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命運、限制與渴求:卡爾·榮格傳
- (瑞士)安妮拉·杰斐等
- 2436字
- 2023-11-06 18:10:40
追憶巴霍芬、布克哈特與巴塞爾
1957年10月1日
杰克伯·布克哈特[52]和巴霍芬[53]與我的祖父同時代。當我在巴塞爾讀高中的時候,經常能夠見到他們兩人,甚至我每天都能夠碰見杰克伯·布克哈特,因為他就在高中教書。布克哈特總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走起路來常常步履蹣跚,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他系著大領帶,穿著高聳筆挺的立領(Vaterm?rder)[54]衣服,穿著打扮與講究完全不沾邊。巴霍芬則與他形成鮮明的對比,他會坐在極其優雅的馬車里穿過這個城市。巴霍芬的確是個有錢人,比很多百萬富翁還要富有許多,這在那個年代意味著什么啊!而且,他還坐擁著名的“白屋”。它就修在“藍屋”旁邊,因此我經常能夠看見他。[55]他總是穿著緊身褲,尤其是那種帶條紋的緊身褲,還會穿Redingote——一種男士穿的束腰小禮服。巴霍芬確實非常優雅,然而因為腆著一個明顯的小肚腩,臉又胖乎乎的,他的臉真的就和孩童的臉蛋一模一樣,所以他看起來就像個年輕的小男孩。他幽默感十足。
當然,關于這兩人的故事在巴塞爾流傳過許多。就好比這個:曾經有一次,布克哈特不得不搬進另一所公寓。他來到大門口的時候,遇見一個大個子正在忙進忙出。當大個子輕而易舉地背起一架三角鋼琴的時候,見到此情此景,布克哈特相當震驚:“我的天,阿特拉斯!”[56]
我有一個朋友叫作阿爾伯特·奧利[57],他的祖母恰好是布克哈特的妹妹。所有那些與布克哈特相關的故事,還有那些出自他口的俏皮話,只要是流傳過的,我都從奧利那里聽說過。這些內容一方面相當重要,但另一方面又可以說相當幼稚。我這位朋友也有著同樣的圓臉,而且也與布克哈特一樣在發s這個音的時候會很困難,他說話的時候就像這樣(榮格模仿了發音)!
顯然,布克哈特未曾與女性發展出親密關系,他是個敏感而內向的人,所以一直未曾步入婚姻的殿堂。他實在是太靦腆了,因為害羞,他只得與女性保持距離,自然也無法與女性進入一段關系,更別提不斷去塑造這段關系。為什么他還能夠繼續保持他的天真和孩子氣?也許原因就在于此。
布克哈特向來就對巴霍芬持冷嘲熱諷的態度,但是這反而讓我對巴霍芬有了愈加濃厚的興趣。[58]不論是巴霍芬還是尼采,布克哈特都曾給予過一些惡評,然而他的言語激起了我對這兩位的興趣。我從未見過尼采,在我們一家人搬到巴塞爾之前,他就已經辭職了。[59]不過,在轉而研究精神病學前,我就已經研究過他,還有他所撰寫的著作。安德烈亞斯·維舍爾是我另外一位朋友。他的父母在意識到尼采困窘之時,便向尼采施以援手。在他們的回憶之中,尼采并不是個富有的人。[60]
布克哈特在意大利沒能感知到的內容,還有布克哈特談及的對意大利的看法,這些都讓人很是吃驚。他完全沒能理解拉文納![62]因為審美的價值標準與時間相關。歌德也是如此,他沒能理解喬托[63]。世俗會發生變化,人們的心理也會隨之產生一些錯位。就算是天才,也需要遵循這時代的趨勢而變化,因為天才也只是自己所處時代的代言人。然而讓人驚訝的是,布克哈特的判斷力居然會那樣局限:他完全沒有能力去理解拉文納!
總而言之,在我的童年、青年時期與學生時代,巴塞爾一直就充滿著包容開放的國際化氛圍。蘇黎世則不一樣,當我前往蘇黎世的時候就感受到了不同之處:我仿佛被平移到了一個村莊。將蘇黎世與這個世界聯結起來的并非精神層面的內容,而是商業。
巴塞爾自然也是有商人的,即所謂的“代理”(B?ndeliherren)[64]。對那些在精神上與這個世界相連的人來說,“代理”所創造的金錢是非常有必要的。在巴塞爾,所有賺錢的人,他們的資金最后都流向了大學,就連攤販也是如此,他們能夠讓大學受益。我們必須意識到,巴塞爾處在邊境上。正因此,一種奇特的精神得以出現,它融合了法國人、德國人和瑞士人的特點。不過,即便是上流社會,語言的使用也是嚴格的。在巴塞爾,人們說的是德語,不帶一點法語,這與在伯爾尼(Bern)的情況不一樣。由于巴塞爾不僅在地理位置上處于邊緣地帶,而且它的構成復雜,所以當地人被用作了盾牌。順便說一句,這種現象是整個瑞士的特點。它表達了不信任,這也是瑞士人的本質特征。
在巴塞爾,如果某人的房子遠離城市,那么人們會說它“在比爾斯河沿岸”(ennet der Birs)[65],好像那些沒有住在巴塞爾的人,都生活在痛苦之中。例如說,當我要前往蘇黎世的時候,有人問我:“那么,你什么時候會返程呢?難道你還能住在蘇黎世?”這就是巴塞爾的人文風貌!如今,在我的內心深處仍有一片柔軟的地方留給巴塞爾,但一切已不同于往日了。我還停留在那過去的時代,那個有巴霍芬、有杰克伯·布克哈特的時代。
1957年5月4日
我被巴塞爾寵壞了。傳統在巴塞爾保留得非常完善,關于這一點,你可以從人們的談話感受到,也可以從他們的教育背景中略知一二。可以說,我屬于那種“靈魂上的貴族”。但布洛伊勒[66]是農民與教師的混合體,在他身上你無法覓得絲毫如此這般的蹤跡。不過,我非常喜歡蘇黎世自由的空氣,那里沒有腐朽的塵埃,也沒有幾個世紀以來的棕色陰霾——盡管我常常將蘇黎世人視為農民。剛抵達蘇黎世的時候,我留給同仁的印象通常是非常沒有同情心的,有人欽佩我,也有人討厭我。我來自巴塞爾,自然像巴塞爾人一樣médisance(法語)——巴塞爾式的毒舌,而且,我還喜歡說一些血腥的玩笑話。然而,我憤怒的緣由以及我的那些想法,他們不會明白。他們未曾聽說過與神學相關的辯論,可在巴塞爾,我已然習慣了這類辯論。在巴塞爾的日子里,我們其實能夠從任何對話中接受到古典教育。例如,我們這群醫學生可以討論西塞羅(Cicero)的不同風格。這都是非常理所當然的。作為醫學生,我們爭論過的話題還有很多,像是叔本華、康德,又或是各種各樣的神學觀點。巴塞爾有著接受教育的良好氛圍,也充滿著精神上的趣味。然而在蘇黎世,這一切都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