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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遠古錯誤之光

  • 向風守望
  • (英)伊恩·M.班克斯
  • 13758字
  • 2023-11-01 18:45:15

風平浪靜,駁船停靠在運河背陰的一面,甲板上的積雪堆出枕頭的形狀,形成高低起伏的小丘,柔化了駁船的輪廓。運河上的道路、橋墩、系船柱和升降橋的表面同樣覆蓋了一層厚厚的雪,坐落在碼頭后方的一幢幢高樓赫然聳立,窗戶、陽臺和檐槽,每一條棱都鑲了銀邊。

卡布知道,幾乎在任何時候這里都是這座城市的寂靜之地,然而今晚,這兒似乎比往常還要安靜,事實也是如此。踏進人跡未至的雪地,他能聽到自己的腳步聲。每一步都嘎吱作響。他停下來,抬頭輕嗅著空氣。太安靜了。卡布從不知道這座城市居然可以如此寂靜無聲。他心中揣測,大概是皚皚白雪使然,吞噬了周遭輕微的響動。而且,地面上沒有明顯起風,這就意味著在沒有通航的夜晚,運河即使沒有結冰,也仍然會保持絕對的靜謐無聲,沒有海浪拍岸,也沒有汩汩的波濤。

周遭沒有光源,運河黝黑的水面無從反射,于是河面看起來什么都沒有,駁船仿佛無依無靠地懸浮在虛空之中,毫無支撐。不同尋常之處又多了一個。往常,日光會穿透整座城市,星陸這半邊幾乎每個角落都沐浴在陽光之中。

他抬頭望天。此刻,雪漸漸舒緩下來。天氣系統豁然晴朗,順著自轉方向,城市中心以及遠山上空云層破開,露出璀璨的星辰。正上方,一條稀疏而昏暗的發光帶透過飄忽不定的云層若隱若現,那是來自星陸遠端的光輝。目之所及,沒有飛行器或大型艦船的蹤跡。就連屬于天空的飛鳥似乎都乖乖地待在巢穴里。

也沒有音樂。通常只要側耳傾聽,阿基米城隨處都飄蕩著樂聲(卡布的聽覺很敏銳)。然而今夜,他什么都沒聽到。

壓抑。就是這個詞。這地方充斥著壓抑的氛圍。今天是個特別的夜晚,特別,而又陰郁。(“今夜,讓我們在遠古錯誤之光下共舞!”齊勒在早上的采訪中如是說。言辭之間可不要太憧憬。)這種復雜的情緒似乎感染了整座城市,整個澤瑞弗板區,當然還有整個馬薩克星陸。

盡管如此,雪似乎還是帶來了某種意料之外的寂靜。卡布又站了一會兒,思索是什么造成了這片死寂。他曾經察覺到一絲不協調感,但當時并未在意,也不覺得有必要去一探究竟。與雪本身有關……

他回頭看了看自己在雪地上留下的足跡。三行腳印。不知道哪個人類——哪個兩足生物——會留下這樣的痕跡。其他人或許根本注意不到,他想。就算看到了,也只會提出問題,然后得到答案。中心[1]會告訴他們:這些足跡來自我們尊貴的來客,霍姆達人大使卡布·艾什萊爾。

好吧,最近已經不怎么神秘了。環顧一圈后,卡布飛快地躥了一小步,跳起了曳步舞,每一個步伐都拿捏得恰到好處,巧妙地掩飾了他的體格和體重。他再次環顧四周,確認沒有旁人注視,喜不自禁。卡布端詳著自己在雪地上印下的舞步。進步了不少……不過他剛剛在思索什么來著?雪,還有死寂。

是了,回歸正題,雪似乎湮沒了一切聲響。人往往習慣有天氣的聲響為伴。微風輕嘆,或者狂風呼嘯,大雨嘈嘈如鳴鼓,或者小雨切切如低語;哪怕霧靄茫茫,縹緲的云霧無聲無息,無法直接發出聲響,也會偶有水滴滴落,滴答作響。然而雪花兀自飄落,沒有一絲微風相伴,似乎違背了自然法則;不妨想象一下關掉聲音只看畫面的感覺,仿佛聾了一般。當下的情況如出一轍。

卡布心滿意足地沿著小徑往回走,就在這時,一整片積雪悶聲不響地從一幢高樓的屋檐上滑下,“砰”的一聲砸在附近的地面上。他停下腳步,注視著這場微型雪崩在地面上堆起一條白色長脊,最后幾片雪花在災禍現場打著旋兒紛飛。他笑了。

無聲地笑了,唯恐打破這片寧靜。

終于,亮光出現了。光來自一艘巨大的駁船,位于離運河平緩的弧形拐彎處四艘船舶開外的地方。隨之而來的還有陣陣樂聲——來自同一個源頭。樂聲柔和、簡單,不過總歸是音樂。人們經常稱之為“過門”或者“暖場樂”。不算是正兒八經的演奏。

演奏會。卡布好奇自己為什么會被邀請。一天下午,聯絡型嗡嗡機E.H.特索諾捎來一條消息,邀請卡布蒞臨現場。邀請函是用墨水寫就的,本體是一張卡片,由一只小型嗡嗡機送來。呃,其實就是可以飛的托盤。事實上就算沒有被邀請,卡布也經常去參加特索諾的第八日演奏會。此番專程邀請一定另有意圖。莫非是為了讓他明白之前沒有收到任何邀請就冒昧到場是多么放肆?

說來奇怪,理論上來說這場演奏會面向所有人開放——理論上來說,有什么不是呢?不過“文明”世界的居民還是讓卡布大吃一驚——特別是嗡嗡機,像E.H.特索諾這樣的老式嗡嗡機。“文明”沒有法律,也沒有任何明文規定,卻有那么多……慣例,繁復的禮儀,以及表示友好的行為規范。還有風尚。他們對風尚的追求體現在方方面面,從極其瑣碎的細枝末節,到最具重大意義的瞬間。

細枝末節:所有紙質信息都要放在托盤上傳遞。這就意味著每個人都得行動起來發出邀請,在物理層面上將信息日復一日地從一個地方傳遞到另一個地方,怎么就不能讓信息正常流動,直接傳送給某人的住所、親友、嗡嗡機、終端,或者植入物?多么荒謬又冗長乏味的點子!他們就喜歡這種華而不實、矯揉造作的調調,不過這個風尚可能撐不過一個季度!(哈!不能再久了!)

重大時刻:活著還是死去,全看心情!一群頗有名望的人認為人生只有一次,死了就死了,數百萬計的民眾趨之若鶩;接著,新的趨勢在輿論制造者中流傳開來,人們紛紛開始備份[2],然后將身體進行全面更新或者局部再生,或者把自己的人格植入仿真副本中……吊詭的設計層出不窮,呃,萬物皆可改造。老實說,這方面確實百無禁忌,然而問題在于數百萬計的居民一時間都開始進行類似的更新,就因為潮流。

這是成熟的社會應有的行為嗎?死亡成了可供人們選擇的生活方式?卡布知道自己的同類會給出什么答案:狂妄、幼稚,對自己乃至對生命不尊重,與異端邪說無差。而他之所以沒有下此定論,可能是因為在這里待了太久,也可能是因為他對原先幫助自己來到這里的“文明”產生了一種難以名狀的共情。

沉浸在關于死寂、慶典、時尚以及自身處境的漫想中,卡布來到了精雕細琢的舷梯旁,舷梯一側是碼頭區域,另一側通向由鍍金木頭制成的奢華之所——古老的孤子號慶典艦。這一片雪地已經被踩得足跡紛亂,腳印來自附近一個聯通地下交通站點的建筑。竟然有人享受在雪中漫步,顯然他是個怪人。不過從另一方面來看,他并不住在這座山城里,居住的地方幾乎從不下雪,也不結冰,所以眼前的景象讓他感到新奇。

登上慶典艦之前,霍姆達人抬頭仰望深邃的夜空,一群純白的海鳥排成V形,擦著艦船傳遞信號的桅桿,寂靜無聲地從上空飛過,鳥群正從高鹽之海飛向內陸。直到鳥群消失在高大的建筑后方,他才收回目光,輕輕拂去大衣上的落雪,抖了抖帽子,然后踏上舷梯。

“就像到了假日。”

“假日?”

“沒錯,假日。過去這個詞的意思和現在可不同,幾乎截然相反。”

“你想說什么?”

“嘿,這個可以吃嗎?”

“什么?”

“這個。”

“不知道。咬一口就知道了。”

“可是它剛剛移動了。”

“剛剛移動了?什么,它自己動的?”

“我覺得是。”

“哈,現在,問題來了。從如假包換的捕食性生物進化而來——就像我們的朋友齊勒,本能的回答一定是‘可以’,可是——”

“這和度假有什么關系?”

“齊勒——”

“——如他所說。截然相反的意思。過去,假日意味著遠走高飛的時光。”

“真的?”

“沒錯,我依稀聽說過。原始的玩意兒,當時人類還處在稀缺時代[3]。”

“人們必須無休止地工作,為自己以及社會創造財富,根本沒有什么時間休息。于是一年到頭他們幾乎天天都要把一半的時間耗在工作上,等到分配到可以遠走高飛的額度,又攢足了用來交換物品的——”

“錢。專業術語。”

“——到那時,他們就可以從工作中騰出時間,遠走高飛。”

“打擾了,你可以吃嗎?”

“你是在和你的食物聊天嗎?”

“不確定。我還不知道它是不是食物。”

“即使是極度原始的社會也不能這么干。他們每年只有幾天是假期!”

“但我覺得原始社會可能相當——”

“原始且工業化,他指的是這個。不必理會。你能別再戳了嗎?都快戳出瘀傷了。”

“可是,你能吃它嗎?”

“任何你能放進嘴里,然后一口吞下去的東西都能吃。”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不懂就問,你這個蠢貨!”

“我剛剛問了。”

“不是讓你問這個!老天,你的腺體怎么回事?你能出去嗎?你的看護人或者終端機在哪?隨便什么玩意兒都行。”

“呃,我不想只——”

“噢,看出來了。人們會同時遠走高飛嗎?”

“怎么可能?要是他們同時離開,一切就停擺了。”

“哈,當然。”

“不過一年中偶爾幾天,只有一小隊骨干人員來維持基礎設備。除此之外他們會錯開時間休假。如你所料,不同時間、地點,人們的處理方式有所差異。”

“啊哈。”

“現在我們所說的‘假日’或者‘核心時間’指的是所有人都待在家里的時候,否則大家就沒機會打照面了。你連鄰居是誰都不知道。”

“老實說,我確實不知道鄰居是誰。”

“因為我們都太輕浮了。”

“重大的假日。”

“存在于舊有觀念中。”

“以及貪圖享樂。”

“腳都癢了。”

“腳發癢,爪子發癢,鰭發癢,觸須發癢——”

“中心,我可以吃這個嗎?”

“——氣囊癢,肋骨癢,翅膀癢,爪墊癢——”

“好了好了,我們已經明白了。”

“中心?在嗎?”

“——鉗子癢,黏液的尖端癢,活動氣囊癢——”

“你能閉嘴嗎?”

“中心?你能接進來嗎?中心?該死,我的終端機壞了。要不就是中心沒有應答。”

“可能它休假去了。”

“魚鰾癢,肌肉褶邊癢——嗚嗯!怎么回事?我的牙縫里塞進了什么東西?”

“是的,是你的腳。”

“我想我們回到了起點。”

“恰如其分。”

“中心?中心?哇哦,之前從未遇到過這種情況……”

“大使艾什萊爾?”

“嗯?”突然被喊到名字,卡布發現自己又一次神游了,這是聚會時常有的事,對話——或者說好幾組穿插著同時進行的對話——以如此頭昏腦漲、堪稱非人的方式嗖嗖嗖地來來回回,將他淹沒,他很難分辨出哪句是誰對誰說的,又是出于什么目的。

后來,他發現自己基本能記住對話中出現的字眼,但這些字眼究竟是什么意思還需要花一番工夫去理解。每當這種時候,他就開始神游太虛,直到幻境被打破——比如被自己的名字喚醒。

他身處慶典艦孤子號的上層宴會廳里,周圍幾百人齊聚一堂——雖然不都是人類的形態,但大多數是人類。作曲家齊勒的個人獨奏會已在半個小時之前結束,他用古老的切爾格里安馬賽基琴演奏了一首內斂而莊肅的曲子,和當晚的氣氛十分契合,一曲終了,收獲了全場熱烈的掌聲。現在人們正在大快朵頤,觥籌交錯。以及,大侃特侃。

男男女女圍著自助餐桌走動,卡布也是其中一員。溫暖的空氣中混著令人愉悅的香氣,柔和的音樂在宴會廳內飄蕩。頭頂是木框和玻璃構造的弧形穹頂,古老的光輝從穹頂上灑下來,雖然這種光遠遠超出了所有人的感知范圍,但萬事萬物看起來都暖融融的。

鼻環和他說話了。自打來到“文明”的那一刻起,他就不樂意將微縮設備植入腦袋(植入哪兒都不喜歡)。鑒于家族鼻環是唯一不離身的物件,“文明”為他打造了一個完美的復制品,而這個復制品鼻環恰好也是一個通信終端。

“不好意思,大使先生,容我打斷一下。我是中心。考慮到您離得最近,您方便告訴歐索先生他正在對一枚普通胸針說話,而不是終端機嗎?”

“沒問題。”他轉向一位身著白色西裝、正在對手中的首飾面露難色的年輕男人,“嗨,歐索先生?”

“是我,我聽到了。”男人說著后退了一步,抬眼望向這位霍姆達人。看著他一臉驚恐的表情,卡布知道自己一定又被誤認成了雕像或者紀念碑。這種情況時有發生,基本上人們會將他錯認為秤之類的靜物,他已經習以為常了。對于一個以體型細瘦、身高兩米、皮膚粗糙沒有光澤的兩足生物為常見物種的社會,長成三米多高的錐狀物,皮膚烏黑亮澤,實在有被錯認的風險。這位年輕人瞇起眼睛,又看了看手中的胸針,“幸虧沒對它發誓……”

“多有打擾,大使。”鼻環又開始說話了,“感謝幫忙。”

“啊,不客氣。”

一個發著光的空托盤浮到年輕男人面前,拗出類似鞠躬的姿勢說道:“嗨,中心已接通。歐索先生,您手里拿的是一個塞萊維爾形狀的黑色大理石,鑲嵌著璀璨的鉑和鋒[4]。這件工藝品出自桑斯因·納伯德女士的私人工作室,她自庫阿菲德學校畢業后便居住在森特雷爾板區。作為一件價值不菲的藝術品,它的確制作精良。可惜它并不是終端機。”

“該死。所以我的終端機哪兒去了?”

“所有終端設備都被您忘在家里了。”

“為什么沒早告訴我?”

“是您讓我別說的。”

“什么時候的事?”

“一百多——”

“噢,管他呢。這樣吧,替換——呃,更改指令。下次我要是沒帶終端機就出門……讓它們大聲嚷嚷。”

“沒問題,一定辦到。”

歐索先生撓了撓頭:“或許我該接受神經蕾絲。類似這種植入物。”

“不可否認,忘帶頭出門麻煩就大了去了。如果您愿意,我將臨時調派這艘慶典艦的一個化身陪您度過今夜余下的時光。”

“嗯,好吧。”年輕人將胸針別回衣服,轉向滿滿登登的自助餐桌,“怎樣都好。我可以吃……?好吧,它不見了。”

“活動氣囊癢。”托盤靜靜地說著,浮向半空。

“嗯?”

“哈,卡布,我的老朋友。感謝你大駕光臨。”

卡布聞言轉身,看到嗡嗡機E.H.特索諾微妙地懸浮在他身邊,稍稍高過人類的頭頂,又略低于霍姆達人。這只小機器不到一米高,寬度和縱深約為高度的一半。八角修圓的長方體外殼由精致的粉瓷制成,外面包裹著一層泛著柔光的藍色明石點網。透過半透明瓷質外殼,嗡嗡機內部組件依稀可辨,在薄薄的瓷質外衣上投下陰影。它泛起一抹柔軟的品紅色光暈,光暈只局限在扁平底座正下方一小片空間里,這個顏色意味著——如果卡布沒有記錯——嗡嗡機很忙。忙著和他說話?

“特索諾,”他說,“你好。是的,你邀請了我。”

“確實。你知道嗎,事后我才突然意識到你可能會將我的邀請誤解為傳喚,甚至是蠻橫的要求。當然了,消息一旦傳遞出去……”

“嚯——嚯。你是說這并不是要求?”

“更像是懇求。瞧,我有一事相求。”

“你有事相求?”真是破天荒。

“是的。不知道能否到更私密的地方談談?”

私密,卡布暗忖。這個詞在“文明”中可不太常聽到。大概在涉及性關系的場合中更常用。即便如此,也不多見。

“當然可以。”卡布說,“你來帶路。”

“多謝。”嗡嗡機說著飄向船尾,一路攀升,高高地俯視著宴會廳里人頭攢動的盛況。智能機器這邊探探,那邊瞅瞅,顯然是在尋找某人或某物,“事實上,”它輕輕地說,“我們還沒湊齊……哈,齊了。來吧,這邊請,大使艾什萊爾。”

他們湊近圍在馬萊·齊勒身邊烏泱泱的人群。這位切爾格里安人幾乎和卡布一樣高,身上覆蓋著漸變的毛發,從面部的白色逐漸向背后加深,背部為深褐色。齊勒擁有捕食性生物的體格,下頜寬闊,眼睛碩大。他的兩只后腿長而健碩,條紋狀的尾巴蜷曲在雙腿之間,如同在深褐色皮毛中編入了一條銀色帶子。切爾格里安遠祖曾經有兩條中肢,而齊勒只有一條寬闊的中肢,部分包裹著深色毛發。他的胳膊和人類的很相似,只不過手臂上覆滿了金色毛發,寬大的手掌長著六根手指——說是手掌,其實更像是爪子。

剛剛涌入人群,卡布就發現自己被另一組喋喋不休、混亂不堪的對話淹沒了。

“——你當然不知道我的意思。你沒有上下文語境。”

“可笑。人人都生活在語境之中。”

“錯了。你確實處在某種情境、環境之中,但這不是一碼事。你存在于世,這一點我很難否認。”

“好吧,謝了。”

“不用謝。除了方才那句話,你都只是在自說自話。”

“你的意思是我們并不是真正地活著,是吧?”

“答案取決于你說的‘活’意味著什么。不過我還是要說‘對’。”

“多么妙趣橫生,我親愛的齊勒。”E.H.特索諾說,“我想——”

“因為我們沒有受苦。”

“那是因為你幾乎沒法承受痛苦。”

“說得好!那么,齊勒——”

“哦,這是一個亙古不變的論辯……”

“但唯有具備承受苦難的能力——”

“嘿!我太苦了!勒米爾·肯普傷了我的心!”

“閉嘴,圖伊。”

“——才能有所知覺,你要明白。而這根本不是真正的受苦。”

“但她確實傷了我的心!”

“一個亙古不變的論辯,你覺得呢,希潘絲女士?”

“沒錯。”

“古老意味著惡?”

“古老意味著不足為信。”

“不足為信?誰說的?”

“不是‘誰’,是‘什么’。”

“那就是‘什么’說的……?”

“統計數據。”

“既然說到了這里,數據。那么齊勒,我親愛的朋友——”

“你沒有嚴肅對待吧。”

“我想她自認為比你更嚴肅,阿齊。”

“苦難使人墮落,而不是變得高貴。”

“這個論斷完全是從數據中得來的嗎?”

“不盡然。我想你會發現,道德智慧也是必需的。”

“文雅社會的先決條件,相信在這一點上我們達成了一致。那么齊勒——”

“道德智慧教導我們,一切苦難皆為惡。”

“不對。道德智慧傾向于將一切苦難視為惡,直至苦難被證明為善。”

“哈!這么說你承認苦難可以為善。”

“極其例外。”

“哈。”

“呃,精彩。”

“什么?”

“你知道你剛剛說的在很多不同的語言中同樣奏效嗎?”

“什么?我說了什么?”

“特索諾。”齊勒終于轉向了嗡嗡機。過去幾分鐘里,嗡嗡機早已降到和他肩膀齊平的高度,一點一點慢慢逼近,盡可能吸引這位切爾格里安人的注意力,它的光暈漸漸褪為藍灰色,禮貌地忍著不流露出沮喪。

馬萊·齊勒,音樂家,目前處于半流放半逃亡的境況。他從半蹲的狀態站起身來,通過腰腿肌肉保持平衡。他用中肢搭起臨時吧臺,將酒水放在順滑的皮毛上,用前肢——胳膊——將馬甲拉扯平整,順便梳了一把眉毛。“幫幫忙,”他對嗡嗡機說,“我賣力地闡明一個嚴肅的觀點,你的朋友卻沉迷于文字游戲。”

“我勸你抓住機會全身而退,重整旗鼓之后再來找她,挑個她不這么思路清晰而且一點就燃的時候。你和卡布·艾什萊爾大使見過面了嗎?”

“當然,我們是老朋友了。大使先生。”

“承蒙抬舉,先生。”霍姆達人聲音低沉,“我更像是一名記者。”

“沒錯,‘大使’是他們對我們的慣用稱呼,對吧?我相信這只是奉承之詞。”

“毋庸置疑。他們是一片好意。”

“有的時候模棱兩可。”齊勒說著向剛才對話的女人微微側身。女人舉起酒杯,頷首示意。

“等你倆好好揶揄完你們慷慨的東道主……”特索諾說。

“就輪到你剛才提及的私密談話了,是嗎?”齊勒問。

“精準。滿足一只古怪的嗡嗡機吧。”

“有何不可。”

“這邊請。”

嗡嗡機掠過一排排餐桌,向船尾浮去。齊勒跟在這只機器后面,寬闊的中肢和兩條健碩的后肢柔軟而優雅地交替擺動,仿佛順著流光溢彩的甲板流動。卡布留意到,盛滿酒的水晶杯始終穩穩地端在這位作曲家手中——他單手持杯,毫不費力地保持著平衡。從人群中走過時,齊勒還不忘用另一只手向三兩個同他點頭、打招呼的人揮手示意。

相比之下,卡布頓時覺得自己敦實又笨拙。為了讓自己顯得不那么矮胖,他盡量挺直腰身,結果差點撞上天花板上垂下來的一盞復古、華麗的吊燈。

巨型艦船的尾部伸出一個座艙,他們三個坐在艙內,眺望著運河如墨色般深黑的水面。齊勒躬身屈膝,倚在一張茶幾旁;卡布舒服地蹲坐在甲板軟墊上;特索諾停在一張看上去很脆弱的古董木網椅上休息。卡布剛來到馬薩克星陸就和嗡嗡機特索諾相識了,現已過去十個年頭,他一早就發現特索諾熱衷于將自己包裹在一堆古老的物件中,比如這艘獨特的艦船,以及古色古香的家具,還有船內形形色色的裝飾物。

就連這只智能機器的物理外形也透著古物研究的癖好。“文明”里有一條普遍適用的規律,嗡嗡機的體型越大,年代越久遠。往前回溯八九千年,最早的一批嗡嗡機和體格健碩的人類差不多個頭。之后,嗡嗡機的智能模塊開始不斷壓縮,后來最先進的嗡嗡機一度小到可以滑進口袋。特索諾接近一米高的機身暗示著它或許誕生于一千年之前,然而實際上它只有幾百歲,內部組件的分離狀態恰好解釋了為什么它的機身需要那么多額外空間——為了更清晰地展示它那離經叛道的半透明瓷質外殼是多么精妙絕倫。

齊勒一飲而盡,從馬甲里掏出一支煙斗。他吮吸著煙嘴,直到斗缽壁上冒出一縷細煙,對此,嗡嗡機和霍姆達人了然地對視了一下。看著作曲家還在鍥而不舍地想要吹出煙圈,特索諾終于忍不住開口:“我執意把你們兩位請過來的原因……”

“是什么呢?”齊勒問。

“我們將迎來一位異星來客,作曲家齊勒。”

齊勒靜靜地平視著嗡嗡機。他向寬敞的艙內環視了一圈,最終盯向艙門:“什么,現在嗎?誰?”

“不是現在。三四十天內會到。恐怕我們現在還無法準確獲悉來人的身份。不過據我所知,他是你的同胞,齊勒。一位來自切爾的訪客,切爾格里安人。”

齊勒的臉近似于一個毛茸茸的圓面,兩只碩大的、接近半圓的黑眼睛點綴其上,灰粉色鼻部沒有毛發,再往下是一張能夠吸食東西的吻部。此刻,這張面龐上流露出卡布從未見過的表情,不過必須承認,卡布和這位切爾格里安人偶然相識后還不到一年。“來這里?”齊勒問。他的聲音聽起來……冷若冰霜,卡布覺得自己找對了詞。

“是的。目的地是馬薩克星陸,可能就是我們所在的這塊板區。”

齊勒的嘴動了起來:“卡斯特?”這個詞更像是從他口中啐出來的。

“一名……通達[5]?也可能是一名命定[6]。”特索諾平靜地說。

是了,切爾格里安人的卡斯特等級體系。齊勒背井離鄉在這里生活,這個體系難辭其咎。齊勒把玩著煙斗,吐出更多煙圈。“也可能是一名命定,嗯?”他喃喃自語,“老天,你可真榮幸。但愿你能精準無誤地以禮相待。最好從現在就開始練習。”

“我們相信這位客人是來看望你的。”嗡嗡機說。它在木網椅上順滑地轉向,伸出一小條力場拽下軟線,金色布簾瞬間遮住窗戶,將漆黑一片的運河以及積雪覆蓋的碼頭擋在外面。

齊勒磕了磕斗缽,盯著煙斗皺起眉毛。“真的假的?”他說,“天哪,可真是太遺憾了。我剛剛正在考慮登艦遠行。航向深空。至少半年吧,可能會更久。說實話,我已經決定好了。請代我向他們派來的那位虛偽的外交官或者說傲慢的貴族致歉吧,管他是什么東西。我相信他們會諒解的。”

嗡嗡機壓低聲音:“我敢肯定他們不會。”

“同感。以上只是在嘲諷。但對于遠航我是認真的。”

“齊勒,”嗡嗡機平靜地說,“他們想要見你。即使你登艦遠航,他們無疑也會一路緊跟,然后你們會在艦船上相遇。”

“而你一定不會出面阻攔。”

“我怎么能這么干?”

齊勒抽了一會兒煙斗。“我猜他們想讓我回去,是吧?”

嗡嗡機鐵灰色的光暈表達了它的困惑。“我們也不知道。”

“真的?”

“作曲家齊勒,我一直對你知無不言。”

“這倒是。這么說吧,關于這次遠行,你們能想到其他原因嗎?”

“太多了,我親愛的朋友,可是仔細想每一個都不太像。如我所說,具體原因我們也不知道。不過如果非要做出推測,我傾向于認同你的觀點——勸你返回切爾大概率是這次拜訪的主要目的。”

齊勒嚼著煙斗柄。卡布好奇斗柄會不會裂開。“你們不能逼我回去。”

“親愛的齊勒,我們連建議都不會這么建議,”嗡嗡機說,“這名特使或許有此打算,但決定權在你。你是我們尊貴的客人,齊勒。如果從某種意義上而言真的存在‘文明’公民這一說,那么你早已是‘文明’的正式成員了。你的諸多仰慕者——包括我在內——早就以熱烈的掌聲賦予你公民身份,但愿這么說不會冒犯到你。”

齊勒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卡布好奇這個動作是切爾格里安人自然而然的表達,還是習得或者轉譯來的。“討喜的恭維。”齊勒說。卡布有一種感覺,這個生物只是認真地讓自己顯得恭謙有禮。“可惜我仍然是切爾格里安人,并沒有完全改入‘文明’籍。”

“那又何妨。你出現在這里就足以讓人們炫耀了。宣布這里是你的家將——”

“奉承過頭了。”齊勒一針見血地說。嗡嗡機的光暈閃過一抹渾濁的奶油色,它感到難堪了,不過星星點點的紅色斑點暗示只是有一點點難堪。

卡布清了清嗓子。嗡嗡機向他轉過身來。

“特索諾,”霍姆達人說,“對于我出現在這兒的價值,我還是一頭霧水。不過,聽了這么久請允許我問一嘴,你是作為星際聯絡部的代表在發言嗎?”

“隨便問,別客氣。沒錯,我是在代表星際聯絡部發言。同時也要感謝馬薩克星陸中心的通力合作。”

“我不缺朋友和仰慕者。”齊勒盯著嗡嗡機,突然開口。

“只是‘不缺’?”特索諾說,光暈逐漸變為橘紅色,“要我說人人都搶著做你的朋友——”

“我指的是在你們這些主腦、你們艦船的主腦中,聯絡型嗡嗡機特索諾。”齊勒冷冷地說。嗡嗡機腳下一滑跌進椅子里。戲劇效果拉滿,卡布想。齊勒繼續說,“說不定我可以說動你們中的一個收留我,成全我秘密遠航的心愿。一個讓那位切爾格里安特使覺得難以插手的人選。”

嗡嗡機的光暈漸漸褪為紫色。它輕輕地在椅子上晃動身體:“歡迎嘗試,我親愛的齊勒。不過這種舉動可能會被看作惡意羞辱。”

“盡情羞辱吧,讓他們去死。”

“嗯,你這么說也行。不過我指的是來自‘我們’的羞辱。眼下這種哀傷、遺憾的情境里,羞辱未免不合——”

“哦,饒了我吧。”齊勒移開目光。

哈,戰爭,卡布想起來了。以及戰爭背后的責任。星際聯絡部對待這個問題時會格外謹慎。

沐浴在紫色的光暈中,嗡嗡機安靜了一會兒。卡布在坐墊上調整姿勢。“問題是,”特索諾繼續說,“哪怕再特立獨行、個性乖張的艦船,恐怕都不會答應你剛剛的暗示。實際上,我愿意下重金賭它們會拒絕你。”

齊勒又開始嚼煙斗柄。此時,煙已經熄滅了。“你的意思是星際聯絡部已經打點好了一切,是吧?”

特索諾又顫抖了一下:“不妨說已經測過風向了。”

“行,沒問題。當然,你要假定所有艦船的主腦都沒有撒謊。”

“哦,它們從不撒謊。主腦們確實會掩飾、逃避、閃爍其詞、混淆是非、轉移注意力、遮遮掩掩、巧妙歪曲、故意誤解,還會在一旁幸災樂禍;它們會清晰地暗示未來的行動路線,讓你確信它們下一步就會如此行動,然而實際上卻做出全然相反的動作。不過,它們從不撒謊。打消這個念頭吧。”

齊勒狠狠地瞪了特索諾一眼。還好這雙烏黑深邃的眼睛瞪的不是自己,卡布感到慶幸。不過嗡嗡機似乎全然不為所動。

“明白了。”作曲家說,“既然如此,我還是老老實實待在原地吧。單純拒絕離開公寓總是可以的,我想。”

“啊,當然。雖說可能有失體面,不過這是你的特權。”

“正是。不過既然我沒別的路好選,那就別指望我笑臉相迎——保持基本的禮貌都很難。”他端詳著煙斗缽。

“就是考慮到這一點,我才邀請卡布一同前來。”嗡嗡機轉向霍姆達人,“卡布,如果你愿意在我們這位神秘的切爾格里安來客到訪之際行地主之誼,就太感激了。我們兩個可以組成搭檔,配合行動,如果你能接受,中心也會提供幫助。現在我們還不確定會占用多少時間,也不知道此次拜訪會持續多久,不過如果任務時間延長,我們必定會另作安排。”嗡嗡機的機體在木網椅上傾斜了幾度,“你愿意嗎?我知道這個要求有點過分,你不必立馬給出確切的答復,睡一覺再說吧,如果你有意愿,歡迎隨時向我了解更多信息。作曲家齊勒此刻的緘默完全可以理解。如果你愿意幫這個忙,我們不勝感激。”

卡布縮回坐墊。他眨了幾下眼睛:“啊,現在就可以答復。我很樂意幫忙。”他望向齊勒,“當然,我不想讓馬萊·齊勒為難……”

“我不會感到為難,相信我。”齊勒告訴他,“如果你能讓嗡嗡機別再憤怒得發紫,也算是幫了我一個忙。”

嗡嗡機發出一聲嘆息,在椅子上方微微上下起伏。“好吧,算是……皆大歡喜。卡布,我們明天再詳談?接下來幾天我們會讓你有個大致的了解。不用太緊張,不過考慮到近年來我們和切爾格里安人之間的關系不甚明朗,我們顯然不希望因為疏于了解而有失招待。”

“哈!”齊勒發出了類似怒喝的聲音。

“那是一定。”卡布對特索諾說,“我明白。”說著,他攤開三只胳膊,“全聽你安排。”

“向您致以謝意。那么現在,”嗡嗡機說著升到半空,“恐怕這場談話耽誤大家太長時間了。我們已經錯過化身[7]小小的演講,再不快點回去就趕不上今晚的重頭戲了——何其遺憾。”

“已經這么晚了?”卡布跟著站起身來。齊勒“啪”的一聲合上煙斗蓋,將煙斗揣回馬甲。他舒展身子離開茶幾,一行三人回到主宴會廳。此時,燈光漸漸暗下來,艦船的穹頂轟隆轟隆地向后卷起,稀疏的碎云、漫天星辰以及星陸遠端耀眼的光帶出現在人們眼前。宴會廳前端一個小舞臺上,馬薩克中心的人形化身——一位身形纖細、銀色皮膚的人類——垂首而立。冰冷的空氣在共聚一堂的人類和形形色色的賓客中游走。所有人都抬頭凝望著夜空,只有化身例外。卡布不禁好奇,這座城市、整個板區乃至廣袤環狀世界的這半側,有多少地方上演著同樣的場景。

卡布歪著一顆大腦袋,也跟著向上望去。他大致知道要往哪兒看,過去五十多天里,馬薩克中心一直在悄無聲息地進行預告。

四下寂靜無聲。

隨后,幾個人開始小聲嘀咕,微弱的提示音從每個人的終端機中傳出,叮叮當當的輕響飄散在浩瀚無垠的宇宙空間中。

遙遠天際,一顆新星迸發出耀眼的光芒。起初只是一道光痕,接著,微茫之光愈加明亮,仿佛有人打開了光源的調光開關。周圍的星辰逐漸消失不見,它們微弱的光芒很快被新來者傾瀉而下的光之洪流湮沒。不多時,這顆新星進入穩定狀態,放射出平穩的灰藍色光芒,幾乎讓馬薩克星陸遠端的環狀光帶相形見絀。

卡布聽到一兩個吸氣聲,人群中傳出一陣短促的驚呼。“哦,天哪。”一位女士輕呼。有人在啜泣。

“一般般吧,談不上有多美。”齊勒喃喃自語。他的聲音很輕柔,卡布懷疑只有自己和嗡嗡機聽到了。

人們都凝望了許久。隨后,身著黑色西裝的銀色化身用低沉的嗓音說了一句“感謝大家”,話音不響,但空靈沉郁、余音繞梁,這種富有穿透力的聲音正是化身喜歡的。它拾級而下,慢慢走遠,離開露天宴會廳,向碼頭走去。

“啊,原來我們的中心還有實體,”齊勒說,“我以為只是影像。”他望向特索諾,后者淡淡地泛著象征著謙遜的海藍色光暈。

隨著穹頂緩緩合攏,卡布三只腳之下的甲板微微顫動,古老艦船的引擎仿佛再次蘇醒。船上的燈光明亮了一些。這顆明亮的新星從正在合攏的穹頂之間的縫隙灑下光輝,待穹頂完全閉合、鎖死,星輝依舊透過玻璃傾瀉在甲板上。艙內比之前暗了些許,不過足以讓人們看清。

人們就像游魂一般,卡布打量著周圍的人群暗忖。一些人仍然抬頭呆望著星辰,一些人轉身離開,走向露天甲板。一對對情侶、一群群路人依偎在一起,互相安慰。沒想到這一幕會讓這么多人如此動容,霍姆達人陷入沉思。我原以為人類只會一笑置之。看來我對他們的了解還遠遠不夠,盡管已經相處了漫長的歲月。

“病態。”齊勒一邊說,一邊起身,“我要回家了,有曲子要寫。當然,并不是說今晚的場景激發了我的創作靈感。”

“明白。”特索諾說,“請諒解一臺失禮又急性子的嗡嗡機,但容我問一嘴,你接下來要創作的是什么樂曲,作曲家齊勒?你已經許久沒有發表新作了,但似乎一直十分忙碌。”

齊勒笑容滿面:“實話實說,是受人之托。”

“真的?”嗡嗡機投下彩虹色光暈,流露出驚異的情緒,“何人之托?”

卡布看到這位切爾格里安人飛快地向化身先前所在的位置掃了一眼。“時機未到,特索諾。”齊勒說,“不過是一部鴻篇巨制,距離首演還有一段時間。”

“哈。神秘兮兮。”

齊勒將覆蓋著軟毛的長腿伸向身后,繃緊后肢,然后放松下來,伸了個懶腰。他看著卡布說:“當然。所以如果我沒有及時回去工作,曲子就要延誤了。”他又轉向特索諾:“你會隨時向我報告這位該死的使者的行蹤嗎?”

“我們知道的一切你都會知悉。”

“完美。晚安,特索諾。”切爾格里安人對卡布頷首示意,“晚安,大使。”

卡布鞠躬作別。嗡嗡機在空中微微下沉。齊勒輕快地躍過越來越稀疏的人群。

卡布再次望向夜空中的新星,陷入沉思。

行走了八百零三年的星光平穩地傾瀉而下。

遠古錯誤之光,他想。齊勒是這么稱呼的,卡布在今早的采訪中剛剛聽到。“今夜,讓我們在遠古錯誤之光下共舞!”只不過根本沒有人跳舞。

這要追溯到艾迪蘭戰爭后期一場浩大的戰役,也是最慘烈、最肆意妄為的戰役之一。艾迪蘭人背負著友軍和盟友的謾罵,不惜一切代價發動了種種慘絕人寰的毀滅性攻擊,背水一戰,只為扭轉日益明顯的頹勢。戰火肆虐的五十年內,只有(以當時的情境,用這個副詞顯然并不為過)六顆行星被徹底毀滅。這場為銀河系懸臂上的一根卷須而發動的戰爭僅持續了不到一百天,卻導致兩顆恒星被徹底引爆——波提西亞和瓊斯。

人們稱其為“雙新星之戰”。然而,恒星遭遇的重創導致了類似超新星爆發的現象。兩顆恒星所在的系統皆非不毛之地。眾多世界悉數走向滅亡,一個個生物圈蕩然無存。彈指一揮間,數十億有知覺的宇宙生物在這場雙重浩劫中罹難,消失殆盡。

這樁導致死傷無數的罪行由艾迪蘭人犯下。他們,而不是“文明”,將殘虐的武器裝備瞄準了一顆恒星,然后是另一顆。然而飽受爭議的地方在于,“文明”本可以阻止慘劇發生。戰爭開始前,艾迪蘭人曾試圖尋求和談,意欲訴諸和平,然而“文明”執意要求艾迪蘭人無條件投降,結果戰爭打響,星辰俱滅。

漫長的歲月過去了。戰爭已在將近八百年前結束,生活早已繼續。然而,真正的火光在無垠的宇宙空間中穿梭了幾個世紀,從相對論的光速不變原理來看,恒星直到剛剛才真正爆炸,也正是在那一瞬,照亮馬薩克星陸的高速射流掃蕩一切,數十億生靈歸于毀滅。

對于紀念這場“雙新星之戰”,馬薩克星陸的中心主腦有自己的想法。主腦宣布在第一顆新星爆發和第二顆爆發之間,它將以自己的方式致以哀悼,這樣做并不影響履職,不過它仍然希望取得類行星軌道平臺上眾多居民的諒解。雖然還沒有透露具體形式,不過主腦暗示,一個歡欣鼓舞的大事件將標志這個冰冷的時期徹底終結。

現在,卡布覺得自己猜到了。他不由自主地望向齊勒所在的方向,正如剛才這位切爾格里安人在被問到受何人所托時,視線不自覺地飄向舞臺。

時機未到,卡布默念。就如齊勒剛才所言。

今晚,中心的唯一愿景就是眾人一齊仰望無盡夜空,凝視著突然迸發的寂靜光亮,然后一同緬懷,或許還會沉思片刻。卡布原以為不管發生什么馬薩克星陸的居民都會無動于衷,像往常一樣繼續歡享好時光,權當這是一場漫長而充實的日常聚會。不過目前看來,至少在這艘慶典艦上,主腦的愿景達成了。

“令人惋惜。”嗡嗡機E.H.特索諾在卡布身旁說道,還發出了一聲嘆息。卡布覺得它一定是希望自己顯得很真誠。

“良藥苦口利于病。對我們所有人來說,都是如此。”卡布贊同道。自己的祖先曾是艾迪蘭人的庇護者,在這場遠古戰爭[8]的初期,霍姆達人一度與艾迪蘭人同一戰線。霍姆達人和“文明”一樣敏銳地感受到了這場浩劫沉甸甸的重量。

“我們會從中吸取教訓,”特索諾平靜地說,“但依然會犯錯。”

現在他們談論的是切爾、切爾格里安人,還有卡斯特之戰。卡布明白。鬼魅般朦朧的光芒下,人們紛紛離去,他轉身望向這只機器。

“我們總是感到無能為力,特索諾,”他說,“艱難的是,這種教訓往往徒增遺憾。”

我真是太圓滑了——只是個別時候,卡布心想,人們想聽什么,我就說什么。

嗡嗡機微微向后仰身,表明自己正在抬頭看這位霍姆達人,但它什么也沒說。

注釋

[1]位于環狀星陸的正中央,也是星陸主腦的棲息地。

[2]指備份自己思維狀態。

[3]Age of Scarcity,“文明”世界里社會經濟發展的原始階段。

[4]一種虛構的化學元素。

[5]Tacted,卡斯特等級體系中的二等階層。

[6]Given,卡斯特等級體系中的一等階層。

[7]Avatar,高等人工智能(星陸中心、艦船等)的實體狀態,多為人形。

[8]指艾迪蘭—“文明”之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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