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一點點流逝，我們兩個心知肚明——我必須把他拋下。電光閃耀，很難分辨哪些是閃電，哪些來自隱無者[1]的能量武器。

一道耀眼的藍(lán)白色亮光劃開蒼穹，破碎的云層之下，整個世界仿佛翻轉(zhuǎn)過來，雨幕中四周滿目瘡痍的毀壞之景暴露無遺：一座建筑物的空殼矗立遠(yuǎn)方，先前某次震蕩將其開膛破肚，內(nèi)里已然被挖空；彈坑邊緣散布著軌道塔亂七八糟的殘骸，斷裂的輸送管和隧道裸露在外；對陸驅(qū)逐艦龐大而殘破的機體已經(jīng)半身沒入坑底那臟兮兮的污水池中。亮光黯淡下去，只留下眼睛深處一抹殘存的光斑，以及驅(qū)逐艦內(nèi)忽明忽暗的火光。

基蘭將我的手抓得更緊了。“你該走了。烏洛塞伊，現(xiàn)在就走。”又一道微弱些的光照亮了他的臉和腰部周圍浮著油沫的泥漿，他的下半身消失在戰(zhàn)爭機器下方。

我裝模作樣地看了一眼頭盔顯示屏上的數(shù)據(jù)。艦船的飛行器已經(jīng)獨自返航。畫面顯示沒有更大的飛行器同行，開放頻道也沒有任何通信信號，這意味著沒什么值得報告的好消息。沒有牽引船，也不會有救援。我將畫面調(diào)至近戰(zhàn)視圖，依舊沒發(fā)現(xiàn)任何喜訊。脈沖示意圖混亂不堪，成像極其不穩(wěn)定（不靠譜，光是這一點就糟透了），此外，我們似乎正處在隱無者的前進路線上，很快就會被趕超。不到十分鐘。或者十五分鐘。也可能是五分鐘。存在很大變數(shù)。即便如此，我還是盡力咧開一個大大的笑容，語調(diào)波瀾不驚。

“飛行器趕到之前，我去哪兒都不安全。”我平靜地說，“我們倆處境一樣。”我在泥濘的斜坡上挪動，想要尋到更好的落腳點。接二連三的爆炸讓空氣震顫不已。我撲到基蘭身上，護住他暴露在外的腦袋。殘骸砰砰地砸上對面的斜坡，有什么東西撲通一聲落入水中。我循聲瞥了一眼積聚在坑底的污水，水波拍在對陸驅(qū)逐艦前端鏨子形狀的護甲上，爾后退了回去。看樣子，至少水面不會再往上升了。

“烏洛塞伊，”他說，“被這個龐然大物壓著，我哪兒也去不了。拜托了。我沒有逞英雄的意思，你也別。現(xiàn)在，快點離開。快走。”

“還有時間。”我告訴他，“我們得想辦法把你弄出來。你總是這么缺乏耐心。”上方又開始時斷時續(xù)地閃著強光，光束切開黑暗中每一滴飛落的雨點。

“你——”

又一撥槍彈連射帶來劇烈的震蕩，基蘭即將說出的話被盡數(shù)淹沒。為數(shù)不多的空氣已經(jīng)被持續(xù)不斷的爆炸撕得粉碎，然而轟鳴聲仍然在頭頂上方翻滾著碾過。

“聒噪的夜晚。”我說著再次伏在他身上，耳朵里一陣嗡鳴。更多強光向一側(cè)射去，我緊貼著他，近到足以看見他雙目中流露出的痛苦，“就連天氣都要和我們作對，基蘭。聽這雷鳴多嚇人。”

“這可不是雷鳴。”

“哈，怎么不是！你看，還有閃電。”我一邊說，一邊把他護得更緊。

“走吧。現(xiàn)在就離開，烏洛塞伊。”他輕聲說，“你在做傻事。”

“我——”我開口想要反駁。步槍從我的肩上滑下，槍托砸到他的前額。“哎喲。”他叫了一聲。

“抱歉。”我將武器抖回肩上。

“都怪我弄丟了頭盔。”

“話說得沒錯，不過，”我一巴掌拍向上方的艦船殘骸，“你拿下了一艘對陸驅(qū)逐艦。”

他大笑起來，隨后立馬齜牙咧嘴地瑟縮了一下。他擠出笑容，一只手撫著這艘艦船的導(dǎo)向輪。“可笑，”他說，“我甚至不能確定這艘驅(qū)逐艦是我們的還是他們的。”

“你懂的，”我說，“我也不確定。”說完，我抬頭望向斷裂的殘骸。驅(qū)逐艦內(nèi)，火焰似乎已經(jīng)蔓延開來，藍(lán)色中摻雜著黃色的細(xì)瘦火焰在洞口跳動，那里原本是主炮塔的位置。

破損的對陸驅(qū)逐艦仍然保持在原先的軌道上，一半滑進了彈坑，另一半在坡道上沉重地滾動。遠(yuǎn)端，剝落的軌道平躺在彈坑斜坡上，足有一步寬的平坦的金屬部件如同搖搖欲墜的自動扶梯，幾乎要戳上彈坑鋸齒般的邊緣。在我們面前，偌大的導(dǎo)向輪從戰(zhàn)爭機器的外殼支棱出來；一些導(dǎo)向輪支撐著軌道上半段巨大的鉸鏈，一些則集中在下部。基蘭就困在了下方，他的下半身被擠進了淤泥中，只有上半身可以活動。

我們的戰(zhàn)友已經(jīng)全都犧牲。活下來的只有我和基蘭，以及一名駕駛輕型飛行器的飛行員——正趕回來搭救我們。此時此刻，驅(qū)逐艦就懸在我們上方幾百千米處，搖搖欲墜。

無視基蘭牙關(guān)之間泄出的呻吟聲，我試著把他往外拽，但很快就又卡死了。為了想方設(shè)法移開困住他的那段軌道，我燒壞了制服上的反重力裝置[2]，咒罵著傳聞中威力令人嘆服的第N代投射性武器——這玩意兒在干掉同類上真是一級棒，對于切開金屬厚板卻毫無用處。

附近傳來噼里啪啦的聲響，炮塔孔徑中跳動的火焰猛然躥出一串火花，在大雨中升起，又漸漸熄滅。透過破損的機身，我感受到大地在轟鳴。

“彈藥正在爆炸，”基蘭緊張地說，“你該走了。”

“不。不管是什么，炸毀炮塔一定耗盡了所有存量。”

“我不這么想。爆炸還會繼續(xù)，快走。”

“不要，我在這兒待著很舒服。”

“你……很什么？”

“很舒服。”

“你在犯傻。”

“我沒有。別想著趕我走。”

“我不該趕你走？你就是在犯傻。”

“別說我傻了，行嗎？你是在斗嘴。”

“不是斗嘴，我正在竭力讓你理性行事。”

“我現(xiàn)在就很理性。”

“這話并沒有什么說服力，你明白的。自救是你的義務(wù)。”

“而你的義務(wù)是不要絕望。”

“不要絕望？我的戰(zhàn)友和伴侶都像傻瓜一樣，而我還——”基蘭瞪大了眼睛，“注意上方！”他指向我身后，低聲說。

“什么？”我迅速轉(zhuǎn)身，將步槍轉(zhuǎn)到身前，爾后停了下來。

一名隱無者站在坑邊，俯視著對陸驅(qū)逐艦的殘骸。他頭上戴著類似頭盔的東西，但沒有遮住眼睛，看樣子不是多么精密的裝備。雨幕中，我抬眼緊盯著他。對陸驅(qū)逐艦燃起的火焰將他照亮，我們應(yīng)該隱沒在了陰影里。這名戰(zhàn)士一只手持槍，沒有用兩只手。我停在原地一動不動。

他將一個物件舉到眼前，開始掃描，隨后停住，直直地望向我們。就在他放下夜視儀、端起武器想要射擊的瞬間，我已經(jīng)舉起步槍，扣動扳機。隱無者在槍火中被炸得稀巴爛，就在此時，又一道光照亮上方的蒼穹。他缺了一只胳膊和腦袋的軀干倒在地上，順著斜坡向我們滾來。

“忽然發(fā)現(xiàn)你的槍法馬馬虎虎，還過得去。”基蘭說。

“一直這么準(zhǔn)，親愛的。”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我始終保持低調(diào)，只是不想讓你感到難為情。”

“烏洛塞伊，”他再次握住我的手，“那人不會是一個人來的。現(xiàn)在，再不走就晚了。”

“我——”我剛一開口，對陸驅(qū)逐艦笨重的軀殼以及我們周圍的坑壁就開始劇烈晃動。殘骸從內(nèi)部爆炸了，發(fā)光的彈片颼颼地從炮塔的孔徑中飛出。基蘭痛苦地喘著氣。我們周遭的泥沙沿著斜坡向下滑去，隱無者的尸體又向我們這邊滑動了幾步。他的槍仍然緊緊地攥在護甲手套里。我又掃了一眼頭盔上的顯示屏。飛行器就快到了。我的愛人說得沒錯，該離開了。

我轉(zhuǎn)身想對他說點什么。

“幫我把那個渾蛋的步槍拽過來就好，”他向一命嗚呼的戰(zhàn)士點點頭，“看我能不能再帶走一兩個隱無者。”

“好吧。”我一邊說一邊爬上淤泥和殘骸，抓住死去戰(zhàn)士手中的槍支。

“檢查一下他身上還有沒有別的東西可用！”基蘭大喊，“手榴彈之類的，什么都行！”

我順著斜坡滑了回來，沒剎住腳，結(jié)果兩只靴子都泡進水里。“全部家當(dāng)。”我說著遞給他那只步槍。

他盡可能仔細(xì)地檢查了一遍：“還可以用。”然后將槍托定在肩膀上。下半身陷在淤泥中，他只能小范圍轉(zhuǎn)動身體，竭力擺出類似射擊的姿勢。“現(xiàn)在，快走！趁我還沒向你開槍！”一撥又一撥爆炸將對陸驅(qū)逐艦的殘骸撕碎，他只得抬高音量，蓋過隆隆的響聲。

我俯身向前，吻住他。“我們會在樂園重逢。”我說。

一瞬間，他流露出溫柔的神色，開口說了些什么，可是爆炸震顫了大地，我只能在震耳欲聾的回聲消退之后讓他再說一遍，此時，更多光束撕開蒼穹。頭盔的遮面板上，信號燈突然開始急促地閃爍，提醒我飛行器即將出現(xiàn)在上方。

“我說，不用著急。”他面帶微笑，平靜地說，“活下去，烏洛塞伊。為我活下去。為了我們倆。拜托了。”

“我答應(yīng)你。”

他沖著彈坑的斜坡點了點頭：“好運，烏洛塞伊。”

我本想回一句“好運”，或者簡單道個別，卻發(fā)現(xiàn)自己什么都說不出口，只能絕望地凝望著他，最后一次看向我的丈夫。隨后，我轉(zhuǎn)身離去，拖著身子往上爬，在一片泥漿中跌跌撞撞地滑行。我逼自己從他身邊離開，路過死于我手的隱無者，沿著驅(qū)逐艦燃燒著的軀殼行走，然后從艦尾的炮筒下方橫穿過去。與此同時，一次又一次爆炸將燃燒的殘片噴入大雨滂沱的天空，然后又重重地砸入上漲的污水中。

彈坑一側(cè)滿是淤泥和油污，看樣子比起爬上去，我更容易滑倒。有那么幾次，我相信自己永遠(yuǎn)也沒法逃離這個可怕的深坑，直到最后腳下一滑，我掙扎著拽住寬闊的金屬帶，將身體甩了上去——感謝這條從對陸驅(qū)逐艦上脫落的軌道。置我愛人于死地的東西卻救了我一命。我踩著嵌入式軌道的銜合部分，幾乎一路小跑沖到了頂端。

彈坑之外，斷壁殘垣和與暴雨偕行的狂風(fēng)之中，熊熊燃起的火焰照亮了夜空，我看到大大小小的戰(zhàn)爭機器笨拙移動的輪廓，后方跟著一群又一群疾速奔跑的戰(zhàn)士，全都朝這邊涌來。

飛行器在云層中盤旋，我跳了上去，飛行器迅速升起。我想要轉(zhuǎn)身回望，但艙門在身后“啪”地合攏，整個人被甩進了狹窄的內(nèi)部空間——窄小的飛行器一邊上升一邊躲避射擊和飛彈，駛向在高空等待著的母艦——凜冬風(fēng)暴號。

注釋

[1]切爾格里安社會遵奉的卡斯特等級體系中較低的一個等級。現(xiàn)知的卡斯特等級從高到低依次為：命定者、通達(dá)者、天賦者、啞聲者、隱無者、割除者、計數(shù)者、手予者、手作者。——譯者注（下同）

[2]AG Unit，用于產(chǎn)生重力或者懸浮在某個重力場中。“文明”和其他先進的社會都掌握了這種技術(shù)，詳見《腓尼基啟示錄》第五章和《游戲玩家》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