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篷馬車并未駛向任何一處可供投宿的客棧或驛館,而是在城章內曲折穿行,最終悄無聲息地停在了城東南一條名為“青柳”的僻靜巷弄深處。
此處遠離御街繁華,多是低矮民宅,住戶多是些小吏、清貧書生或尋常商戶,魚龍混雜,反而成了最好的掩護。謝珩下車,付了遠超約定的車資,車夫一言不發,迅速駕車沒入雨幕。
他推開一扇毫不起眼的木門,院內狹小,僅有一棵老槐樹,樹下石桌石凳,積著水。正房三間,東西各一間廂房,陳設簡單卻潔凈。這里并非林師安排,而是他通過另一條極其隱秘的渠道,早在半年前就已賃下,以備不時之需。
屋內沒有點燈,黑暗與潮濕的氣息撲面而來。他反手閂上門,背靠著冰涼的門板,方才在御書房里繃得如同滿弓的神經,才一點點松懈下來。疲憊如潮水般涌上四肢百骸,濕衣緊貼皮膚,帶來刺骨的寒意。
但他只允許自己喘息了片刻。
走到屋內唯一一張榆木桌旁,摸出火折子,點亮了一盞小小的油燈。豆大的光芒驅散一小片黑暗,映亮他沒什么表情的側臉。他脫下濕透的外袍,從墻角一口不起眼的舊木箱底層,取出一套半舊的靛藍色細布直裰換上,動作不疾不徐。
然后,他自箱中暗格里取出幾卷書冊——并非圣賢書,而是密密麻麻寫滿筆記的《胤律疏議》、《戶部則例新編》,以及幾本邊貿貨殖志。書頁泛黃,邊角磨損,顯然被反復翻閱過無數次。
他將油燈移近,攤開其中一卷,目光落在那些關于軍資調撥、糧草轉運、邊關互市的律例條文上,手指無意識地劃過紙面,眼神專注而冰冷。
翰林院侍書,從七品,掌校對典籍、撰錄文史、有時備皇帝咨詢經史,清閑,卑微,卻恰好處在一個能接觸到大量往來文書、又能低調隱身的微妙位置。
皇帝給了他身份,也給了他第一個,也是唯一的試煉——北境軍餉。
一個月。時間緊迫得令人窒息。
高煥在鎮北軍經營多年,根深蒂固,周嵩在朝中一手遮天,黨羽遍布。要從他們可能早已抹平的賬目中找到鐵證,無異于大海撈針,且隨時可能驚動龐然大物,引來殺身之禍。
不能從外部強攻,只能從內部細微的裂縫入手。
他沉思良久,目光最終落在一則關于“勘合”與“批回”的繁瑣流程上。各地軍餉糧草調撥,需經戶部、兵部、邊鎮乃至承運衙門的層層文書往來,憑“勘合”提取,事后需有“批回”核銷。任何一環的延遲、缺失或數字的微妙偏差,都可能指向問題所在。
而這些浩如煙海的文書副本,有很大一部分,最終會歸檔于翰林院下屬的典籍庫。
鑰匙,就在那些積滿灰塵的故紙堆里。
但如何進去?如何翻閱而不引人懷疑?如何在無數卷帙中找到那一條可能存在的、細微的裂痕?
窗外雨聲未停,更漏聲遙遙傳來,已是亥時。
謝珩吹熄油燈,屋內重回黑暗。他并未就寢,而是和衣躺在那張僅鋪了一層薄褥的板床上,睜著眼,望著漆黑的房梁。
十八年前,蒼云谷。
那場幾乎被史書定性、被朝野遺忘的慘敗。祖父謝臻,那位被譽為“帝國北壁”的老將,為何會突然一反穩扎穩打的常態,冒進貪功?三萬百戰精銳,為何會如同羔羊般被引入絕地,全軍覆沒?后續的軍報、證詞,為何那般“完美”地指向祖父一人之過?
而父親謝緯,那個同樣才華橫溢卻因家門巨變而終生郁郁的男子,在臨終前緊緊抓著他的手,渾濁的眼里迸發出最后的光亮,反復嘶啞地重復著兩個字:“賬……目……”
冰冷的恨意與灼熱的信念,如同雙生???蔓,早已深入骨髓,支撐著他走過這十八年。
如今,他來了。
帶著謝家洗不盡的冤屈和血淚,帶著林師“此子非池中之物”的期許,也帶著帝王那冰冷而危險的利用。
他閉上眼,將所有情緒壓回心底最深處,只留下絕對的冷靜。
翌日,雨歇,天色依舊陰沉。
謝珩早早起身,換上前一日那身青布衣,仔細刮凈臉上本就不存在的胡茬,將自己收拾得干凈整潔,卻依舊透著難以掩飾的寒素。他對著水盆里模糊的倒影看了看,那雙過于沉靜的眼睛里,最后一絲銳利也被小心地收斂起來。
他需要的是一個沉默、勤勉、甚至有些怯懦卑微的翰林院新人形象。
根據吏部文書,他今日需先去翰林院報到。
翰林院位于皇城東南隅,與六部衙門相隔不遠,是一座三進的大院落,青磚灰瓦,古木參天,環境清幽,門庭卻遠不如各部衙門車馬喧囂。持著吏部出具的公文和身份憑證,經過門吏略顯傲慢的盤查,他才被放入其中。
院內廊廡下,偶有穿著青色或綠色官袍的翰林官走過,大多步履從容,低聲交談,帶著一股文翰清貴之地特有的矜持與書卷氣。他們目光掠過謝珩這個面生且衣著寒酸的生員,大多只是淡淡一瞥,便不再留意。
報到手續繁瑣而刻板。掌院學士并未露面,只由一位從六品的侍讀學士負責接見。那是一位四十余歲、面容清癯的官員,姓吳,態度還算溫和,但公事公辦的語氣里透著疏離。查驗文書,登記名冊,訓誡了幾句“清貴之地,當勤勉慎獨”的套話,便指派了一位老典簿帶他熟悉環境。
“謝侍書,這邊請。”老典簿姓錢,在翰林院待了快三十年,頭發花白,背有些駝,說話慢吞吞的,“咱們翰林院吶,說忙也忙,說清閑也清閑。平日里多是整理典籍,撰寫史錄,偶爾上頭有旨意,才起草些文書。典籍庫在后院,是重地,等閑不得入內,里頭的東西,更是碰都不能亂碰……”
錢典簿絮絮叨叨,引著謝珩穿過一道道回廊,指點了公事房、藏書樓、修史館等處,最后停在一排低矮陳舊廂房前。
“喏,這兒就是你們新來侍書的公房。三人一間,自己找個空位便是。每日點卯、散值,皆有定時。切記,少說話,多做事,莫要惹是生非。”老典簿說完,揣著手,晃晃悠悠地走了。
謝珩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
房內光線昏暗,充斥著舊紙和墨汁的味道。并排三張書案,兩張已有人,堆滿了書籍文稿。最里面靠窗那張空著,積了薄薄一層灰。
一個三十歲左右、穿著綠色官袍的微胖男子正伏案疾書,聞聲抬起頭,推了推鼻梁上的水晶眼鏡,打量了謝珩一眼,語氣還算客氣:“新來的?姓什么?哪個衙門口調來的?”
“在下謝珩,南境澹州薦選入京。”謝珩拱手,語氣謙卑。
“澹州?夠遠的。”那官員笑了笑,沒什么深意,“我姓趙,趙銘,修撰。那位,”他指了指對面那個一直埋首書卷、頭都沒抬的瘦削身影,“周允,周編修。以后就在一個屋里做事了,互相關照吧。”
那周編修這才仿佛被驚動,極快地抬眼瞥了謝珩一下,目光有些躲閃,含糊地點了下頭,立刻又埋首回去,仿佛對外界毫無興趣。
謝珩再次拱手,走到自己的那張空書案后坐下。案上只有一方舊硯,一支禿筆,一盞油燈。他從帶來的布包里取出幾本自己的書和筆記,整齊放好,然后便安靜地坐著,并不東張西望。
趙銘似乎還想搭話,但見謝珩這般沉默寡言,也失了興趣,搖搖頭,繼續忙自己的事。
一上午,謝珩就安靜地坐在那里,翻閱著一本趙銘丟給他熟悉的《翰林院規例》,姿態認真,甚至顯得有些木訥。偶爾有別的房的翰林官過???找趙銘或周允說話,也無人特意留意他這個新來的、毫無背景的侍書。
直到午時初刻,散值的鐘聲響起。
趙銘立刻放下筆,伸了個懶腰:“可算散了!謝兄弟,一起去膳堂?”
“多謝趙修撰,在下還有些規例未看完,稍后便去。”謝珩起身道。
“嘖,真是個書呆子……”趙銘嘀咕一句,也不勉強,自顧自走了。那周允也默默收拾好東西,低著頭,快步離開。
公房里瞬間只剩下謝珩一人。
他并未繼續看書,而是走到窗邊,目光透過支摘窗的縫隙,望向院落深處。根據早上錢典簿的指點和他自己的觀察,通往典籍庫的那道月亮門,就在右前方回廊的盡頭,有兩名皂隸守著,尋常官員不得允準,根本無法靠近。
如何進去?
他目光掃過院落。此時散值,人流大多往外走,但也偶有低級吏員捧著文書卷宗,行色匆匆地往來于各館閣之間。
正思忖間,忽見一個穿著雜役服飾的小火者(年輕宦官),端著一個沉甸甸的托盤,上面堆著高高的飯食食盒,正吃力地從月亮門那邊走過來,看樣子是給典籍庫內值守的官吏送午飯。走到回廊臺階處,腳下似乎被什么絆了一下,一個踉蹌,托盤傾斜,最上面的兩個食盒眼看就要滑落!
謝珩眼神微動,幾乎沒有任何猶豫,一個箭步從公房內沖出,迅捷而準確地伸手一托,穩住了那只將傾的托盤。
那小火者嚇得臉色發白,連聲道:“哎喲!多謝!多謝這位先生!”
“舉手之勞。”謝珩語氣平和,幫他扶正了食盒,目光快速掃過托盤——至少有五六人的份量。他狀似無意地問道:“小哥這是往典籍庫送膳?今日當值的諸位大人辛苦了。”
小火者驚魂未定,見謝珩態度溫和,又是翰林院的官員(雖衣著寒酸),便嘆氣道:“可不是嘛!說是要查什么舊檔,里頭好幾位大人發話,午間不得離崗,只能在里頭簡單用些。這雨天才剛停,路上滑,差點誤了事……”
“原是如此。”謝珩點點頭,不再多問,側身讓開道路,“小哥小心腳下。”
“多謝先生!”小火者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端著托盤,更加小心地往月亮門走去。那兩名皂隸顯然認得他,查驗了一下托盤,便放行了。
謝珩站在原地,看著小火者的背影消失在月亮門內,眼神深處,一絲極淡的光掠過。
機會,往往藏在最不起眼的細節里。
他轉身,并未立刻去膳堂,而是不緊不慢地朝著與典籍庫相反方向的茅廁走去。經過一處存放清潔用具的雜物房時,他腳步未停,目光卻已將門虛掩的程度、以及門外掛鎖的形制收入眼底。
午后,謝珩準時回到公房。趙銘尚未回來,只有周允已經坐在那里,依舊埋首書卷,仿佛從未離開過。
謝珩在自己的位子坐下,拿起規例,卻有些心不在焉。指尖在書頁上無意識地敲擊著,腦中飛速運轉。
方才膳堂用飯時,他刻意坐在幾個低階文吏旁邊,沉默地聽著他們的閑聊。零碎的信息匯聚起來:典籍庫近日確實因北境三年一度的軍資審計之事,調閱了大量舊檔,由一位姓王的侍讀主持,忙得焦頭爛額,人手頗為緊張,甚至從國子監臨時借調了幾名算學好的監生來幫忙核對數字。
審計……核對數字……
謝珩的目光落在自己那本《戶部則例新編》上。
未時二刻,趙銘才打著哈欠回來,身上帶著淡淡的酒氣。他瞥見謝珩還在看那本規例,不由失笑:“謝兄弟,這規例有什么好看的?枯燥得很!咱們這地界,混日子罷了……”
話音未落,忽聽外面一陣喧嘩,夾雜著惶急的呼喊聲:
“走水了?!哪里走水了?!”
“好像是……是茅廁那邊堆放草紙雜物的地方!”
“快!快提水去!”
翰林院這種滿是書籍紙張的地方,最怕的就是火。一時間,院內腳步聲、呼喊聲、水桶碰撞聲亂成一團!許多官員都從公事房里跑出來張望,臉上帶著驚惶。
趙銘也嚇了一跳,酒醒了大半,趕緊跑到門口去看熱鬧。連一直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周允,也驚疑不定地抬起了頭。
謝珩也隨著眾人走到廊下,望向冒起黑煙的方向,眉頭微蹙,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擔憂和一絲茫然。
混亂中,誰也沒有注意到,一道靛藍色的身影,悄無聲息地脫離了人群,沿著回廊的陰影,快速而精準地向著與起火點相反的典籍庫方向行去。
此刻,守在那道月亮門前的兩名皂隸,也被遠處的騷動吸引了注意力,正伸著脖子張望,神情緊張,警惕性降到了最低。
謝珩如同一條游魚,悄無聲息地滑過月亮門旁的一處視覺死角,甚至沒有引起絲毫空氣的流動。進入后院,他并未直奔典籍庫正門,而是閃身躲入一叢茂密的竹影之后。
他快速脫下身上的靛藍色直裰,反過來穿上——里面竟是另一種顏色更深、更接近院內低級雜役所穿的灰褐色!他又從袖中摸出一頂半舊的小帽戴上,壓低帽檐,再拿起不知何時順手帶出來的一卷空白舊賬冊,整個人氣質瞬間大變,從沉默寒酸的書生,變成了一個行色匆匆、毫不起眼的送文書小吏。
整個過程不過兩三息之間,快得令人眼花繚亂。
他深吸一口氣,低著頭,抱著那卷賬冊,從竹叢后走出,步履匆匆卻并不慌亂,徑直走向典籍庫的側門——那里通常是吏員們遞送文書雜物的通道。
側門處也有守衛,但顯然也被遠處的動靜擾亂了心神。見一個穿著雜役服飾、抱著文書的人低頭走來,只當是來送東西的,并未細查,不耐煩地揮揮手:“快進快出!里面正忙亂著呢!”
“是是是,送完就走。”謝珩壓著嗓子,含糊地應了一聲,低頭快步而入。
典籍庫內光線比外面更暗,巨大的樟木書架如同沉默的巨人,一排排矗立著,直抵高高的穹頂,空氣中彌漫著陳年舊紙和防蟲藥草混合的濃郁氣味。庫內人影幢幢,確實一片忙亂,官員和吏役們抱著卷宗快步穿梭,算盤聲、低聲交談聲、翻閱紙張聲嗡嗡作響,根本無人留意多出來一個“小吏”。
謝珩心跳平穩,目光卻如鷹隼般快速掃過一排排書架的標識——“戶部·度支司·隆熙年間”、“兵部·武庫清吏司·永熙十年至十二年”……
就是這里!
他閃身進入“兵部·武庫清吏司”的區域,書架如山,卷帙浩繁。他需要找的是永熙十四年到十六年,這三年間,北境四鎮軍械輜重補充、調撥的原始批回與勘合存檔副本。高煥若有問題,新舊器械更替、損耗補充,是最容易做手腳、也最不易被察覺的地方之一!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外面的喧鬧聲似乎漸漸平息下去。
庫內一名穿著綠色官袍的官員似乎忙得焦頭爛額,頭也不抬地喊道:“那個誰!對,就是你!去甲字柒號架,把永熙十五年秋,鎮北軍請批箭簇、弓弩換補的那一摞批回全給我搬過來!快點兒!”
謝珩正走到甲字陸號架附近,聞言眸光一閃,立刻應道:“是!”
他快步走向柒號架,果然看到一摞厚厚的卷宗。他迅速抽出,抱在懷里,卻并未立刻送往那名官員處,而是借著書架的遮擋,以極快的速度翻閱起來!
手指劃過那些枯燥的數字、官印、批紅。他的目光銳利如刀,大腦飛速運轉,過濾著無用的信息,尋找著任何可能存在的異常——數字的涂改、印鑒的模糊、批回時間的蹊蹺、不同文書筆跡的細微差異……
沒有……沒有……這一卷主要是常規消耗補充,數額巨大但流程清晰。
他不動聲色地將這摞文書合上,正準備送往那名官員處,眼角余光忽然被柒號架底層一堆似乎被翻檢過、略顯凌亂、等待重新歸檔的舊卷宗吸引。
最上面露出一角,標簽寫著“永熙十四年冬北境四鎮軍械額外請調及核銷”。
額外請調?
謝珩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他記得很清楚,永熙十四年冬,北境并無大規模戰事!何來“額外”請調?
就在他腳步微頓,目光凝住的那一剎那——
庫房正門方向忽然傳來一陣不小的騷動,一個略顯尖厲的聲音帶著怒意響起:
“查!都給咱家仔細地查!光天化日,翰林院重地,豈會無故走水?必定是有人疏忽職守,甚或心懷叵測!今日當值之人,一個都不許走!”
是內官監派來巡查的宦官頭領!火勢已滅,追責的人來了!
庫內的忙碌瞬間被一種緊張的寂靜取代。所有官吏都停下了手中的動作,面露不安。
那名剛才讓謝珩取文書的官員也抬起頭,聞聲臉色一變,急忙起身欲前往應對,目光下意識地掃過四周,正好看到抱著文書、站在書架陰影處的謝珩。
四目相對。
那官員眼中閃過一絲疑惑——這個低眉順眼的“小吏”,看著實在面生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