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約翰·蘭斯的所見所聞
- 福爾摩斯探案全集1:暗紅習作·四簽名 (雙語經典)
- 阿瑟·柯南·道爾
- 4852字
- 2023-11-05 13:18:44
我們是下午一點離開勞瑞斯頓花園3號的,歇洛克·福爾摩斯先帶我去了最近的一家電報局,發了一封長長的電報,然后才截住一輛出租馬車,吩咐車夫送我們去雷斯垂德說的那個地點。
“什么都不如第一手的資料管用,”他說道,“說實在話,我對案情已經有了確定不移的看法,但我們還是應該把能了解的情況都了解一下。”
“你可真讓我吃驚,福爾摩斯,”我說道,“要我說,對于你講給他們聽的那些細節,你心里肯定不像你剛才裝出來的那么有把握。”
“我說的那些絕不會錯,”他回答道,“到現場的時候,我第一眼就發現,靠近街沿的地方有兩道出租馬車留下的轍印。好了,之前一個星期都沒下雨,下雨是昨天晚上的事情,所以呢,那么深的轍印只能是晚上下雨之后留下的。除此而外,地上還有馬蹄的印跡,其中一個蹄印的輪廓遠比另外三個清晰,說明那塊蹄鐵是新的。既然那輛車是下雨之后到那里的,格雷格森又說整個早上都沒看見它,那它到那里的時間只可能是夜里,由此可知,就是它把那兩個人送到了那座房子跟前。”
“這一點聽起來還挺簡單的,”我說道,“另外那個人的身高又是怎么回事呢?”
“咳,人的身高十有八九可以通過人的步幅來推斷,計算的方法也相當簡單,只不過,我沒必要拿那些數字公式來討你的嫌。屋外的黏土和屋里的灰塵都為我提供了資料,讓我得到了那家伙的步幅。除此之外,我還有一個檢驗計算結果的方法。往墻上寫東西的時候,人總會本能地把字寫在跟自己眼睛差不多高的地方。既然墻上的字跡跟地面之間有六尺出頭的距離,就連小孩子都可以猜出那家伙的高度。”
“他的年齡呢?”我問道。
“呃,一個人若是能輕松跨出四尺半的大步,那也就不太可能老態龍鐘。花園小徑上那個水洼就有這么寬,而他顯然是跨過去的。穿漆皮靴子的人繞了道,穿方頭靴子的卻是一躍而過。這當中壓根兒沒有什么神秘的東西,我只是搬出我在文章中倡導的觀察演繹之法,用了一點兒在日常生活當中而已。你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嗎?”
“還有指甲和崔克諾帕里雪茄的事情。”我給他提了個醒。
“墻上的字是有人用食指蘸著血寫的。我借助放大鏡發現,那人寫字時在粉壁上留下了輕微的劃痕,如果他的指甲經過修剪,那樣的劃痕就不會出現。我從地板上收集到了一些散落的煙灰,只有崔克諾帕里雪茄才會留下那種片狀的深色煙灰。我專門研究過雪茄煙的煙灰——說實在的,我還以此為題寫了篇論文呢。話說得大一點,只要是我知道的牌子,不管是雪茄還是煙絲,我都可以根據煙灰一眼判明。高明的偵探,之所以跟格雷格森和雷斯垂德之流有所不同,區別正是在這樣的細節當中。”
“面色紅潤又怎么說呢?”我問道。
“哦,這是個較比大膽的猜測,不過我還是確信自己沒有猜錯。案子還沒辦完,這個問題你以后再問吧。”
我以手加額,嘆道:“我腦子里簡直亂成了一鍋粥。你越是去想這個案子,越是覺得迷霧重重。那兩個男人——要是真的有兩個男人的話——干嗎要走進一座空屋?送他們去的車夫又怎么樣了呢?用什么手段才能強迫他人吃下毒藥?血又是從哪里來的?既然沒有搶劫的跡象,兇手的目的又是什么?現場為什么會有女人戴的戒指?最要緊的是,逃走之前,第二個男人為什么要把德文‘RACHE’寫在墻上?說老實話,我完全想不出辦法,沒法把所有這些事實聯系到一起。”
我同伴贊許地笑了笑。
“你等于是對這個案子的難點做了一番總結,既簡潔又完整,”他說道,“不清楚的地方確實還有很多,可我已經對主要的情節有了相當的把握。可憐的雷斯垂德發現了墻上的字跡,可那只是兇手對警方施的障眼法,目的是引他們往社會主義和秘密社團那方面去想。那些字根本不是德國人寫的。不知道你注意到沒有,字跡當中的那個‘A’多少有點兒模仿德文字體,可是呢,真正的德國人只會使用規規矩矩的拉丁字體,因此我們可以十拿九穩地說,寫字的并不是一個德國人,而是一個做得過了頭的拙劣模仿者。他這個花招,不過是想把查案的人引上歧路而已。這件案子的情況,我不打算跟你深說了,醫生。要知道,魔術師若是把自個兒的戲法說個明明白白,大伙兒也就不會叫好啦。我的工作方法要是讓你知道得太多,你就會得出這樣一個結論:歸根結底,福爾摩斯也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凡人而已。”
“我絕對不會那么想,”我回答道,“你已經把偵探工作推到了近于精密科學的高度,這世上再沒有人能讓它更進一步了。”
我同伴開心得臉都紅了,不光是因為我說的話,也因為我說話的口氣非常認真。之前我已經發現,他很喜歡別人夸自己的偵探手法,就跟女孩子喜歡別人夸自己漂亮一樣。
“再跟你說件事情吧,”他說道,“漆皮靴子和方頭靴子坐同一輛出租馬車去了那里,然后又一起走過那條小徑,要多友好有多友好——很可能是手挽著手。進屋之后,他倆開始在房間里踱來踱去,準確點兒說的話,踱來踱去的是方頭靴子,漆皮靴子只是在旁邊站著。我可以從塵土當中看出所有這些事情,還可以看出方頭靴子越走越激動,因為他的步子越來越大。他一邊走一邊說,越說越來氣,最后呢,毫無疑問,怒氣就達到了無法克制的地步。再往后,悲劇就發生了。眼下我已經把我知道的事情全部倒給了你,其他的都只是猜想和推測了。話又說回來,咱們已經有了一個很好的基礎,可以著手查案了。咱們得抓緊時間,下午我還要去哈勒的音樂會聽諾曼-聶魯達[53]拉小提琴哩。”
我倆說話的時候,出租馬車一直在一長串昏暗街道和陰郁小巷之中鉆來鉆去。走到最為昏暗陰郁的一個街區,車夫突然停了下來。“那邊就是奧德利巷,”他指著黑壓壓磚墻之間的一條窄縫說道,“你們去吧,我在這里等你們。”
奧德利巷可不是什么引人入勝的所在。走過一條狹窄的巷道,我們進入一個方形的大院。院子的地面是石板鋪的,四邊都是污穢不堪的房屋。我們繞過一群群邋里邋遢的小孩,穿過一排排漿洗褪色的襯衫,最后才找到了46號。46號的門上有一塊小小的黃銅牌子,上面刻著“蘭斯”這個名字。我們問了問,發現這名警員正在睡覺。接下來,有人把我們領進一個小小的前廳,讓我們在這里等他出來。
蘭斯很快現身,看樣子不大高興,因為我們攪了他的清夢。“我在局里已經寫過報告了。”
福爾摩斯從兜里掏出一枚半鎊的金幣,若有所思地把玩起來。“我們覺得,還是聽你親口說比較好。”他說道。“我很樂意把我知道的事情全部告訴你們。”警員回答道,眼睛看著那枚小小的金幣。
“你把事情的經過原原本本講一遍吧,按你自個兒習慣的方法講。”
蘭斯在馬毛沙發上坐了下來,緊緊地皺起眉頭,仿佛在暗下決心,絕不能漏掉任何東西。
“我從頭開始說吧。”他說道,“我當班的時間是晚上十點到早晨六點。十一點鐘的時候,‘白牡鹿’酒館有人打架。除此之外,我這個班當得也算太平無事。一點鐘的時候,天上下起了雨。這時我碰見哈里·默切爾,他是巡邏荷蘭林路那一片的,于是我們站在亨萊塔街[54]的街角聊了會兒天。沒過多久,大概是兩點鐘,要么就是兩點多一點點,我覺得應該去轉一轉,看看布萊克斯頓路有沒有什么情況。這條路臟得要命,也僻靜得要命,整條路上連個鬼影都沒有,只有一兩輛出租馬車從我身邊經過。我一邊慢慢溜達,一邊尋思,這會兒要能來上四便士熱騰騰的杜松子酒,不知道該有多美。突然間,我看見出事那座房子的窗戶里閃出亮光。您瞧,我知道勞瑞斯頓花園那兩座房子是沒人的,這都得怪房子的主人,其中一座房子的最后一個租客是得傷寒死的,就這樣他都不肯請人把排水管道掏一掏。所以呢,看到窗子里有亮光,我一下子嚇了一大跳,疑心房子里出了什么亂子。等我走到屋門口的時候——”
“你停了下來,跟著就走回了花園的門口,”我同伴接口說道,“你為什么要這么干呢?”
蘭斯嚇得猛一哆嗦,緊緊地盯著歇洛克·福爾摩斯,表情驚愕得無以復加。
“天哪,您說得沒錯,先生,”他說道,“可您是怎么知道的,那就只有老天爺知道了。是這樣,我走到屋門口的時候,覺得四周特別安靜,特別荒涼,于是就暗自嘀咕,叫個人跟我一起進去也沒什么不好。陽間的玩意兒我倒不怕,怕就怕來的是那個傷寒死鬼,正在巡查要了他命的那些排水管道。我這么一琢磨,心里就嚇得夠嗆,所以我才走回花園門口,想知道還能不能瞧見默切爾的提燈。可我沒看見他的影子,也沒看見別的人。”
“街上一個人都沒有嗎?”
“別說人了,先生,連條狗都沒有。這之后,我鼓起勇氣走回屋子跟前,把門給推開了。里面什么聲音都沒有,于是我走進閃出亮光的那個房間,看見壁爐臺上點著一根紅顏色的蠟燭,借著燭光,我看見——”
“行了,我知道你看見了些什么。你在房間里轉了幾圈,還在尸體旁邊跪了下來,接著就走出去推了推廚房的門,然后又——”
蘭斯跳了起來,臉上寫滿恐懼,眼睛里全是懷疑。“當時你躲在哪兒?為什么什么都能看見?”他高聲叫道,“要我說,你知道的真有點兒太多了。”
福爾摩斯笑了笑,把自個兒的名片丟給了桌子對面的蘭斯。“你可別把我當兇手給逮起來,”他說道,“我是獵犬,可不是惡狼,格雷格森先生和雷斯垂德先生都可以替我作證。好啦,你還是接著講吧。再往后,你又干了些什么呢?”
蘭斯坐回原位,臉上卻依然是一副大惑不解的表情。“我回到門口吹響警笛,聽到警笛的聲音,默切爾和另外兩個警察也來到了現場。”
“這個時候,街上還是沒有人嗎?”
“呃,沒有人,有也不是什么正經人。”
“這話是什么意思?”
警員的面容漸漸舒展,咧開嘴笑了起來。“我這輩子見過不少醉鬼,”他說道,“醉成那家伙那樣的倒還真沒見過。我出去的時候,他正好就在大門口,靠著欄桿,憋足了勁兒唱什么‘科隆比納的新式旗幡’[55],要不就是跟這類似的什么東西。他連站都站不住,更別說給我幫什么忙了。”
“他是個什么樣子的人呢?”歇洛克·福爾摩斯問道。
福爾摩斯這么一打岔,蘭斯似乎有點兒不太高興。“他就是個醉得不成樣子的醉鬼,”他說道,“當時我們正忙得不可開交,要不然啊,少不得要把他送到局子里去。”
“他的長相啊,衣著啊,你有沒有留意呢?”福爾摩斯很不耐煩地插了一句。
“我看我沒法不留意,我還得把他架起來呢——我和默切爾兩個人。那家伙個子挺高,紅臉膛,下巴上長著一圈兒——”
“這就行了。”福爾摩斯叫道,“他后來怎么樣了呢?”
“我們哪有工夫管他,”警員說道,聲音聽著有點兒委屈,“我敢打包票,回家的路他還是認得的。”
“他穿的是什么衣服?”
“一件棕色的大衣。”
“他手里是不是拿著一條馬鞭?”
“馬鞭嗎?沒有。”
“那他一定是把馬鞭擱在了別處。”我同伴咕噥了一句,“再往后,你有沒有看見或者聽見出租馬車駛過呢?”
“沒有。”
“這半鎊給你。”我同伴一邊說,一邊站起身來,拿上了自己的帽子,“照我看,蘭斯,你在警界不會有什么出頭之日了。你得好好用用你的腦袋,光拿它當擺設是不行的。昨天晚上,你本來是有機會撈個警長[56]干干的。你們架起來的那個人,不光是身負這宗謎案的線索,還是我們正在追查的目標。你用不著和我爭論,我已經說了,事情就是這樣。走吧,醫生。”
我倆就此撇下這名線人,一起走回出租馬車,線人雖然還在疑信之間,沮喪之情卻已經一覽無遺。
“好一個沒頭沒腦的蠢貨,”回我們住處的路上,福爾摩斯咬牙切齒地說道,“想想吧,眼前擺著這么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他竟然不知道利用。”
“我還是不太明白。他對那個醉鬼的描述,確實跟你對案子當中第二個人的推測對得上。可是,既然他已經離開了那座房子,干嗎還要回去呢?這可不像是罪犯的慣常舉動啊。”
“戒指,伙計,想想那枚戒指;那就是他回去的原因。就算用別的方法逮不住他,咱們也保準兒能用戒指引他上鉤。我會逮到他的,醫生——我可以跟你打個一賠二的賭,賭我能逮到他。這回的事情,我真得感謝你才是。要不是你,我可能還不會去呢。那樣的話,我就趕不上這個空前絕妙的研習機會啦。咱們就叫它‘暗紅習作’,怎么樣?用那么一點兒藝術辭藻,我看也無傷大雅。生活的亂麻[57]蒼白平淡,兇案卻像一縷貫串其中的暗紅絲線,咱們的任務就是找到這縷絲線,單把它抽出來,讓它纖毫畢現于人前。現在該吃午飯了,然后我就去聽諾曼-聶魯達拉小提琴,她的指法和弓法,簡直是妙不可言。有一首肖邦的曲子,叫什么來著,她拉得真是動聽極了:噠—啦—啦—哩啦—哩啦—。”
這位業余偵探靠在車里,像云雀一般囀了一路,而我禁不住暗自感嘆,人類的心靈啊,真可謂玲瓏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