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錦畫幾分不忍,剛想問葉問水他現(xiàn)在到底是什么情況,就聽到葉問水對著拾柒一頓指責(zé)。
“真是,我怎么說你好?明明知道尊主身體不能強(qiáng)撐,還讓他下山?有多重要的事啊,能有命重要?傷口爛得那么厲害,非要動來動去,這般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就算摘了我的腦袋,我也沒法治啊!”
葉問水在稽靈山中輩分頗高,脾氣又犟,是只認(rèn)病人不認(rèn)其他身份的性子。
主子是什么情況。他這寸步不離的下屬自然一清二楚,但主子是什么脾氣,他摸得更是透徹。
莫說那件事主子非親自去辦不可,單單陸錦畫有事,主子就不可能淡定地在山上乖乖臥床休息。
尋常嘮叨慣了,葉問水一時收不攏嘴,對陸錦畫的委婉勸阻置若罔聞,還在不停責(zé)備。
想起廢宅子里拾柒拔劍一劍刺穿還英胸膛的場景。陸錦畫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脖子,伸手去扯葉問水的衣袖。
陸錦畫微微斂眸:“大師兄知道畫鹿只擅治療外傷,毒一類的,只是粗通一二。故此想請教師兄,像他這樣的毒,有什么法子解呢?”
葉問水輕哼:“這樣還算是好的,但凡一個正常人,被毒反反復(fù)復(fù)折磨都會不成人形,何況他這毒還沒解決,又去招惹赤沙蝙蝠?真當(dāng)自己大羅金仙下凡啊?”
葉問水余怒未消,手一抬,明顯還要繼續(xù)數(shù)落。她趕緊伸手拽住自己這位師兄。岔開話題道:“大師兄最近不是急著出一爐子新藥?這時候估摸著該回去看看火候了吧?朝朝暮暮那兩個小丫頭雖然平時辦事得力,但畢竟年紀(jì)小了些,萬一出了岔子,豈不是功虧一簣?”
那爐子新藥已經(jīng)是第七回?zé)捔耍俪鲥e,他簡直沒臉見人。慌里慌張地拿了藥箱離開,全然沒了方才咄咄逼人的模樣。
心里一團(tuán)亂麻,她也不知要如何處理秦翊的傷。葉問水的話十分明白,原本就有厲害的毒在身,后來為她又再添兇險,如今解藥毫無著落,或許他一輩子就這樣了。
說來多年前她曾想過這樣悲傷的問題,只不過那時的她滿心滿眼都還愛戀這那個少年。她想得簡單,無論時過境遷,還是滄海桑田,日子到了,他去,她也不會留太久。都是白發(fā)蒼蒼的老人,那時都將生死看淡,只需要囑咐兒孫小輩將他二人合葬一處,擬過仙橋,即是此生圓滿。
心跳會因他而變得熱烈,但這份熱烈夾雜的是令她極度不適的厭惡。跳動是在促她逃離,勸她趕緊躲避,而不是當(dāng)年那個無所畏懼的少女,甘愿從身體里掏出來證明給他看的真心。
不知何時那份愛戀變得格外沉重,摻入了許多他們都沒有發(fā)現(xiàn)的東西,更不知何時她的心性已經(jīng)寡淡至此。那日的雨好大。將她淋得透徹,她一直以為足夠堅(jiān)強(qiáng)的自己,原來還是會因?yàn)槟莻€人脆弱到不堪一擊。
學(xué)醫(yī)的這三年并不是很順利,早年間那些皮毛與崔浩渺的醫(yī)道相背,而流落市井的那段時光根本無暇,也無錢去買書。后來在王府得空會看書,也不過是隨便看看,多用來打發(fā)時間罷了。醫(yī)書晦澀難懂,藥量一分一厘就能奪人性命,她不敢怠慢,比起旁人,更加努力地付出。
手不自覺地移去小腹上輕輕撫摸,倘若孩子還活著,眼下都該兩歲了呢,已能聲音軟糯地叫她一聲“娘”……
頭仍舊昏昏沉沉,意識時有時無,但他最想留住的那一抹香息在鼻尖繚繞不斷,催促他撐著醒來。
勉強(qiáng)睜開眼睛,他只看到她心事重重地?fù)嶂约旱男「梗P眸中凝了層霧。
換句話說,正是拾柒不在,出于醫(yī)者的職責(zé),她才沒有離開,并不是因?yàn)槠渌裁丛蛄糇谶@里守著他。
秦翊雖然不算特別清醒,但對于她的每一句話都在全力捕捉,自然也聽出她的話外之音。一時氣凝,喉頭涌上腥甜。他低咳一聲,血絲順著唇角淌了下來。
從被子里慢慢抽出另一側(cè)的手,他緩緩拭去血漬,頗是自嘲地低聲喃喃:“換做以前,你應(yīng)該已經(jīng)撲在我懷里哭了?!?
陸錦畫看去其他地方:“不要以為你是個病人就能改變一些事實(shí),我對你已經(jīng)仁至義盡?!?
“不是嗎?”她挑唇一笑,“當(dāng)年我纏綿病榻的時候,你在哪里?我失血過多快要死掉的時候,你又在哪里?至少我沒有像你那樣,左擁右抱,快活無比?!?
“那時你溫香軟玉盈滿懷,忙得抽不開身,我當(dāng)然知道?!标戝\畫笑著搖頭:“你懷中的美人更換不斷。而我不過是滄海一粟,可有可無罷了。沒人憐惜我的性命,我便自己憐惜自己。所以我現(xiàn)在挺好的,我知道自己是誰,也知道自己再做什么?;叵胍郧澳莻€我,真是愚蠢至極,為什么心里只裝得下一個你?”
秦翊原本還想說句什么,看到她一臉置之度外,提起他們的曾經(jīng)卻如此平靜淡漠,再多的話也索然無味,悉數(shù)咽回腹中。
陸錦畫還在輕聲低語:“你曾經(jīng)放棄過我那么多次,這次一定也能做得很好。你可是天之驕子,做什么都能受人敬仰,如此,這等小事又有什么放不下的呢?”目光落在他腰間的玉穗上,她用指尖隨意撥動兩下。嗤笑出聲:“東西破了碎了,丟了便是。這破爛玩意兒,怎能襯得起您的高貴身份?”
“小錦,我們的誤會太深了。”秦翊深深吸了口氣:“這一次……我們好好談?wù)効珊茫磕愫尬摇⒃刮?、哪怕永遠(yuǎn)不想理我都可以,但聽我……說完可好?”
秦翊的巧言善辯她早就領(lǐng)略過,之前蒙蔽自己的心信了他一次又一次,才落得這傷痕累累的下場。
可他已經(jīng)極其勉強(qiáng),就算是垂死之人,也有說話的權(quán)力,她怎么能斬?cái)嗨詈蟮哪钕耄?
清風(fēng)過屋,卷起燭火不停顫動,拉扯她的影子投在帳簾上,亦開始微微搖晃。
秦翊有些欣喜,自重逢以來,小錦還是頭一回認(rèn)真聽他說話。下意識地要去夠她的手指,卻被她冷聲打斷:“不說我就走了?!?
沒想到他一來就把她最不想回憶的場景翻了出來,心臟一陣錐刺般的疼痛,她咬牙克制,盡可能平靜地點(diǎn)頭。
“那個女人叫奚憐兒,是翎羽堡長老奚慶的女兒。她的出現(xiàn)并非是要從我身邊謀得什么,而是……而是因?yàn)槟銡⒘伺踉?。?
“嗯,”他沉聲一應(yīng),“你出手殺捧月是我和另外兩位長老都沒有預(yù)料到的。當(dāng)時我們的人已經(jīng)在都城附近集結(jié),只待合適時機(jī)便會起事。捧月原本是我們手中最有利的一顆棋子,在正確的時間死,是天時地利人和,在錯誤的時間死,就什么都不對了。我們的人因?yàn)檫@件事全部重新退回舊地,再多解釋也難堵悠悠眾口,所以……”
因?yàn)樗雷约哼@樣做,外面兩把老骨頭就找不到其他地方去拿捏他的小錦,小錦會十分安全,繼續(xù)待在他的保護(hù)之下。
“我們給您足夠的時間,哪怕十年,二十年,只要我們活著,翎羽堡上下一心,任由您差遣?!?
“翎羽堡對得起您,您也得對得起我們不是?老被一個女人左右心思,這……我們實(shí)在不放心哪!”
“您要是答應(yīng),我們自會派幾個會辦事的跟著。當(dāng)然不全是為了監(jiān)視您,畢竟您家那位也深受皇上覬覦不是?多多少少能保護(hù)她兩分?!?
在除去秦燮之前,張明若是他首要且必須拔去的硬刺。二位長老的支持尤為重要,若失去他們,那他功虧一簣,永無翻身之策。
所以為了小錦的安全,也為了他所謀之事能成,他忽略他們話里的冠冕堂皇,默許奚憐兒帶著她手下那幫人到王府時刻監(jiān)視。
他身上五十鞭戒的外傷未愈,行走的每一步都艱難,害怕被細(xì)心的她看出破綻,才將計(jì)就計(jì),把戲演得格外逼真。
雨中的場景是她往后那段時間中不斷重現(xiàn)的夢魘。她記得他的話,他的動作,以及他漸漸遠(yuǎn)去的背影……
從不敢仔細(xì)琢磨那天的細(xì)節(jié),只是如今聽秦翊提起,已經(jīng)成長的她有足夠的勇氣面對。閉上眼睛,她再次逼著自己回到那天,想從場景中尋出些蛛絲馬跡來證實(shí)他沒有撒謊。
在雨中幾分吃驚地回望自己,然后似乎同秦翊耳語了幾句,朱逢春才拿了傘過來。
倘若那真是秦翊身邊的女人,看到她如此狼狽不堪的時候,應(yīng)該幸災(zāi)樂禍。
再往前想,秦翊臨走前還說了等他回來,那時他們笑鬧如常,甚至比以往甜蜜。
被他左右,她完全無法冷靜去分析變化的可能,而今聽他緩緩道出那些過往,她忽而意識到他消失的那幾天是很明顯的提醒。
看她臉色晦暗不明,秦翊漸漸閉上眼睛,萬般虛弱地喃喃:“我怎會舍得不理你,怎會舍得辜負(fù)你……你是我最愛的妻子,我恨不得……”
陸錦畫眉心一跳,當(dāng)即嚇得魂不附體,慌忙捧住他的臉輕輕搖晃,發(fā)了瘋般不住叫他:“上月哥哥!上月哥哥!”
知道自己被騙,她猛地抽手,順道給了他一巴掌。只是做出這樣的動作之后,她驀然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讓他給算計(jì)了。
沒有聽到她的聲音,照她以前的性子十有八九又是在琢磨不好的。秦翊微微一嘆,幾分無奈:“小錦,我知道做錯了,不管什么樣的原因,都不該瞞著你,也不該令你傷心難過……以后不會了,絕對不會了。所有的事我已經(jīng)安排得十分妥當(dāng),眼下只差最后時機(jī)便可攻進(jìn)皇城,然后……然后……”他吃力地抬起手臂,用指尖掠過她鬢邊一縷碎發(fā):“然后如我承諾你的那般,我們一起,手刃……仇敵!”
一提到孩子,秦翊登時變了臉色,語氣不自覺地加重:“沒有孩子!孩子是假的!”想要將顧黎暗地里做的那件事和盤突出。
看到她這般大的反應(yīng),秦翊忽而意識到自己犯了多愚蠢的一個錯誤。她對他確實(shí)還有情意,而傷害他們彼此的,最大的癥結(jié),不是那日雨中他的不屑一顧,是她腹里的“孩子”。
陸錦畫紅了眼眶,又氣又怒:“你還想說沒有孩子是不是?你到底有沒有心?事到如今你還不承認(rèn)那個孩子?為了撇清你自己犯下的過錯,竟然能說孩子是假的!呵,我當(dāng)真眼瞎,險些又要信了你的滿口鬼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