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塵土飛揚過后,一支隊伍策馬而來,一身戎裝的孟轅在最前面。
迎在他面前的是皇帝,皇帝滿臉的笑意。
鎮南王歸京,天子攜百官親迎至長安城外二十里,鎮南王府的榮耀在這一刻達到了巔峰。
一旦立于巔峰,面前便已是萬丈深淵。
孟扶疆遠遠就看到了皇帝身邊站著一人,是他的兄長孟扶閣。
原來皇帝不止宣召了鎮南王一人,孟氏一族此時已經盡在皇帝掌中。
“景南,這一路奔波辛苦了,來飲一杯青稞酒解解風塵。”皇帝拿著金樽來到了孟轅面前。
孟轅下跪三拜,接過酒杯道“謝陛下。”
“景南太多禮了。”皇帝一把拉起孟轅,與他攜手同行至龍攆旁,“景南,你可知朕為何召你來京?”
“臣不知,還望陛下明示。”孟轅稍加思索后搖頭道。
“還不是因為我那個孽障兒子,他不知何故惹了扶盈不高興,扶盈一氣之下竟然搬出府去了,朕也是無奈才請景南和扶閣來勸勸扶盈。”
皇帝的理由很正當。他是皇帝,他找的理由怎么會沒有道理呢。
“定是扶盈不懂規矩,是臣把這個女兒寵壞了。”孟轅回道。
皇帝哈哈一笑,拍拍孟轅的手臂,“景南言重了,扶盈乖巧懂事,深受貴妃喜愛啊。”
皇帝這話一出,眾臣皆是驚詫,空氣凝結的聲音在彌漫,人人都能聽到自己的心跳。
皇帝卻絲毫沒有覺得有所不妥只是不緊不慢的補充道“老祖宗當年也是很喜歡扶盈,你為朕養了一個好兒媳啊!”
“臣慚愧。”孟轅滿臉鐵青,心中很不是滋味。
皇帝卻依舊滿面笑意“景南,咱們今日共乘一車進長安。”
皇帝并未在意孟轅的推辭,堅持將孟轅拉上了自己的龍攆。
龍攆在大道上慢悠悠的走著,后面騎馬的是孟扶疆和孟扶閣。
“大哥,你覺得皇上召見父親是何用意?”孟扶疆低聲問道。
“應是怕魚幼浪急,故欲止風雨。”孟扶閣嘆息道。
“他會動手嗎?”孟扶疆瞥了瞥前面的龍攆,小聲問道。
“會。”孟扶閣重重的點點頭。
孟扶疆還欲再問,孟扶閣制止了他,岔開了話題說道“扶疆,有一年多沒見過小蘇了吧。”
“是啊,也不知她如今可好?”孟扶疆嘆息道。
“去看看她吧,我陪父親進宮就行。”孟扶閣伸手拍拍孟扶疆的肩膀,笑道“小蘇長大了,能擔得起事了,不要怕。”
孟扶疆也回之一笑。
“天哪!你聽說了嗎?鎮南王要反了。”
“真的嗎?聽誰說的。”
“都傳開了,聽說御史臺四十八名御史跪在書劍殿前,參奏鎮南王一十八款罪過,每一條都是抄家滅門的大罪。”
“我也聽說了,有一些罪責簡直駭人聽聞”
“有什么駭人聽聞的,不過就是說鎮南王養寇自肥,擁兵自重,結黨營私,圖謀不軌,還能是什么。”
“你不知道嗎?說鎮南王參與了晉王之亂。”
“什么呀,不要亂說,晉王爺造反時鎮南王還在蜀中呢,怎么參與。”
“不知道啊!”
“什么都不知道你就敢亂說,我聽說啊,是鎮南王曾經在江華之戰中私自留下了蕭相的孫子。”
“什么?真的嗎?這消息屬實嗎?這可是欺君的大罪呀。”
“真的,聽說孟二少爺就蕭相的孫子。”
“切,亂說,蕭家人多偏溫文俊美,孟二爺出了名的粗獷,怎么可能是蕭家人。”
“不是孟二爺,就是孟大郎。”
“對對對,聽說孟大郎英俊瀟灑,玉樹臨風,很像,很像啊!”
瀟湘酒肆里一群人在七嘴八舌的說著,蕭繼就坐在鄰桌,他沒有喝酒,只是靜靜的聽著。
窗外的風吹進來,擾亂了酒香,蕭繼起身走到窗前,關了那扇陳舊的木窗。
他正看到一對兵甲從街邊走過,他們身著玄甲,腰佩長刀,押送的正是眾人口中那四十八名御史。
天子不德,百官俯闕。
皇帝是在告訴世人自己有不端之處嗎?
皇帝不會。
御史是懸在百官頭上的刀,這四十八名御史,足可斬殺百官中的任何一個,但唯獨殺不了鎮南王。
鎮南王征戰天下,護衛南疆,不止是廟堂之上的功臣,更民間盛傳的英雄,他的根基在整個天下,能殺鎮南王的只有民意。四十八名御史只是開端,皇帝必定藏有后手。
比竟民意如水,常無定型,最單純無辜的百姓才最容易毀掉他們曾經的英雄。
夜下,蕭繼擦拭著手中發寶劍,寒光閃爍著人影,似是劍下亡靈的殘魂。
忽然一陣風吹進屋內,燭火閃爍了一下,一滴蠟油飛濺出來滴落在蕭繼的手背上,他沒有絲毫躲閃,像是完全沒有知覺。
“你不能動手。”一個黑影背對蕭繼站立。
“為何?”蕭繼問道。但是他沒有等黑影回答便繼續道“無論如何我不能看著鎮南王去死,他不應該這般含冤而死。”
“你救不了他。”那個黑影轉過頭來,是蕭繼的師父遺塵子。
“他不該死。”蕭繼幾乎是咬著牙說的。
“那璋成太子該死嗎?蕭規大人該死嗎?蕭皇后該死嗎?”一個青衣人從門外快步走來,他的語氣激憤,每一句話都包含恨意。
“楊承章?”蕭繼很快放下了自己疑問,因為他的師父沒有對楊承章的出現表現出任何意外。
“當今皇上能安坐天下都是因為他有鎮南王這根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如今他要自斷梁柱我們怎可不坐觀其成。”楊承章上來就表面來意。
“你是陳永蕭的人?”蕭繼直截了當的問道。
“蕭公子果真聰慧過人,江華蕭家之人鐘靈敏秀,名不虛傳。”楊承章點頭應承。
蕭繼低頭看看手上滴落的蠟油,真的好像斑斑血淚。
長劍入鞘,只余劍下哀嚎的亡魂殘影在燈下飄蕩。沒有鎮南王,蕭繼也已經是一縷亡魂了,果真是來自地獄,不得安寧。
蕭王府外,一身單衣的小蘇正在敲打著王府沉重的鐵門,沉悶的聲響傳不到陳永蕭的耳中,那扇門也一直沒開啟。
蕭繼遠遠的看著小蘇,她那般無助,他想上前勸勸她。
但是楊承章的聲音一直回蕩在他的耳邊“你救得了鎮南王,救得了蕭王妃嗎?”
蕭繼很想說他能,但他沉默良久還是一語未發。
鎮南王為了一個忠字孤身犯險來了長安,小蘇為了一個孝字歷經磨難守在了長安。
他們從來都有別的選擇,但他們都放棄了,蕭繼又怎能救得了一個不愿自救的人呢。
小蘇在王府外守了一夜,蕭繼陪了她一夜,蕭繼一直沒有露面。
黎明的到來悄無聲息,蕭王府的大門緩緩開啟,陳永蕭從里面走了出來,他的面色很冷峻,猶如帶著一張寒冰面具,沒人能看透他的心中所想。
他冷眼看著坐在門檻上的小蘇,無喜無怒的緩緩說道“宮中傳來消息,明日早朝鎮南王會上殿面君,孟扶閣和孟扶疆也會一同前去。”
小蘇一直坐在門檻上,呆呆的望著地面,不發一言。
“小姐,我們還是回去吧!”瑯歌在一旁勸溫言勸阻小蘇。
小蘇沒有理會瑯歌。
陳永蕭面色雖然依舊冰冷,卻伸手去拉小蘇的手,小蘇沒有避讓,任由他拉著自己進了蕭王府。
“陳永蕭,把金蠶絲給我。”小蘇忽然說道。
陳永蕭卻仿佛早就明晰她此來的目的,他只是很平靜的吩咐跟著他們的人都退開,他拉著小蘇繼續走。
走了幾步小蘇就甩開了陳永蕭的手“陳永蕭,把金蠶絲給我,我會流云針法,我可以幫陛下繡制龍袍。”
“我不能給你”陳永蕭冷冷道“你想用一件龍袍換回皇帝對孟家的信任是不可能的。”
“那我也要試一試,我不能看著我的父親和兄長陷入險境而我卻什么也不做。”小蘇咆哮道。
面對小蘇的咆哮陳永蕭沒有絲毫動搖“你能做什么?那個人是皇帝,他高居天子之位,輕輕揮動他的龍袖,我們都會死。”
陳永蕭也激動了起來,他變得暴躁,“陳永瑭說的沒錯,他一生殺父,殺子,殺兄,殺妻,他手軟過嗎?”
“他不會放過鎮南王,鎮南王成為鎮南王時他就已經想到自己的結局了,這個世間沒人能在名利場全身而退,更何況你父親置身其中的是這天下的名利場。”
陳永蕭的情緒稍微緩和一些,慢慢恢復他一貫的冰冷“鎮南王是個心中裝著天下英雄,你知道他為什么要帶著你二哥進京嗎?”陳永蕭的眼中充盈著冷光,正如他接下來說的話一樣冷酷。
“因為鎮南王想讓孟家人都留在皇帝掌中。”
小蘇好像被踩痛了,她忽然跳腳起來“不會的,父親不會這樣的,他不會的。”
“怎么不會,若是鎮南王孤身入京而被皇帝扣下,你二哥必反,到時南北對峙,天下大亂,你父親守護的黎民百姓又會顛沛流離,水深火熱,所以他一定會帶上了你二哥。”
“不,不是這樣的,父親完全可以,可以……”小蘇牙關有點顫抖,吐字也不清了。
“他可以留你二哥在蜀中掌兵震懾長安,留你大哥把控江南士族制衡皇帝,這樣皇帝就不敢輕易拿他怎么樣了是嗎?”陳永蕭毫不遮掩的分析天下局勢。
“對,對,是這樣,這樣父親就不會有危險了呀。”小蘇機械的回答著。
“已有得天下的能力,忠臣還是奸臣還重要嗎?你現在還覺得皇帝還會留著你的父兄嗎?”沒想到陳永蕭繞開了小蘇的話頭,忽然轉回到最初的問題上,小蘇也被陳永蕭這句話徹地擊垮,她癱坐在地上,猶如晴天霹靂在頭頂滾過“對啊,父兄懷璧之罪,皇帝這般忌憚,怎可再留活路。”
“鎮南王真是古今第一大義之人,他洞悉了一切,但卻選擇了犧牲自己。你想到的路他自然想到了,世人都以為孟大朗入仕,孟二郎入伍,南北互通,肯定可以震懾朝堂,但你父親卻清楚的知道這鎮不住坐在龍椅上的那個瘋子,他會將天下拖入戰火,但絕不會任由他人拿捏。”
“一只不再被信任的猛虎,只能去其爪牙,或者取其性命,但是那個踩著父兄性命而登上皇位的人只會選擇后者,他一直都覺得虎有余威,當斬盡殺絕。”陳永蕭冰冷的恨意充斥在他的每一字一句間。
“現在你還覺得一縷金蠶絲,一襲金龍袍能救得了你父親嗎?”
小蘇沒有回答。
答案顯而易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