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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也睡不著覺。天一亮突擊登陸艇就要放下水去,第一批部隊就要駕著小艇,劈開浪花,沖上安諾波佩島的海灘了。這運兵船上,這整個船隊里,人人心里都很明白:再過幾個小時,他們中間有一些人的死期就要到了。

比如船上就有這樣一個士兵:他仰面躺在鋪位上,閉上了眼,卻全無半點睡意。只聽見四下里像浪激波涌似的,呼呼之聲此起彼伏,那是因為弟兄們不時也會打上個盹兒。有個人還大聲說了句夢話:“我不干!我不干!”這一嚷,就引得那個士兵把眼睜了開來,他盯著這船艙慢慢打量了一轉(zhuǎn),頭腦里的幻景漸漸消散了,出現(xiàn)在眼前的那亂糟糟的一大堆,是吊床,是赤條條的人形兒,是掛在那里晃啊蕩的隨身裝備。不行,得上一趟廁所。他輕輕罵了一聲,把身子往上聳了兩聳,終于坐了起來,兩腿剛一伸到床外,弓起的背就跟上面掛吊床的鋼管撞了個正著。他嘆了口氣,伸手去把系在柱子上的鞋解了下來,慢慢穿上。鋪位上下共有五層,他的鋪位是往上數(shù)第四只,他就在昏暗之中猶猶疑疑爬下床來,生怕一不留神會踩著了下面吊床上的人。到了地上,便小心翼翼穿過橫七豎八的包包囊囊,向艙壁門走去,半路上還讓誰的槍絆了一下。又穿過了一個也是那樣雜亂無章很難插足的艙間,這才到了廁所。

廁所里水汽蒸騰。唯一的一只淡水蓮蓬頭到這會兒還有人在用;自從部隊上了船,這個淡水淋浴間就始終沒有空過。走過幾個海水淋浴間,卻都無人使用,倒是有人在里邊擲骰子賭錢。過了淋浴間才是坑位,他在濕漉漉的開口木板圈上坐了下來。香煙忘記帶了,幸好隔不多遠有個弟兄,他就討了一支,一邊抽煙,一邊瞧著腳下這黑乎乎、水淋淋、煙蒂狼藉的地,聽著坑下排糞槽里嘩嘩的沖水聲。他其實也不是真有什么非來不可的理由,可一坐下來他就不大想起來了,因為這里畢竟比較涼快,再說這一股廁所、海水、漂白粉的氣息,這一股金屬沾著了水的淡淡的陰冷味兒,可到底不如兵艙里一派濃烈的汗臭那么叫人難受。他在那兒坐了好一陣子,才慢慢站起身來,拉起草綠色的軍用工裝褲,想想回鋪位上去又得費好大的勁。他知道回到鋪位上也不過是躺在那里等天亮,他暗暗在心里說:還是快天亮吧,管他是好是歹,還是快天亮吧。回去的一路上,他想起了小時候他也有過天沒亮就睡不著覺的時候,那是他生日的一天——媽媽許過他要大請客呢。

還在前半夜天剛黑的時候,威爾遜、加拉赫和二等上士克洛夫特三個人,就同師部直屬排里的兩個勤務(wù)兵湊成了一個牌局,打起七張頭的“斯德特”(1)來。他們在艙內(nèi)甲板上看準(zhǔn)了一個空處搶先占了下來,因為那兒有個別處沒有的好處,就是熄燈以后照樣還可以看得出牌。不過話雖如此,那也得瞇起眼睛來瞧才行,因為熄燈以后只有梯子附近還亮著一盞燈,燈泡是藍色的,所以牌的花色是紅是黑不大容易分辨清楚。他們一連打了幾個鐘頭,人都打得有點昏昏然了。拿到平淡無奇的牌,下注也完全成了機械的動作,簡直像不通過大腦似的。

威爾遜一上手就運氣不壞,隨后有一圈更連贏了三局,這下子手氣就越發(fā)如火如荼了。他心里真是樂開了花。只見他盤起了雙腿,腿彎里亂堆著大把大把的澳鎊票子(2),疊得都快要漫出來了,他一向認為數(shù)錢不大吉利,所以沒有去點,不過心里知道自己贏了總有一百來鎊。他樂得連嗓子眼兒都怪癢癢的,他只要到手的東西一多,總會這樣興奮。這時他就操著一派軟綿綿的南方口音,沖著克洛夫特說:“說真的,這號票子早晚會要了我的命。都他媽的論鎊算錢,我一輩子也別想算得上來。澳洲佬做出來的事啥都落后。”

克洛夫特沒有答腔。他略微輸了一點,不過更使他惱火的是這牌打到現(xiàn)在,他的牌運始終沒有一點起色。

加拉赫一副輕蔑的口氣,咕噥開了:“得了吧!憑你今天這份手氣,你還算錢干什么?只要伸開胳膊來撈就是啦。”

威爾遜只顧格格地笑。“你這話也是,伙計,不過看這光景,胳膊細點兒怕還不行哩。”說著又笑了,樂呵呵、輕飄飄的,簡直有些傻氣,一邊笑一邊就發(fā)起牌來。他身材高大,年紀在三十上下,一頭漂亮的長發(fā)是全棕色的,臉龐豐澤紅潤,五官雖然大些,倒也端端正正。但是他偏又很不相稱地戴了一副銀絲邊圓眼鏡,乍一看去似乎有一種勤奮好學(xué)的風(fēng)度,起碼也給人一種循規(guī)蹈矩之感。他發(fā)牌時指頭抹起牌來總是津津有味,仿佛這抹牌的滋味有多美似的。他其實是在那里想酒,手里有了這么多錢,卻連半瓶酒也買不到,實在有點遺憾。他一邊輕松地打著哈哈,一邊說道:“不瞞你們說,我這個人雖然喝了半輩子的酒,可手頭沒有了酒就怎么也想不起酒滋味。”他手里拿著一張牌,卻不發(fā)下去,定神想了一會兒,忽然又好笑起來。“這就好比跟女人相好。有相好的時候,朝歡暮樂,心滿意足,怎么也想不起那打饑荒的日子是怎么過的。可一旦沒了相好,要把女人的溫柔滋味再在心兒里頭回味回味,卻又比登天還難。不過我以前倒有過那么一個相好,住在城郊,說起來還是我朋友的老婆哩——這個女人可真有意思極了。跟我好過的女人也多了,卻獨有這個可愛的小娘兒,叫我一輩子忘不了。”他搖了搖頭,不勝贊嘆的樣子,隨即又拿手背擦了擦那有如雕就一般的高高的前額,順勢還按了按那一頭直立后掠式的金發(fā),笑嘻嘻地只顧自得其樂。臨了還放低了嗓音說:“嗨,那個甜美勁兒呀,真是一甜甜如蜜。”他給每人發(fā)了兩張暗牌,隨后再發(fā)一張明的。

這一回威爾遜的牌可不行了,不過他是個大贏家,所以先還是“跟”著,又過了一輪才退出。他心里暗暗在想:等這一仗打完了,他一定要想個法子去釀些酒。三連有個炊事班長,一夸脫酒(3)賣這種票子五鎊錢,照這樣算起來,該有兩千鎊進了腰包。那又不費什么,只要有糖和酒曲,再弄幾聽桃子、杏子罐頭就行。他想想自己也滿可以這樣來一手,心坎里一時只覺得熱乎乎、美滋滋的。對,就是用料少點也不要緊。記得愛德老表釀酒就只用糖漿和葡萄干,人家不照樣說蠻好?

可是威爾遜再想想又泄氣了。自己真要去弄的話,一切用料就得深更半夜到炊事班的帳篷里去偷,偷來了還得找個地方藏幾天。回頭做成了汁液,還得找個隱僻妥帖的小旮旯兒,放在那里發(fā)酵。離營地太近了不行,那樣隨時都有可能被人撞見;太遠了也不好,因為賣酒最好能隨要隨有,立等可取。

問題倒還真不少哩,看來要辦的話就非得等這一仗打完,等部隊有了固定的營地不可。這就要等很長時間了,三四個月都說不定。想到這兒威爾遜心里不覺焦躁起來。身在部隊,要給自己辦點兒事就有這么許多顧忌!

這一副牌加拉赫也很早就“收攤”了。他冷眼瞅著威爾遜,心里實在氣不過。這么個沒腦子的南方佬,偏是他走運,幾副下了大注的牌,全讓他贏了去。加拉赫覺得自己干了件對不起良心的事。他輸了至少有三十鎊,算起來就有近百塊了,雖說錢大部分是這一路上贏來的,可那也不能作為原諒自己的理由啊。他想起妻子馬莉懷孕已七個月了,待要回想回想妻子的模樣兒,卻一時回不過神來,只覺得一陣陣內(nèi)疚襲上心頭。錢是應(yīng)該寄給妻子的,他怎么能這樣亂花一氣呢?他感到深深的痛苦,這種痛苦滋味他已經(jīng)嘗慣了;他從來就沒有順心的事情,他的事情遲早總會弄得大煞風(fēng)景。他不覺咬緊了嘴唇。他不管做什么工作,也不管干得怎樣賣力,到頭來似乎總難免要碰壁。他愈想愈怨,一時只覺得滿腹辛酸。他不是個沒有志氣的人,他也依稀有所憧憬,可惜那總不過是個影子,把他逗了兩下就消失了。這時候正好輪到一個叫萊維的勤務(wù)兵洗牌,加拉赫對他瞅瞅,嗓子眼里不覺抽搐了幾下。這猶太佬,賊運倒挺不錯咧。他的一肚子辛酸忽而都化成了怒氣,憋緊在喉嚨口,最后終于變而為一連串臟話吐了出來,嗓音那么沉濁,聲調(diào)帶著顫動:“得啦,得啦,這鳥牌你別老洗下去好不好?那倒運貨有什么可多洗的,別洗啦,快發(fā)吧。”他說話完全是一副波士頓愛爾蘭裔居民的口音,那難聽的“a”音拉得長長的,往往就把后面的“r”音給吃掉了。萊維抬頭看了看他,學(xué)著他的腔調(diào)說:“好,不洗了不洗了,就發(fā)就發(fā)。”

“真他媽的莫名其妙!”加拉赫這話有點像是自言自語。他五短身材,瘦削結(jié)實,身上筋筋節(jié)節(jié)的,給人的印象是個飽經(jīng)風(fēng)霜、脾氣執(zhí)拗的人。一張臉也正巧相配,臉盤窄小,其貌不揚,先前滿臉的粉刺留下了累累的疤痕,因而臉皮疙疙瘩瘩,盡是紫紅色的斑斑。不知是由于他臉上這種皮色的緣故呢,還是因為他那顆長長的愛爾蘭式鼻子生得特別,歪在一邊像在賭氣,總之他的神氣看上去老是像憋著一肚子火。不過論年紀他今年才二十四歲。

他面上的一張明牌是紅心七點。仔細一看底下的兩張暗牌,也都是紅心。好,這一下有點門兒了。打了這一晚上的牌,他還沒有得過一副“同花”呢,他相信這一盤勢在必得了。他心里暗暗在想:“這一回看他們還能占得了我的便宜!”

威爾遜開叫一鎊,加拉赫加了碼,還氣哼哼地咕嚕了一句:“好哇,索性大家多押上點,熱熱鬧鬧打一盤。”克洛夫特和萊維都“跟進”了,那另一個勤務(wù)兵卻沒有“跟”,加拉赫一見,覺得像是吃了虧似的,說道:“怎么啦?膿包啦?仔細明天大炮轟掉你的猴兒腦袋。”幸而大家正稀里嘩啦把鈔票往毯子上扔(毯子折了幾折墊在中間當(dāng)作臺面),所以對他的話都沒有聽真,不過他話一出口,卻打了個冷戰(zhàn),內(nèi)心不安了,覺得說這話實在是罪過。他趕緊默默連念了幾遍“圣母馬利亞”。他眼前仿佛看見自己陳尸在海灘邊,血淋淋的脖子根上沒有了腦袋。

接著來的是一張黑桃。他心里還在一個勁兒地想:他要是死了的話,不知道部隊會不會把他的尸骨運回國去?馬莉會不會前來給他送葬?他自憐自惜的,想得有勁,一時倒真巴不得能見一見妻子為他而哀戚的眼神。妻子終究是知心啊。可是心里要想的是妻子,出現(xiàn)在眼前的卻是圣母馬利亞的圣容——他當(dāng)年在教區(qū)附屬學(xué)校買過些明信片,見過上面印著的宗教畫,留下這個圣母的印象到今天還銘記不忘。可馬莉呢,他的馬莉(4)是怎么個模樣兒?他苦思苦想,想把她的眉目神態(tài)細細回味過來,可是此時此刻就是回想不起,那捉摸不住的印象就如一支似忘非忘的歌,剛要摸到一點調(diào)調(diào)兒,就又串到其他唱熟的曲子上去了。

下一輪牌他又得了一張紅心。這就有四張紅心了,后兩輪牌只要再來一張紅心,一副“同花”就齊了。不安的情緒消散了些,于是一副心思就都移到了牌上:成敗在此一舉。他瞧了瞧別家。發(fā)了牌還沒有下注,萊維就已經(jīng)自動“收攤”了。克洛夫特面上則是一對“十點”。克洛夫特開叫兩鎊,加拉赫這就斷定他手里還有一張“十點”。要是克洛夫特到后兩輪實力仍不過爾爾(加拉赫估計他的實力不可能再有所增加),那么自己的“同花”就正好吃克洛夫特的“三條頭”。

威爾遜格格一笑,粗手大腳地從腿彎里掏出票子來,往毯子上一扔,一邊說道:“這一盤輸贏可大咯。”加拉赫摸了摸僅剩的幾張鈔票,心想能不能翻本就看這一遭了。他就咕噥一聲:“再加你兩鎊。”說完仔細一看,心里有點慌了。威爾遜面上赫然是三張黑桃。他怎么早沒看見呢?瞧這倒霉勁兒!

不過威爾遜并沒有主動加碼,加拉赫這才放了心。可見,威爾遜的“同花”還沒有齊。雙方的實力起碼也是個對等的局面,何況威爾遜的底牌里很可能并沒有黑桃,他甚至可能根本就不是在做“同花”。加拉赫但愿這兩個對手到下一輪都別只是“跟”著,下注可要踴躍些才好。他再趁機層層加碼,不到老本全部端上他決不罷手。

下一輪牌一發(fā)下,克洛夫特——帶上頭銜應(yīng)該稱為克洛夫特二等上士——也在那里暗暗興奮了,不過他的情況又不一樣。他本來只是抱著等待觀望的方針,在那里打悶氣牌,可這一輪來了一張“七點”,他手里就有了兩個“對子”了。他當(dāng)時只覺得心頭突然一亮;這一盤他贏定了,一定的!也不知他哪兒來的靈感,他斷定自己的下一張牌不是“七點”就準(zhǔn)是“十點”,正好做成一副“滿把”(5)。克洛夫特覺得這是肯定無疑的。心里感到這樣踏實,手氣絕錯不了。他通常打撲克總很精明冷靜,深知要專等一張牌機會渺茫,對手的虛實如何,他心里也總能有個數(shù)目。不過他覺得打撲克還大有撞運氣的余地,這玩意兒之所以引人入勝,原因也就在這里。他無論做什么事,總是盡可能做到技術(shù)到家,準(zhǔn)備充足,可是他也知道,事情最后成敗如何,還要看運氣而定。看運氣,他覺得這也不壞。反正不管成敗的關(guān)鍵究竟何在,他總吃不了虧,這一點他是暗暗深信不疑的。他打了這一整夜的牌,牌運一直平平,如今一副好牌終于露了頭。

加拉赫這一回又得了一張紅心,克洛夫特估計他手里是一副“同花”。威爾遜面上三張黑桃,這一輪卻來了一張派不了用場的方塊,不過克洛夫特猜他手里“同花”早已湊齊,只是不露聲色而已。克洛夫特總覺得,別看威爾遜樣子隨和,像個好好先生,他打起牌來才鬼著哩。

克洛夫特開叫:“來兩鎊。”

威爾遜抓起兩鎊往臺面上一丟,加拉赫卻出來加碼了:“加你兩鎊。”克洛夫特心想:加拉赫的手里有“同花”是肯定無疑的了。

克洛夫特把四鎊票子整整齊齊放在毯子上,嘴里說:“索性再加你兩鎊。”話出口時嘴皮子一陣緊張,可又覺得那才痛快。

威爾遜嬉笑自若。“乖乖,這一盤輸贏可大嘍,”他望著大家說,“我按說是不該‘跟’了,可我就是改不了那老脾氣,不見到‘末張’我怎么也死不了心。”

克洛夫特一聽這話,心知威爾遜也肯定已經(jīng)“同花”在手了。他看得出加拉赫有些躊躇了——威爾遜的黑桃里有一張是愛司(6)。“再加兩鎊!”加拉赫的口氣里有點豁出去的味道了。克洛夫特暗暗合計:要是自己已經(jīng)拿到了“滿把”的話,那絕不客氣,一定跟加拉赫抬個明白,可眼下實力有限,還是留點本錢,要拼等下一輪再拼吧。

他就在毯子當(dāng)中的鈔票堆里又擱下了兩鎊,威爾遜也“跟進”了。萊維把“末張”牌面朝下發(fā)給了各家。克洛夫特抑制住內(nèi)心的興奮,對這幽暗的船艙東看看西瞅瞅,前后上下盡是層層疊疊的吊床,宛如一片蜘蛛網(wǎng)。有個弟兄還在睡夢中翻了個身。他把眼光收了回來,這才抓起自己的“末張”。一看竟是一張“五點”,他愣住了,慢慢收起自己的牌,真不敢相信自己會出這么大的婁子。他懊喪不已,把牌一丟,連威爾遜的開叫他都沒“跟”。心里漸漸有點上火了。他不吱一聲,看著他們下注。只見加拉赫把最后一張鈔票也押了下去。

威爾遜說道:“我這一下可要栽大跟斗了,不過不看到你的底牌我死不了心。伙計,你手里到底攥著啥大家伙?”

加拉赫似乎自知敗局已定,開口就沒好氣:“你當(dāng)我攥著啥大家伙啦?——紅心‘同花’,杰克領(lǐng)頭。”

威爾遜嘆了口氣。“這真是抱歉了,伙計,你偏偏撞在我的手里,我是黑桃‘同花’,‘司令’帶隊。”說著指了指他的愛司。

加拉赫半晌出不得聲,臉皮上的疙疙瘩瘩紫得快發(fā)黑了。可接著他就突然來了個大發(fā)作。“真是十八輩子沒有的晦氣!偏偏碰上這張挨千刀的牌,撞了個全軍覆沒!”說罷坐在那里直發(fā)抖。

靠近艙口的一張床位上,有個當(dāng)兵的耐不住了,他胳膊肘一撐,探起身來叫道:“行行好吧,我的哥哎!別嘰里呱啦的啦,讓大家睡會兒好不好?”

“滾你的蛋!”加拉赫也直嚷了。

“你們這幫家伙,也不曉得有個完?”

克洛夫特站了起來。他瘦瘦的個子,其實只是中等身材,不過因為腰板老是挺得筆直,所以顯得相當(dāng)高大。在藍色的燈光下看去,那窄窄的三角臉上見不到絲毫表情,小而緊實的下巴、瘦而堅韌的腮幫、短而挺直的鼻子,似乎都是那么經(jīng)濟,沒有半點浪費。稀疏的黑發(fā)中有些青光閃爍,在這種燈光里看來格外顯眼,一對冷森森的眼睛真藍極了。他的口氣平靜而冷峭:“我說,這位弟兄,你還是少給我放屁吧。這牌我們愛怎么打就怎么打了,你就是不樂意,又能怎么樣呢,除非你打算跟我們哥兒幾個不客氣。”

從吊床上傳來了一句哼哼唧唧聽不清楚的答話,克洛夫特兩眼死盯著他不放,過了一會兒才又說:“你要真是手指兒發(fā)癢,我一個人奉陪也可以。”他的話聲氣不大,一聽就聽得出帶著些南方的口音。威爾遜擔(dān)心地拿眼瞄著他。

這一回那個嚷嚷的士兵不作聲了,克洛夫特淡然一笑,又坐了下來。威爾遜對他說:“老兄,你火性真旺。”

“這小子的腔調(diào)我聽了就有氣。”克洛夫特沒好氣地說。

威爾遜聳聳肩膀,說:“那咱們再打下去吧。”

“我不來了。”說這話的是加拉赫。

威爾遜覺得很掃興。心里想:叫人家輸?shù)霉饬似ü桑_實太沒趣兒了。加拉赫平時待人還是挺不錯的。在一頂小帳篷里一塊兒睡過三個月的老伙伴了,今天弄得他輸成這樣,想想加倍覺得不好意思了。他就說:“我說,伙計,這是何必呢,光了屁股,可不能散了伙啊。我送你幾鎊做本吧。”

“算了,我不來了。”加拉赫還是氣呼呼地說。

威爾遜只好又聳聳肩膀。克洛夫特和加拉赫一輸牌就那么想不開,他覺得這樣的人實在難以理解。他是很想把牌打下去的,如今牌局一散,就想不出什么好法子來打發(fā)天亮前的光陰了,不過那也沒有什么太大不了的。面前這么一大堆鈔票就夠叫人高興的了。不過他倒更巴不得能來一杯,要不有個女人也好。女人?遠在天邊呢!他只好暗暗苦笑了。

在鋪上躺了好大半天,雷德(7)感到膩得慌,他乘崗哨不注意,悄悄溜上了甲板。在船艙里待久了,一到甲板上就覺得冷颼颼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在黑暗里摸索了一陣,才漸漸認出了船身的輪廓。月亮已經(jīng)出來,一派素淡的銀輝,隱隱勾勒出甲板上的船室和船上的設(shè)備。他四下打量了一番,這才意識到螺旋槳在悄悄擊水,船身在輕悠悠擺動,其實這船身的擺動他在船艙里早就感覺到了,吊床不是一直在晃蕩嗎?他內(nèi)心一下子覺得舒暢了許多,因為甲板上幾乎空無一人。近處的一個炮位上雖還有個水兵在值班,可是跟船艙里一比,這里也真算得上是個世外的天地了。

雷德走到欄桿跟前,望著大海。腳下的船現(xiàn)在似乎根本沒在動,整個船隊好像停止了前進。正在水里探尋一條去路,有如追蹤獵物的一條獵狗,追到中途斷了線索。遙遠的天邊可見一個海島上有山巒起伏的影子,中間有個高峰沖天而起,過了高峰山勢便又一落,山頭一個低似一個。他心想:這該就是安諾波佩島了。可隨即又聳聳肩膀:是那個島又怎么樣呢?島島都是一個樣。

他想想今后這一個星期的處境,心下茫然,打不起一點勁來。明天登陸,兩腳就得浸水,靴子里就得灌滿沙子。登陸艇一艘艘放下去,卡車一輛輛往岸上運,一大堆卸在海灘邊。走運的話,就不會遇到日軍的炮火阻擊,剩下的狙擊兵也不會太多。他不但害怕,簡直都厭倦了。這一仗打完還有下一仗,下一仗打完又有下一仗,永遠也沒有個完了。他悶悶不樂地瞅著海水,直揉自己的脖子,覺得這副又高又瘦的身架都快整個兒散開了。眼下大概是一點鐘。再過三個鐘點炮轟就要開始,一頓難吃得要命的早飯等不到?jīng)鼍偷萌趦煽谟踩氯ァ?/p>

有什么法子呢,過一天算一天罷了。自己所在的偵察排還是比較幸運的,至少明天總還可以這么說吧。偵察排編在海灘勤務(wù)隊里,估計在海灘上約一個星期的偵察執(zhí)勤,那時開路探路的任務(wù)早已完成,戰(zhàn)事也早已成為那看熟受慣的老一套了。他又啐了一口唾沫,帶著疤的粗大指頭揉了揉另一只手的腫脹突出的指關(guān)節(jié)。

他站在欄桿邊,那側(cè)面的輪廓看去就是圓乎乎一個大鼻子,加上一張尖下巴長臉,其他便幾乎什么也沒有了,然而這個月光下的形象卻不怎么靠得住,他的皮膚、頭發(fā)都是紅的,這一點從中就看不出來。他的面容實際上老像帶著一副憤激、火冒的神氣,獨有眼神卻是那么沉靜,一雙淡藍色的眸子兀自孤零零地困居在一大堆皺紋和雀斑之中。他一笑就露出了兩排牙,又大又黃,歪歪斜斜,那粗啞的嗓子一聲哈哈,自會噴出一股傲然無懼一切的歡快的氣息。他從頭到腳處處都有一種瘦骨嶙峋的味道,六英尺多的身高,體重怕還未必有一百五十磅(8)

他伸手到肚皮上抓了抓,隨即又東摸摸西摸摸,摸了一陣忽然停住不動了。救生帶忘記帶了!他不假思索地就想回艙里去取,可這一下卻惹得自己生了氣。“瞧你給這個鬼軍隊搞的,規(guī)定你朝東你就不敢向西了。”他啐了一口。“記住那么多的規(guī)定,真有些多此一舉!”不過他還是暗暗合計了一下:自己到底要不要去取?盤算結(jié)果,嘴一咧做了個苦笑。“算了,人反正也只能死一回。”

這句話他對漢奈西也說過。漢奈西是個小伙子,分派到偵察排才幾個星期,師里就組成了這支特遣部隊,登上了船,來攻打這個島了。“救生帶?漢奈西才操這號心呢!”此刻他的心里就禁不住這樣想。

記得那是一天夜里,他和漢奈西正一起在甲板上,忽然空襲警報拉響了,當(dāng)時兩人就一同躲在一張救生筏底下,只見整個船隊的艦只都在烏黑的海水中急駛,近處炮位上的炮手緊張地守候在炮后。來犯的敵機是一架零式機,十多道探照燈光都拼命向一個目標(biāo)上集中。數(shù)百條曳光彈的弧線在空中交織成一個個火紅的圖案。這情景跟他以前經(jīng)歷過的戰(zhàn)斗場面完全不一樣,置身其間既不感到緊張,也不感到累人,倒是像在觀看一部彩色電影,像在欣賞掛歷上的一幅圖畫,只覺得畫面壯麗,嘆為奇觀。他看得簡直出了神,隔不多遠一艘船上一團赤黃的火球一亮,一顆炸彈爆炸了,他卻連頭都沒有低一低。

可惜他這種情緒都讓漢奈西給破壞了——漢奈西開了口:“哎呀,我想起來了!”

“想起什么啦?”

“我的救生帶一點氣都沒了。”

雷德笑了出來:“我教你個法子。萬一船要沉,你就趕快抓住一只大耗子,騎著往岸上逃。”

“哎,我不跟你開玩笑。得,我還是把氣充一充的好。”說著就在黑地里摸,摸到了管口,便把救生帶吹飽了氣。雷德看著覺得挺好笑的。這小伙子還嫩著呢。眼下訓(xùn)練出來的這班嫩小子,遵守軍中守則倒都蠻自覺哩。雷德感到簡直有些悲哀了。“這下子你該萬無一失了吧,漢奈西?”

漢奈西口氣顯得很自負:“我告訴你說,撞運氣的事我是不干的。萬一咱們這船挨了炸怎么辦?我就是掉到水里,也一定要做到有備無患。”

此刻遠處緩緩掠過了安諾波佩島的一溜海岸,看去簡直就像一條龐大的船。雷德心想:對,漢奈西就是掉到水里,也能做到有備無患。這種小伙子才叫仔細哩,女朋友還沒找到,管保就會先積攢結(jié)婚用錢。這樣的人還會不遵守軍中守則嗎!

他俯下身去,伏在欄桿上,望著海水。船雖然有氣無力,似動非動,船后卷起的漩渦卻轉(zhuǎn)得挺急。月亮已經(jīng)隱到云后去了,海水顯得黑黝黝的,看上去深得可怕,像是包藏著什么禍心似的。自船舷往外至五十來碼(9)一帶,似乎有一圈光暈繞著船體,再往外可就是昏昏沉沉、茫無邊際的烏黑一片了,再也辨不出安諾波佩島上峰巒起伏的影子了。船過之處掀起一重波濤,沿著波濤只見海水打著漩渦,洶涌激蕩,卷起濃濁的浪沫,滾滾而去。雷德望了半晌,心下豁然若有所悟,一種悲憫之心不覺油然而生:人們都有些什么愿望得不到滿足,他似乎一下子全明白了。他多少年來第一次想起了當(dāng)年冬日的黃昏自己從礦上下工歸來的情景:遍地白雪,他卻是滿臉灰黃,一踏進家門就默默坐下吃他的飯,給他端湯上菜的媽媽在一邊卻板著臉。他那個家是一個不愉快的空虛的家,家人與家人之間彼此都愈來愈生分了——這些年來要不是遇到心中愁悶,他才不會想起他那個家呢。然而此刻望著海水,心田里卻破天荒漾起了一點同情,對幾乎已經(jīng)忘卻的母親和姊妹兄弟,他覺得也都可以理解了。他理解了很多事,那東漂西泊的歲月里的種種傷心事、丟人事,一件件都浮上了心頭。他還回想起有一次喝得醉醺醺的,在布魯克林橋附近波藹麗公園前的臺階上遭了搶。也只有在這個時刻,他才可能有這種感悟——坎坷半生的遭遇,逼得人心煩意亂的兩星期船上生活,再加上今晚這登陸前夕的氣氛,終于凝集成了他此刻的心緒。

不過他這憫然之情總共只維持了幾分鐘。事情,固然是想通了,可是他知道這些都已經(jīng)無法挽回了,所以心里一點勁頭也提不起來。有什么用呢?他嘆了口氣,那一腔深切的感觸也隨著嘆息都泄走了。世上有些問題是永遠也解決不了的。實在太復(fù)雜了!只能自己想開些,不然就會跟漢奈西似的,老是為了生活中種種瑣細的小事操心個沒完。

他可不想操這樣的心。他抱定宗旨:能不犯人,決不犯人;可誰要欺他,那也休想。他這輩子從來沒有吃過別人的欺,這一點他覺得可以無愧。

他對著海水呆呆地望了好久。心靈找不到一點寄托,總覺得看什么都不順眼。他鼻子里哼了一聲,聽著海風(fēng)繞船追逐。他仿佛周身每一個細胞都有了知覺,能意識到時光在一秒秒流逝,離拂曉愈來愈近了。今夜一過,就幾個月不會再有這種只身獨處的機會了。他愛這孤獨滋味,他向來就是個愛孤獨的人。

他在心里再一次念叨:他什么也不稀罕。不想錢,也不要婆娘,堅決不要。實在寂寞了,只要街頭有便宜的窯姐兒可找就行。反正除了窯姐兒以外,也不會再有人要他了。他做了個苦笑,抓住了欄桿,感到海風(fēng)撲面而來,海風(fēng)還帶來了島上濃濃的草木味兒,他不覺深深吸了一口氣。

“不管你怎么說吧,反正我覺得女人全靠不住。”這是布朗中士對史坦利說的。他們鋪位相連,兩人在那里悄聲聊天。史坦利早在上船的時候就留了個心眼兒,給自己和中士找了兩個相鄰的鋪位。布朗的觀點挺明確:“女人沒有一個靠得住的。”

“是嗎,我看恐怕不一定吧,”史坦利咕咕噥噥說,“我相信我老婆就靠得住。”他覺得這樣扯下去實在不是味兒,愈說愈覺得放心不下。而且他知道布朗中士又是聽不得半點不同意見的。

布朗說道:“當(dāng)然,我知道你是個規(guī)矩小伙子,人也機靈,可相信女人那非吃虧不可。就拿我老婆來說吧。長得美吧,我給你看過相片的。”

“的確長得漂亮。”史坦利趕緊接口說。

“我老婆長得美,那是沒什么說的。你說她會乖乖地待在家里等我?她才待不住哩。準(zhǔn)是往外一跑,兀自快活去了。”

“這個,我看不至于吧。”史坦利勸他。

“怎么不至于?我知道你是怕我傷心。其實她在干啥我都有數(shù),等我回了家,我倒要跟她算一算賬。我先問她:‘跟人家有過約會嗎?’她要是說聲‘有’,我不出兩分鐘就可以把她干下的好事兜底兒掏出來。她要是說:‘沒有,親愛的,保證沒有,我還會騙你嗎?’那我只要去找?guī)讉€朋友查對一下,要是查出她撒謊,好哇,那我就饒不了她,哼,我也不揍她,干脆就攆了她。”為了加強這話的氣勢。布朗還特意把頭一擺。他大致可算中等身材,體形顯得太胖了點,孩兒臉,獅子鼻,滿面雀斑,一頭微微泛紅的棕發(fā)。不過他眼圈四周卻早已起了皺紋,下巴上還長了幾個“叢林瘡”。仔細一看,二十八歲是絕少不了的。

“咱們真要一旦回到了家鄉(xiāng),肯定也不會有好果子給咱們吃的。”史坦利找了個話頭。

布朗中士嚴肅地把頭點了點,臉色頓時難看起來。“你還想吃什么好果子?你以為你回去就能當(dāng)英雄啦?我告訴你說吧,你回到家鄉(xiāng),鄉(xiāng)親們只會對你瞧瞧,說:‘阿瑟·史坦利呀,你離家不少日子啦。’你說:‘是啊。’他們就會接著說:‘唉,前一陣家鄉(xiāng)的日子可不好過呀,今后大概總會好點兒吧。你真走運,苦日子都讓你給逃過啦。’”

史坦利笑了。他說得很謙遜:“我是沒有經(jīng)歷過多少大場面,可我總覺得,那幫老百姓根本就不了解情況。”

“嗐,他們知道個屁!”布朗說道,“我跟你說,你在穆托美島打過的仗也不算小啦,心中總該有個數(shù)兒了吧。哼!我躺在這兒眼巴巴地等天亮,可我老婆這會子卻說不定在哪兒鬼混哩,我一想起來肚子里就有氣……真氣死人。”他心神不定,把指關(guān)節(jié)捏得格格直響,還摸了摸兩張吊床之間的那根鋼管。“看樣子明天這一仗還不至于太扎手,不過偵察排肯定會忙得夠嗆的,忙一點就忙一點吧,總不見得就會要了咱們的命。”他鼻子里哼了一聲。“說心里話吧,明天要是卡明斯將軍走來對我說:‘布朗呀,從今以后你就一直留在后邊卸貨吧。’我難道會有不愿意的?我叫愿意都還來不及呢。仗我打得多了,在排里是剩不到十個的老資格了。我可以告訴你說,咱們明天登陸,要是一下船就挨當(dāng)頭炮轟,即便一路挨到海灘上,又頂不住給轟回來,這比起穆托美島的那一仗來還差得遠哪。那一仗啊,我真只當(dāng)自己是沒命了。我到今天還弄不懂這條命是怎么撿回來的。”

史坦利忙問:“是怎么回事?”他小心翼翼地屈起了膝頭,頭上那張吊床跟他只有尺把的間隔,所以屈起腿來真得留神,否則就會碰著上鋪的弟兄。其實這場戰(zhàn)斗的經(jīng)過他初到偵察排的時候就已經(jīng)聽說過十來遍了,但是他知道布朗就愛跟人念叨這一段事。

“是這樣的,我們偵察排奉命到二連,跟他們一塊兒乘橡皮艇去偷渡登陸。這件事從一開始就是擺明了的;我們在劫難逃了——可是又有什么法子呢?”他接下去就一五一十地講了他們?nèi)绾卧谔炝燎皫仔r從驅(qū)逐艦上下來,乘上橡皮艇出發(fā),沒想到退潮勢大,靠不上岸,給果被日軍發(fā)現(xiàn)了。“那幫日本佬就用高射炮向我們平射,”布朗說道,“嚯,這一下啊,不瞞你說,我恐怕真是弄得有點屁滾尿流了。我們的橡皮艇沒有一條不是中彈著炮的,眼看都開始下沉了。二連連長好像叫皮林斯吧,他就在我們旁邊那條艇子里。這個小子當(dāng)時簡直就嚇癱了。他又是哭又是哼,想打信號彈要驅(qū)逐艦炮火掩護,可是手卻抖得連信號槍都抓不住。

“就在這亂哄哄的當(dāng)口,他們的橡皮艇里猛然站起一個人來,那就是克洛夫特,他喝一聲:‘嗨,你這個窩囊廢,快把槍給我。’皮林斯把信號槍給了他,克洛夫特簡直就是當(dāng)著岸上日軍的面,一挺腰,叭叭就是兩槍,打完了還上子彈呢。”

史坦利搖了搖頭,表示不勝同情。“那個克洛夫特可真不簡單哪。”他說。

“真不簡單!我告訴你,這個人簡直是鐵打的。我從來不怕別人,可就是不敢跟這個人別扭。在咱們部隊里當(dāng)排上士(10)的,論能干恐怕要數(shù)他第一——論冷酷恐怕也得數(shù)他第一。他簡直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布朗說得激動起來,“我們偵察排剩下的老人馬,沒有一個不是嚇得心驚膽戰(zhàn)的。不瞞你說,我就老是害怕,雷德也一樣。還有加拉赫,他到我們排里雖然才只六個月,可橡皮艇那一仗他也趕上了,所以也該算一個吧——加拉赫他也害怕。馬丁內(nèi)茲這樣好樣的開路偵察兵你還到哪兒找去?可他比我還怕得厲害。就是威爾遜吧,別看他平日臉上不大看得出來,其實他心里也不好受呢。可克洛夫特——我不騙你,克洛夫特喜歡打仗,他對打仗就是喜歡!這個上司,說壞呢,真不能再壞了,說好呢,也不能再好了,那就得看你對這問題怎么看了。咱們這個排當(dāng)時十七個人就犧牲了十一個,包括排長在內(nèi)(那時有個少尉當(dāng)排長),其中有幾個弟兄真不愧是世上第一流的戰(zhàn)士。沒犧牲的也都有個把禮拜干不了一點事,可克洛夫特卻第二天就向上級要求任務(wù),上級派他到一連跟上了反坦克炮,一直到你、里奇斯和托格略三個人補充進來,咱們這才算又湊成了一個班。”

聽著聽著,史坦利現(xiàn)在已經(jīng)只對一個問題發(fā)生興趣了。他問:“你看咱們還會來人,補足一個排的名額嗎?”

布朗說:“就我個人來講,我是希望再也不要補充進來了。不補充,咱們就是一個獨立的班,可一旦補充足額,按照編制咱們也總共不過是兩個班,每班可憐巴巴的只有大兵八員。待在偵察排里就是這一點夠嗆,實際的兵力不過相當(dāng)于兩個小小的騎兵班,可上級派起任務(wù)來,卻不折不扣地要把你當(dāng)一個正規(guī)的步兵排來使用。”

“是啊,而且咱們在軍階上也吃了虧,”史坦利說,“要是在別的排里,你和馬丁內(nèi)茲就可以當(dāng)上士,克洛夫特也可以弄個技術(shù)軍士(11)當(dāng)當(dāng)。”

布朗把嘴一咧,笑著說:“這可難說,史坦利,不過咱們假如補足了人員的話,倒是缺一個下士(12)。你對這個職務(wù)大概總不會一點都不動心吧,你說呢?”

史坦利盡管極力克制,還是不由得紅了臉。他咕咕噥噥說:“哎,沒有的事,我有什么本事,也敢存這種想頭?”

布朗輕輕一笑,“哎,那可是值得好好想想的喲。”

史坦利怒不可遏,心想:以后跟布朗打交道,可真得多加小心才行。

有位心理學(xué)家(13)做過一個著名的實驗:他每次喂狗總同時打鈴;狗一見到吃的,自然就分泌出唾液來。

過了一個時期,心理學(xué)家就先打鈴,不給吃的。狗一聽到鈴聲,唾液還是照流不誤。心理學(xué)家接著又進了一步,他就不打鈴,而代之以多種巨大的響聲,狗的嘴里照樣還是分泌唾液。

船上有一個士兵,也正像這實驗中的狗。他來到海外已經(jīng)很久,仗也打過不少了。起初,他的害怕心理都跟炮彈的呼嘯聲和著地爆炸聲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可是長年累月,恐怖經(jīng)受得實在太多了,如今無論什么突然的響動都會引起他心中的驚惶了。

這天晚上他一直躺在自己的鋪位上,只要有人說話聲音一高,口氣一急,只要輪機的噗噗聲調(diào)門一變,只要一有人踢響了地上的槍支裝備,他都會嚇得一哆嗦。他只覺得自己的神經(jīng)從來也沒有這樣緊張過,躺在鋪上止不住汗水直流,一想起來天明便膽戰(zhàn)心驚。

這個士兵就是朱里奧·馬丁內(nèi)茲中士——他是四六〇步兵團直屬連偵察排的開路偵察兵。


(1) “斯德特”是一種撲克牌賭博,即所謂“沙蟹”。入局人數(shù)不限,每人先發(fā)一張暗牌,以后分四輪續(xù)發(fā)四張明牌。每次發(fā)過明牌后即下注。一人下注,其他的人也必須“跟進”(如數(shù)下注),否則即作“出局”論。到五張牌發(fā)滿、下注完畢后,即攤牌決定勝負。一般的打法每人發(fā)五張牌,所謂七張頭的“斯德特”則稍加變通,每人多發(fā)兩張,即總共兩張暗牌、五張明牌。

(2) 澳大利亞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尚以“鎊”為貨幣單位。

(3) 一夸脫酒約有一公斤左右。

(4) 在原文中,馬利亞和馬莉是一個詞,所以這里要說“他的馬莉”。

(5) “滿把”,亦稱“富爾豪斯”,即“三條頭”加一個“對子”。

(6) 指撲克牌中的“A”。

(7) 雷德姓梵爾生。在本書中,偵察排士兵彼此都以姓互稱,雷德·梵爾生則是個例外,因為“雷德”在俗語中意為“紅頭發(fā)的家伙”,這等于是自行提供了一個外號,所以大家也就都叫他雷德,而不叫他梵爾生了。

(8) 1磅=0.453 6千克。

(9) 1碼=0.914 4米。

(10) 相當(dāng)于副排長,但仍是士官(軍士),而不是軍官。

(11) 技術(shù)軍士軍階高于二等上士,低于軍士長,但不是所有軍種、兵種都有的。

(12) 相當(dāng)于副班長。

(13) 原文如此。應(yīng)為生理學(xué)家。指的是巴甫洛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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