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勝者心法:資治通鑒成事之道
- 馮唐
- 5905字
- 2023-10-26 10:56:44
三家分晉:
管理體系中最重要的是秩序
《資治通鑒》是北宋政治家司馬光主編的編年體史書,涵蓋十六朝、一千三百六十二年的歷史,近三百萬字。《資治通鑒》開始于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公元前403年),開篇記錄的第一個歷史事件,就是春秋末年三家分晉。
東周前半期稱為“春秋”,此時周王室名存實亡。周王室下面,一共有一百四十多個大小諸侯國割據稱雄,這些諸侯不再朝見周天子。春秋末年,發生了韓、趙、魏三家瓜分晉國的事情。
晉國為什么能被瓜分?晉文公重耳當年把軍政大權交給六卿打理,隨著六卿野心膨脹和相互排擠,最后就剩下了韓、趙、魏三家列卿。本來他們只是晉國的家臣,沒有資格當諸侯,但是他們從當時的周天子周威烈王那里得到了諸侯的名分,這在周朝歷史上是前所未有的。這導致“春秋五霸”之一的晉國消失了,“戰國七雄”中的韓、趙、魏三國冉冉升起。
從管理的角度來看,這個例子對今天有什么意義?
1.組織最重要的是維護秩序
威烈王二十三年(公元前403年),初命晉大夫魏斯、趙籍、韓虔為諸侯。
周威烈王讓晉大夫魏斯、趙籍、韓虔當諸侯。這似乎是水到渠成,因為這三人權可遮天。
這相當于在公司管理中,集團CEO跨過戰略利潤單元,跨過一級利潤中心,直接對一級利潤中心下屬的一個地區公司總經理說,你能耐挺大,工作做得也挺好,以后就相當于一級利潤中心總經理,直接向我匯報。那原來一級利潤中心總經理就形同虛設,沒法管理了。
就這件事,司馬光非常氣憤,氣到寫下他在整個《資治通鑒》里最長的一段話:
臣聞天子之職莫大于禮,禮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何謂禮?紀綱是也。何謂分?君、臣是也。何謂名?公、侯、卿、大夫是也。
天子最大的工作就是“禮”,就是禮教,就是秩序。
什么是“禮”?紀綱是“禮”。什么是“分”?君、臣是“分”。君就是君,臣就是臣;君有君的本分,臣有臣的本分,兩者之間不能混淆,不能越雷池一步。什么是“名”?公、侯、卿、大夫,給定一組人某個等級的名,是不能亂的。
同樣,CEO最重要的事也是維護公司的秩序。“禮”是名頭,是你給他的職級、職等,是你給他安排的匯報線。“分”就是你到底用什么樣的形式彰顯他的名分。
2.管理體系,是不可違背的“禮”
司馬光接下來解釋了什么叫“禮”“分”“名”。
夫以四海之廣,兆民之眾,受制于一人,雖有絕倫之力,高世之智,莫不奔走而服役者,豈非以禮為之紀綱哉!是故天子統三公,三公率諸侯,諸侯制卿大夫,卿大夫治士庶人。貴以臨賤,賤以承貴。上之使下猶心腹之運手足,根本之制支葉,下之事上猶手足之衛心腹,支葉之庇本根,然后能上下相保而國家治安。故曰天子之職莫大于禮也。
天下這么大,人這么多,大家愿意被一個人管著,跟著他走。特別能干、聰明、能量大的人不走、不鬧,還愿意埋頭苦干,不是因為別的,就是因為有一套秩序,這套秩序就叫“禮”。
它一層一層像金字塔,從上到下,天子、三公、諸侯、卿、大夫、士人、庶人,貴和賤分得很清楚。上層驅動下層,就像心腹驅動手足、樹根來控制枝葉一樣;而下層的人配合、保護上層的人,就像手足護衛心腹、枝葉護衛樹根一樣,這樣形成了一個完整的體系。
在公司里,你可以將這套秩序理解成一套完整的管理制度。建立管理制度是一把手最重要的事情。如果沒有這套管理制度,或許在短時間內、個別事上還挺方便,但是不能長治久安。
與之相反,有著好的管理制度的組織,它可能一時一事并不出彩,但它穩定、可控,可以持續發展,持續成事。
成熟企業CEO最重要的事情是找人、找錢、定方向,初創企業CEO最重要的事情是建立管理制度。
通常來講,對于成熟的企業,管理制度已經在那兒了。CEO最重要的事情是找人、找錢、定方向。在驅動人、用錢、執行戰略的時候,實際上就是維護管理制度,甚至調整、發揚、改善管理制度。
而初創企業的CEO,如果不迅速建立一套完整、有效的管理制度,就會發現找再多錢、再聰明的人,定再準確合理的方向,事還是不一定能干成,因為沒有做事的章法。
有些初創企業的CEO,在建立制度之后,容易因人、因事破壞這些管理制度。這在很大程度上是大忌、是紅線。并不是說管理制度一成不變,而是說一旦定了,就要堅決執行;如果你想改變管理制度,你就要系統地去改變,不能輕易因為某人、某事而去改變它。
這就是“天子之職莫大于禮”,CEO最重要的職責:在管理制度還沒設定的時候,設定管理制度;在管理制度已經有的時候,找人、找錢、定方向,執行這些管理制度;必要時,系統地修改管理制度。
3.匯報線,是不能逾越的“分”
“禮”,司馬光叫“紀綱”,紀律、綱領,我用管理詞匯理解成管理制度。那深一層,紀綱里、管理制度中最重要的是什么?
文王序《易》,以《乾》《坤》為首。孔子系之曰:“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
周文王給《易經》寫了序(一說,周文王演繹排列《易經》),《乾》《坤》是最開始的。天是高的、尊貴的,地是卑微的,高低一定,貴賤就定了。
引申到現代管理,那就是職級、職等、定崗、定編。也就是匯報線,誰向誰匯報,誰聽誰的。
《春秋》抑諸侯,尊王室,王人雖微,序于諸侯之上,以是見圣人于君臣之際未嘗不惓惓也。
在春秋的時候,還是壓制諸侯,推崇周王室。周王室雖然很小、很弱,很有可能不如諸侯,但是它是在上位的。
非有桀、紂之暴,湯、武之仁,人歸之,天命之,君臣之分當守節伏死而已矣。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把名分定得這么清楚,但如果位高的人是個傻的呢?向他匯報,我心里難受啊,怎么辦呢?
司馬光說,除非你老板是個開天辟地少有的、古今中外難得的二貨,就像夏桀、商紂這樣人渣中的人渣,否則你還得遵守這種制度。這個“分”不能亂,一亂,天下就會亂。
當然,遇到極端情況,那商湯、周武王這樣的人就會出來,大家就跟著湯、武去干了。這樣的情況是天命,壞成這樣子,實在不能忍受了,那老天會糾正他。
在現代管理里,如果個別位高的人能力、德行實在太差,那董事會或者給他這個位置的人就會收拾他,會找更能干的人來,甚至有可能把你提上去代替他的位置。但如果不是這種極端情況,即使你覺得你能力、能量、道德、品行都比他強,不好意思,你還得聽他的。這就是匯報線,管理制度中重要的“分”。
司馬光又舉了個例子,微子、季札寧可亡國也不敢違禮。
是故以微子而代紂則成湯配天矣,以季札而君吳則太伯血食矣,然二子寧亡國而不為者,誠以禮之大節不可亂也。故曰禮莫大于分也。
如果當時是微子,而不是紂成為商王,那商就不會滅亡。用有能力又賢明的季札做吳王,而不是諸樊作為吳王,那吳國也不會亡。
微子和季札已經非常能干了,但他們寧愿亡國,也不愿意立自己。因為他們認為“禮”是大節,不能亂。
從歷史的結果來看,他們有可能錯了。但是從多數的歷史規律來看,無論是自己挺身而上,還是遵從“禮之大節不可亂”,他們的選擇都沒錯。他們不敢確定,順理成章繼承王位的那個人是不是真的極差。但是他們可以確定,不順理成章地拿了王位,會有更多的人惦記,破壞禮,破壞管理制度;一旦這些人跳將出來,這個國家就不可能好。
4.職位、待遇,是要珍惜的“名”
夫禮,辨貴賤,序親疏,裁群物,制庶事,非名不著,非器不形;名以命之,器以別之,然后上下粲然有倫,此禮之大經也。名器既亡,則禮安得獨在哉!
禮教、制度、秩序,是體現在“名”和“器”上的。
放到今天來看,那所謂的“名”就是職位,“器”就是待遇。你名片上印什么頭銜、職位,這樣的職位有什么樣的待遇:配車、出行標準、餐標、酒店星級……看上去是小事,但大家就是看這些名頭和待遇來體會管理制度的。
司馬光又舉了孔子的例子:
昔仲叔于奚有功于衛,辭邑而請繁纓,孔子以為不如多與之邑。惟名與器,不可以假人,君之所司也;政亡則國家從之。
仲叔于奚對衛國有功,他不想要封邑,只想能夠戴著繁纓。我想繁纓應該是種馬飾,馬掛上之后,“丁零當啷”、漂漂亮亮地走在街上,好看的姑娘都停下來看。但是孔子寧可多給他幾個縣,也不愿意給他繁纓。根據管理體制,你不應該得到這樣的待遇,否則就壞了禮。
衛君待孔子而為政,孔子欲先正名,以為名不正則民無所措手足。夫繁纓,小物也,而孔子惜之;正名,細務也,而孔子先之。誠以名器既亂則上下無以相保故也。夫事未有不生于微而成于著,圣人之慮遠,故能謹其微而治之;眾人之識近,故必待其著而后救之;治其微則用力寡而功多,救其著則竭力而不能及也。
衛國的國君想讓孔子管理政事,孔子先“正名”,就是先安排職位,每一層級叫什么,誰聽誰的。小到馬飾這樣象征著級別的小東西,孔子都非常小心。
因為事情都是從小變大的。圣人會想得遠,看到微小的跡象,就會把苗頭掐掉。而多數俗人,只看最近的、眼前的、面上的東西,等壞事擴大之后,才知道動手。所以,在壞事還小的時候,你就處理它,花的時間要少、精力要小;等壞事已變得很大了,你有可能就控制不了它了。
5.寧做守成的CEO,不作不死
從CEO的視角,怎么在三家分晉這個實例中抓住重點?
(1)心存敬畏,遵守規則
管理制度是重中之重。管理制度要先于戰略,先于用人,先于找錢,先于買槍買炮、動槍動炮。
管理制度中最重要的是匯報線。誰向誰匯報,定哪些職級、職等,不見得需要很復雜,但是要相對平衡周全。
匯報線中最重要的是職位,要明確職位相關的待遇。
(2)不作不死,嘗試無為
當CEO的往往心里發虛。但是,你能到這個位置,就說明你大運到了,時也,命也。你對自己沒信心,覺得有些下屬能力、品性、情商、智商比你高,沒問題,但你不要輕易把位置讓給他們。你要明白,多數皇帝跟多數CEO一樣是庸才,守住基本的管理體系,就夠了。
庸才往往不是對價值破壞最大的人。對價值破壞最大的人,往往有小聰明,但沒有管理層面的聰明才智。他有可能會寫詩、會畫畫,就像宋徽宗一樣以為自己很強,以為才能可以通用,殺出去做管理、治國,試圖證明自己,結果完蛋了。
無為往往是最好的方案。無為不是笨,而是有智慧的體現。多數的庸才也能做個明君,做好CEO,只要他不作,有足夠的定力,天時不要太差,組織不要太不濟。有了管理制度,守住了這個“禮”,就像守住了一個陣地。
無為不會失去天下,作死才會。蕭規曹隨,事情不會差到哪里去。
(3)不開綠燈,學會放手
有些下屬非常強,特別想冒頭,有些年輕人肯干、能干,也特別想走快速通道。如果你讓這些人走快速通道,可能會破壞管理制度,還要不要去做?在現在的環境下,更穩妥的方式是不要做。
如果他們真能走,自己撐起一片天,他們有可能就不問你要了。他們希望你能破格給他們“名”與“器”,就說明他們還貪戀這里,還離不開。你要跟他們講,“名”與“器”不能輕易給人,需要在體制允許下一步一步來。
守住“禮”“分”“名”,公司很有可能穩步發展。守不住,就是一個爛攤子,就是一個亂世。寧可做守成的CEO,也不要做破壞價值的、不作會死的、自以為是的CEO。
6.合理跟隨,職場新人成長得更快
反過來,假設你是下屬,如何看待滿身缺點的老板?要不要給老板提反對意見?
這件事放在古代,用司馬光的眼光去看,99.99%是領導對,你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領導永遠是領導,你一天做他的下屬,那一天就得聽他的。
放在現代,大多數情況下你還是要認為老板是對的。
第一,雖然過去了兩千四百多年,但土地還是這片土地,這群人的基因沒有變。
第二,你看到領導的二貨之處,可能只是從你的角度出發,沒有考慮到領導面臨的其他更重要的情況。
第三,你只感覺到了你比領導強的那一部分,可能沒有體會到領導面對的壓力和他的長處。看領導的短處是相對容易的;體會領導的難處、長處,是相對難的。
(1)盡量避免越級匯報
如果管理者為了制衡下屬,發起的越級匯報,你會怎么做?
我自己的觀點,越級匯報是不好的,但是制衡是必需的。
第一,要在正常范圍、大多數情況下避免非常正式的越級匯報。誰該向誰匯報,說清楚。如果出現非緊急不必要的越級匯報,要拿出來說一說。
但緊急、必要的事情,違法的事情,嚴重破壞公司文化的事情,嚴重破壞社會風俗的事情,如果你的上級犯下了嚴重的錯誤,你當然要向上級的上級匯報,但這只是極其個別的情況而已。
第二,權力的制衡,對下屬、組織的管控,應該用別的方式完成。比如,誠信問題,樹立小山頭等,你該罰罰,該開除開除。業績不向辛苦低頭,價值觀不向業績低頭,至少包含這一層意思。但制衡,可以用別的方法去做。比如,向你下屬直接匯報的你下屬的下屬,不能由你下屬直接任命,而是由你任命,也就是說,副手由上一級指派。這在大型機構里,是一種很好的從選人、用人的角度去實現制衡的方式。
比如,我曾經是華潤醫療的CEO,我的副手,直接向我匯報的副總,不歸我定,歸我的上級、上級主管單位、上級人事機構去定,上級主管單位在上級人事機構的協調下去定。但是,我可以定職能部門以及業務部門的一把手,這些一把手分別要向華潤醫療的副總匯報。副總我不能直接指定,可副總的直接下屬,我可以選擇、任命。當然,整個過程要有相應的流程,不是我一個人的一言堂。
第三,非常規的越級匯報是難免的,哪怕你是被越級匯報的那個人,也不要太在意。比如,你的上級請你的直接下屬喝茶、喝咖啡,甚至喝酒、吃飯、打球,這很正常,你也可以做類似的事情,但是不要過分。
之所以要有禮、秩序、匯報線,就是因為這樣能夠從總體上提高管理效率,而越級匯報恰恰在多數情況下降低了管理效率。
(2)修煉自己,不必在意不喜歡的上級
絕大多數情況下,除非員工犯了精神病,除非員工走向自絕于人民和國家的道路,那公司的第一責任人和最后責任人就該是老板。出現系統性的錯誤,那一定是老板的錯。就像一個公司沒有搞好,不是戰略部的事情,一個公司收入、利潤下降,不是財務部的事情一樣。戰略部、財務部、法務部、人事部等這些部門,只是老板的智囊團。誰讓你當老板呢!
如果你的上級經常推過攬功,功全是他的,或者他喜歡的人的,過都是別人的,特別是他不喜歡的人的,那這樣的領導,劈他的雷已經在路上了。
如果劈他的雷你等不到,你也可以選擇離開。鳥站在枝條上歇腳,它的信心不是來自枝條不會斷,而是來自它有翅膀,它能飛。你要把自己當成一只飛鳥,要把你不喜歡的工作當成一根枝條。
(3)職場新人合理follow成長更快
職場follow,不是讓大家無條件地聽從。Follow是新人需要時間和空間去成長,需要韜光養晦,先學而后治。
去觀察、去揣摩前輩們在類似的情況下怎么做,有哪些文化、交往規則和習慣,哪些規律是好的、可取的、可以容忍的,哪些是壞的、可以優化的,去做出你的判斷。
當你成為資深人士時,多去領導,多去引領,少去跟隨,反而是正確的。
所以,follow與否,follow的程度,是成長不同階段的問題。
我的建議是職場新人羽翼未豐的時候,多觀察,多實踐,多驗證。花更多的時間去follow,而不是花更多的時間去質疑,這樣會成長得快一些。如果什么都不太會的時候你就太支棱,資深人士不愿意花時間耐心教你,損失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