我國在這個學科里的研究工作。

對于并不從事專門研究的讀者來說,18世紀歐洲的“中國熱”至今依然是一段比較陌生的歷史,考慮到全面介紹這段歷史的讀物目前尚屬罕見,所以本書以描述史實作為首要任務,盡可能真實地將18世紀歐洲“中國熱”的輪廓勾勒出來,以期引起讀者的興趣和關注。因此。書中敘述多于評論,介紹多于分析。當然,純客觀的敘述和介紹是不存在的,在敘述和介紹過程中,作者必然有意無意地表達了自己的某些看法。

歐洲“中國熱”由盛至衰的百余年間,大體上相當于中國清朝的康熙、雍正和乾隆三位皇帝在位時期。在清朝近三百年的歷史上,這三位皇帝在位的百余年堪稱繁榮昌盛的輝煌時期。但是放在中國數千年的歷史中來看,在這百余年中,似乎沒有什么超乎前人的成就可言。在物質文明方面,沒有進行過堪與長城、運河媲美的偉大工程,沒有出現指南針、印刷術、火藥和造紙術那樣永遠令中國人自豪的偉大發明;在精神文明方面,既沒有產生孔子、孟子那樣萬世景仰的賢哲,也沒有給后人留下漢賦、唐詩、宋詞那樣的藝術瑰寶。明末清初歐洲傳教士帶來的西方文明,吸引了一批中國知識分子,對中國自然科學的發展起到了巨大的推動作用;尤為重要的是,外來的信息開闊了他們的視野,打開了認識世界的窗戶,有識之士開始重新審視中國在世界上的真實地位。但是,送上門來的西方基督教文化僅僅吹皺了一池死水,其影響始終沒有越出宮廷、高級官僚、知識分子和少數天主教徒的狹小圈子,并未在各個階層的中國人中間催發稍具規模的“西方熱”。

反觀歐洲,情形恰好與中國相反。中國并沒有派遣傳教士前往歐洲傳播華夏文明,但是歐洲人對中國的了解和認識,竟然遠遠超過了中國人對于歐洲的了解和認識。中國文化西傳歐洲后,掀起了波瀾壯闊的“中國熱”,把王公貴族、文人墨客乃至市井細民全都卷入其中,令他們如癡如醉,無限向往;思想家們為如何看待中國文化展開了激烈的論爭,并產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中國商品的西去和傳教士的東來,固然為歐洲的“中國熱”準備了必要的條件,但是,應該承認,這些條件并不是中國人為他們送上門去的,而是歐洲人自己主動創造的。

中國人和歐洲人對于外來文化這種迥異的反應,原因何在?但愿此書能起到拋磚引玉的作用,不久就能聽到宏論和高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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