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天一家終于團聚了，整個白家院內一派喜慶。說不完的話，道不完的情。陳太太把樂天行簡用雙手擁在身前，看不夠，永遠也看不夠。陳太太眼里噙著淚花，說不出話，樂天行簡眼里也閃著淚花，笑容跟淚花融合在一起。陳太太用手絹給兄弟兩擦去眼淚，留下笑容。

忽然樂天想起了小弟弟金剛奴，問：“剛奴呢？怎么沒有看到剛奴？”樂天這一問，陳太太的眼淚撲簌簌往下流。樂天行簡感覺不對勁，急忙追問，陳太太只得說出了真情。原來去年回來時，由于路途奔波，小剛奴感染風寒，發起了高燒，沿途找不到郎中醫治，回到符離那天，小剛奴居然離開了人世。陳太太說到這里嚎啕大哭起來，樂天行簡陳菲也都嚎啕大哭起來。一時間，白家大院一片悲痛氣氛。

就在這時候，柴叔在外面大聲叫道：“都不要哭了！有客人來了！”樂天從娘的手臂間掙脫出來：“一定是湘靈妹妹來了。我要去看看湘靈妹妹。”一句話沒說完，身子已經移動了好幾步。可就在這時候，湘靈一家已經到了門口。湘靈的爹娘跟陳太太打著招呼，湘靈的一雙大眼睛一下看到了樂天，樂天也看著湘靈發起呆來。

“樂天哥哥！”

“湘靈妹妹！”

樂天和湘靈同時叫喚起來，惹得大家一下把目光集中到他們身上。但是樂天和湘靈沒有注意別人的目光，他們都把自己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自己關心的人身上。

“湘靈妹妹你長好高了！”

“樂天哥哥長那么高了！”

湘靈真的長高了，當年樂天離開苻離的時候，湘靈還是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而如今已經是十一二歲的姑娘了。湘靈不但長高了，而且變得更加漂亮，更加水靈。一雙大眼睛的兩顆黑亮的眸子，像兩汪在柳葉輕拂下的泉水，清亮而又活潑。整個的身材，比最杰出的畫家筆下的女性素描更加充滿活力。樂天欣賞著湘靈的美，有點發呆。一種從未有過的心靈沖動在少年樂天的心中開始萌芽。

在湘靈眼里，樂天的變化也太大了。湘靈回想起三年前跟樂天分別的時候，樂天還很明顯地帶著兒童的稚氣，而如今，在湘靈面前的樂天，已經是一位英俊瀟灑的少年了，三年前的童稚之氣已經不容易看到了。湘靈有點不敢正視眼前的樂天哥哥了。

樂天和湘靈都感覺到，眼下他們都急切地希望在一起長談，三年來在他們心中積累起來的需要傾訴的話語太多了。

“來，去我的書房！”樂天話音未落，就拉著湘靈的手向書房走去。剛到樓上的走廊里，湘靈說：“樂天哥哥你等一等，我去一下就來。”說著就走下樓，出了大門。樂天心想，湘靈妹妹有什么事呢？但是他相信湘靈一定會回來。

湘靈果然回來了。二人走進樂天書房。湘靈拿出一疊信棧，首先拿出最上面的一張說：“樂天哥哥你看，這是你給我的那一封信，你還記得嗎？”

“記得，記得，還是我剛到越中寫的吧，后來一直沒機會寫。”樂天一邊說一邊接過湘靈手里的那一封自己寫給湘靈的信，只見上面寫道：

“湘靈妹妹：你好！

一個多月以來，你的樂天哥哥是天天想著你。自從我們從家里分手，經過一個多月的奔波，終于在今天到達越中。一個多月來，我們沿途看見成群結隊的難民，他們跟我們一樣都在受苦。一路所見，盡是難民血淚。破碎江山，實難忍睹，心情不由得十分沉重。于是寫下一首詩，寄給妹妹，讓妹妹也分擔樂天哥哥之憂：

‘時難年荒世業空，弟兄羈旅各西東。田園寥落干戈后，骨肉流離道路中。吊影分為千里雁，辭根散作九秋蓬。共看明月應垂淚，一夜鄉心五處同。’

湘靈妹妹，江南是美麗的。自從到了江南……”

“樂天哥哥，這是我給你寫的回信，可是我不知道怎樣讓你接到信，所以我一直沒機會付給你，現在給你看看。”湘靈把另外幾張信棧遞給樂天，只見上面寫的是：

“樂天哥哥：

自從你離開家里到南方去，我每天都好想你好想你。現在我覺得很不好玩了，外面到處很亂，大人們每天都說李希烈的隊伍要打過來了，我好怕好怕。夜晚都不敢安心睡覺，只要有人大聲喊一聲，我們都跑到東菜園躲起來。

樂天哥哥，聽說江南很好玩，你給我講了許多好風景，我真的很想到江南來跟你們在一起，但是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樂天哥哥，你們什么時候才能回來呢……”

看了湘靈的信，樂天心里一下沉重起來，目光凝視著湘靈的臉，心里默默念道：“湘靈妹妹，你吃苦了，樂天哥哥知道你吃苦了。”但是樂天忽然把信遞給湘靈，用輕松的語氣問：

“湘靈妹妹，讓哥哥聽聽你彈琴，哥哥知道你的琴一定彈得很好了，來，妹妹先彈一首曲子，就彈那一首《王昭君》吧。”說著把自己那琵琶遞給湘靈。

湘靈并不推辭，說一句“樂天哥哥看我彈得像不像”就開始彈起來。只見湘靈取好姿勢，持好琵琶，左手四個指頭按住琵琶四根弦的上部，右手五指很自然地叉開，這時湘靈的右手做了一個配合著上部身子的極為優美的動作，那九個像蔥管一般頎長的指頭就非常靈敏地動起來了。

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三年不見，湘靈的琴藝居然達到了一個較高的層次，看得樂天就有點傻眼了！

一曲《王昭君》彈過，湘靈并不過癮，她要把三年來的成績向這位少年琴師做一個匯報，一曲《月下佳人》又開始了。

接下來是《漢宮秋月》、《春江花月夜》、《陽春白雪》、《高山流水》……

湘靈的全部精力都融合到琴聲里去了，幾乎把旁邊的樂天哥哥也忘了。樂天呢？開始還注意湘靈的那十個變化多端的指頭動作，可是看著看著，眼前已經不再是湘靈彈琴，在他的面前出現了一幅幅優美無比的畫面：先是在一個月光皎潔的夜晚，一個姑娘在后花園的一棵石榴樹下，看著天上的月亮發呆，那姑娘也不知道有什么心事，很久很久也沒有離開那一棵石榴樹……

樂天忽然覺得，眼前的場面已經發生了變化。現在出現在樂天面前的是一片高高的墻壁，從墻壁的某處進入里面，到處是深宅大院。在這深宅大院的某處，一位絕色女子站在繡樓上發呆，她的一雙眼睛凝視著遠方，雙眉緊鎖，滿臉憂郁。這位女子是誰呢？她又因為什么而如此憂郁呢？啊，看出來了，她不是昭君姑娘嗎？正是她！怪不得，這昭君姑娘被選入宮已經兩三年了，不知道什么原因，皇上一直沒見過她一面。也許是皇上根本就把她忘記了。苦啊，可憐的昭君姑娘，那無窮無盡的寂寞實在難熬呀，錯就錯在你入了宮！

樂天忽然想起本朝張祜的一首五言絕句《宮詞》：“故國三千里，深宮二十年。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這**的寂寞無聊是多么的令女人難耐，多么的叫女人們清怨抑郁啊！可是這《漢宮秋月》的曲調又是誰做出來的呢？

一陣鳥鳴聲從空山幽谷中傳來，樂天忽然發覺湘靈的曲調已經發生了變化。《高山流水》？是了，當年我離開苻離去南方的時候，我曾經對湘靈妹妹講過這首曲子，想不到她竟然練習到了這么一個境界，湘靈妹妹，你真的是一位藝術天才！

湘靈的琴聲終于停下來了，樂天也從琵琶音樂的境界中回過神來。二人若有所思互相看著，終于笑起來了。

“湘靈妹妹，你現在真正變成一個琵琶女了，你就是我的琵琶妹妹。”

“樂天哥哥更加會說笑話了。”二人又是一陣笑聲。湘靈反復咀嚼“琵琶女”、“琵琶妹妹”這兩個詞，覺得好親切好親切，一股甜蜜的感覺在心中蕩漾。

“樂天哥哥在南方也天天彈琴嗎？”湘靈把話題轉到了樂天。

樂天一下沉默了。過了片刻，樂天低聲道：“說起來慚愧，雖然我把琴帶到了南方，但是我很少彈，每天做的事除了看看書，就是到外面散散心。琴是很少彈了，不知怎么的，總覺得心情不太好。所以這些年我的琴藝就有些荒疏了，妹妹不要見笑。”樂天說到這里停了停，把話題一轉：

“不過江南的風光倒是真的很美，文物古跡也特別多。越中那地方，古代歷史文化特別豐富，湘靈妹妹你知道嗎？那里僅寺廟就有十多處，還有大禹的陵墓，奧，還有書圣王羲之也是那里的人，那里有王羲之故居。還有，那里的會稽山太有名了，那山上到處有名勝古跡，幾乎是一座古文化寶庫，我在那座山上還吟過詩呢……”樂天越說越來勁了，聽得湘靈把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

“說句實在話，我在那里還真的學到了不少東西。那天離開越中時，我對那里還真的有些留戀，只是想回家的心情太急切。當我離開越中越來越遠的時候，我又掉眼淚了，湘靈妹妹莫笑，我這個人就是眼淚淺，有點像女人。”停了停，樂天又補充道：

“其實像女人有什么不好，有時候，男人比女人更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