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歷元年十二月十七，潮州府澄海縣。

趕在“海俠大會”舉行之前，李澹所召集的“海王大會”率先召開。

首先，這并不是一次官方的或者正規的什么大會，其性質與林道乾舊部召集的“海俠大會”其實是類似的。

本質上，這就是沿海的各方勢力，就現階段下對海上利益的重新劃分和洗牌。

很顯然，李澹的勢力異軍突起，已經取代了林阿鳳與林道乾，成了東南沿海最重要的勢力之一。

更重要的是，這是一支游離在官方與非官方之間這樣一個灰色地帶的勢力。

沒人能給這個勢力定性，包括李澹自己。

其實，在這個時代背景下，這樣灰色屬性的海上勢力存在并不稀奇。

朝廷沒能力管，也管不過來，基本上就是只要不主動襲擊內陸，那么朝廷便會放任。

所以，勢力的話事人，李澹本人此時對外釋放的信號便非常重要。

眼下這支擁有十三艘大帆船，精兵超過兩千人的勢力，究竟未來想做什么？

是成為官兵來大開殺戒？

還是大家一起坐下來和氣生財？

亦或是貪心不足想一個人獨吞海貿的利益？

不管是哪一個，有一個態度，總是好過沒有態度。

整場會盟下來，李澹的態度非常明確，生意可以照做，但是必須立個規矩。

“首先，李某作為一方父母官，此次只是代表轄下的‘順風貨行’來與各位談判，目的是為了成立一個以‘順風貨行’為主導的‘順風同盟’。

從今以后，你們船可以照跑，但是東南沿海往來跑船，必須懸掛由‘順風同盟’處購買的風字船旗，否則若是被本官的人發現，一律擊沉。”

話說到這里，眾人臉色已經很難看了。

購買船旗，其實就是變相要所有人給李澹交一輪保護費。

交錢，所有人自然心里不舒服。

但是不交吧，又感覺心里沒底，畢竟李澹的根據地處于福建漳州，正好是扼住了東南最重要的水道，海峽就這么寬，還有黑水溝橫在中間，真要被李澹攻擊了，那基本上是死路一條。

若是群起而圍攻，也不現實。

人家現在是官軍，難不成真去造反？

加上真擺開來打，現在李澹手上可是握有十三條大帆船，哪家沒事來觸這個霉頭。

在場的人說是海盜，實際上大多是走私販，出來跑船是為了求財，不是為了搏命。

不過很快，李澹便是開口打消了眾人心中的不滿：

“各位此次來參加李某的會盟，都是給了李某面子的人，李某當然有禮物送給各位。”

言罷，李澹大手一揮，十幾個下人手腳立刻忙碌起來，將一張張嶄新的風字船旗遞到了眾人手上。

“我根據各位的大船數量，已經給各位準備了相應的船旗，所以各位不必擔心自己手下的船受到影響。

后來的人嘛，就沒這么好運了，各位推薦來的人，我可以半價給他們出售風字船旗，非各位介紹進來的，那就只能原價去買了。”

話說到這里，眾人臉上的郁氣總算是散去。

但還沒完，李澹要繼續將話題加碼。

“至于那些不愿意加入咱們的人，諸位，你們有什么想法呢？”

至此，話題總算到了一個非常敏感的環節，所有人開始面面相覷，沉默是金此時在眾人身上體現的淋漓盡致。

李澹當然知道他們心里所想，無論海上的市場有多大，這終究是一個有限的市場。

既然是有限市場，那當然競爭對手是越少越好。

只是這層窗戶紙，這些老油條之中終究沒人敢捅破。

因為捅破那便是翻臉了。

“我的建議是，不懸掛風字船旗的商船，允許所有人私掠，非友者，皆敵。”

李澹捅了，而且提出了一個非常極端的提議。

私掠船制度，這是一個風評兩極化的制度。

有人說他是強盜邏輯，是野蠻的制度，罪惡的源泉。

但在李澹的角度上來說，私掠船制度是一個不合理但好用的制度。

尤其是對于現在的大明朝廷和大明百姓而言，朝廷的財力根本無力供養足夠的海軍來清剿所有海盜。

而一旦海盜過境，那就是寸草不生。

要知道，在沿海被劫掠的村鎮，受傷的大部分都是大明的村鎮。

為什么？

只要看看日本和朝鮮沿海那些窮的連褲衩都穿不起的村落，就會明白為什么不管是倭寇還是漢人海盜，搶劫的都是明朝的村鎮。

在這現實前提之下，讓海盜、走私商人之間相互仇殺攻擊，要遠好過海盜與走私商人間串通一氣一起襲擊村鎮。

可是眼下，李澹這個時間點提出這個提議來，又有幾個人能看出李旦藏在最深層的真實目的呢？

借用私掠船制度打擊異己。

借用私掠船制度來搶奪市場。

借用私掠船制度來籠絡支持者。

這才是眾人眼中所看到的李澹，一個披著官袍且沒有底線的唯強者論海盜頭目。

但要讓別人信服，光嘴上橫是不夠的。

李澹抬手給了門外李二狗一個手勢，隨即很快，會客廳的外面突然響起了震耳欲聾的炮聲。

“砰！”

隨著這聲炮響，從北面駛來的十三條大帆船，與從南面駛來的三條大帆船，此時齊刷刷地出動，乘著風浪向不遠處的萊蕪地界發起了猛轟。

其中十三艘是李澹自己的，另外三艘是葡萄牙商人佛耶戈的。

此時，一旁一直沒說話的佛耶戈開口道：“我覺得李說的有道理，我代表澳門葡萄牙商會與澳門耶穌會同意李的說法。”

對于佛耶戈來說，私掠船并不新鮮，所以他相比于其他人來說是接受這個提議最沒有負擔的人。

眾人從會客廳移步到了旁邊靠海的瞭望塔上，到現在為止，他們還是沒搞清楚這十六艘大帆船為什么要進攻萊蕪，但可以確定的是，這次進攻絕對是有備而來。

同時，他們正在用親眼見識什么叫做火力壓倒一切。

長達一炷香的時間，炮擊的聲音沒有停止過，炮彈如雨點般一枚接一枚地砸出去，即使隔著幾里地，大炮的聲音依舊清晰可見。

“李當家……這是？”

李澹背手而立，后腦勺對著眾人，不等身后人說完，淺笑的低吟聲已是緩緩傳來：“諸良寶，這回你算是立了一大功呢。”

諸良寶此時站了出來，拱手道：“為盟主效力是應該的，剛才盟主所說的私掠之事，在下以為非常妥當！”

這下，所有人終于明白了，原來是諸良寶借著自己林道乾舊部的身份，假意參加“海俠大會”，結果卻是詐出了一個他們的藏身地，然后反手果斷把他原來那幫老伙計給賣了，交了自己的投名狀。

雞賊的諸良寶還耍了個心眼，愣是將還沒有選的盟主之位直接扣在了李澹頭上。

雖然要選的話，大概率還是李澹當選，但是他這么一攪和，倒是把其他人想趁機坐地起價的念頭全都斷了。

緊接著，在眾人之中，又是傳來一個聲音：“‘松浦黨’松浦鎮信也以為盟主所說，非常妥當！”

年輕的“松浦黨”少主松浦鎮信很快也把話接上，這是此前松浦宗尚這個叔叔教他說的。

至于為什么松浦宗尚本人不在。

看著萊蕪渡口旁，一連串登陸的関船便知道了，此時的松浦宗尚已經帶著五百倭寇浪人殺上了萊蕪渡口，砍瓜切菜般將躲在這里自以為安全的林道乾舊部砍殺一空。

隨著李澹這次沒有任何預兆的突然襲擊，“海王大會”正式落下帷幕。

以李澹勢力為核心的東南沿海新同盟，“順風同盟”成立，相比于之前所有松散的聯盟，“順風同盟”有著兩條鐵律。

“順風同盟”的所有加盟船，都必須懸掛風字船旗。

對于任何未懸掛風字船旗的民用商船，“順風同盟”都擁有無條件的直接開火權。

此前呼聲很高的“海俠大會”，也因為提前召開的“海王大會”以及李澹毫無征兆的突然發難而宣告破產。

不少原本打算抱團取暖的海商團伙，此時都已經交了錢加入“順風同盟”。

而不選擇加入的，也仍在暗地里積極聯絡各方，原本便不太平的東南沿海此時更顯撥云詭譎。

可以確定的一點是，風已經刮起，接下來的日子里，大海之上即將波濤洶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