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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過路客
  • 王承志
  • 8513字
  • 2023-10-23 10:20:26

二 再生煙

記憶里,野和尚總是在屁股后面蕩了一大串鑰匙,大概有四五十把,銹跡斑斑或者遍布銅綠。他用舊電線把鑰匙串在一起,在褲腰上隨便找個破洞,把鑰匙系在褲腰上。那串鑰匙里面甚至有好幾把老式的橫的銅掛鎖的鑰匙,很笨重的,一個圓桿子,頭上有個方的扁平的頭,通常老式樟木箱才用這種掛鎖。這些鑰匙不知他是從哪里搜攏來的。人都是有虛榮心的,都是想炫耀點什么,而對一個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炫耀的窮人家孩子來說,掛一大串鑰匙,多少也能引人注目。你會猜想,這小孩的祖上有可能是家財萬貫良田千頃的豪門,要不,家里怎么會有這么多鑰匙?如此說來,這小孩曾經是大戶人家出身。野和尚不知道,大戶人家的少爺身上是沒有鑰匙的,鑰匙是掛在管家身上的。那么,至少,別人會以為,他祖上是個手藝很好的修鎖的銅匠。銅匠的檔次要比擺香煙攤的檔次高很多。一般來說,整條褲子最不容易壞的是褲腰,偏偏野和尚的褲腰總是比別的地方先壞,因為那串鑰匙太沉了,走路的時候還蕩來蕩去。每次擺香煙攤的女人給兒子補褲子,總是恨得扇他耳光。女人曾經把那串鑰匙丟到垃圾箱里,野和尚爬進垃圾箱又重新撿回來。那以后,他找了根更長的舊電線,直接把鑰匙系在腰上。這樣一來,他走動的時候,鑰匙會發出哐切哐切的撞擊聲,像是浦東說書的藝人用鈸子在打節拍。

我說過,我們都看不起他,平時也不理睬他,只是在和隔壁弄堂的孩子打架時,我們會喊上他。每次喊他去打架,野和尚都會受寵若驚,覺得我們是看得起他,是在抬舉他,于是便沖殺在最前面。我們那時候屬于冷兵器時代,并不是說我們不用槍炮火藥,我們連刀也不用,我們也沒膽量用刀,只用毛竹爿、拖把柄、馬桶刷子,至多拿個捅煤球爐的彎鉤鐵扦,這種鐵扦對我們來說已經是大殺器了。野和尚總是空手出門,然后就在路上撿塊紅磚。馬路邊上總是能撿到紅磚,好像就是為那些出門打架沒有帶家伙的人準備的。野和尚打架只用紅磚,短兵器看似吃虧,其實殺傷力極大。你只要沖進對方陣營,最初免不了挨上幾下,挨過了,近身相搏,紅磚就派用場了,威力無比,隨便掄,掄到哪個,哪個就倒霉了,破皮出血是肯定的。后來凡是吃過野和尚苦頭的,看到野和尚舉著紅磚奮不顧身地沖殺過來,就嚇得四散逃走了。再后來,用不著打照面,遠遠聽到浦東說書的鈸子聲,知道揮磚頭的野蠻小鬼來了,就警覺了,就開始逃了。只有在這種時候,野和尚才有揚眉吐氣的感覺。他從不覺得我們是在利用他,而是拿他當生死兄弟。隔不了多久,他還會主動問我,阿民,什么時候再去打相打啊?記得一定要叫我哦,我保證沖在最前頭。說這話的時候,他的鼻子總是朝上縮起,多肉的鼻梁上皺起幾道橫紋,露出謙卑的笑。

這么多年過去了,我還記得野和尚當初那種嘶啞的叫喊。不是打架時的嘶喊,而是在賣香煙時的叫喊,野和尚喊得聲嘶力竭。那時候野和尚還沒有發育,屬于童聲,估計就是那段時間喊得太用力了,喉嚨喊破了,以后野和尚的嗓子便有點沙。我有次聽到班級里有幾個發賤的女同學說,野和尚的聲音帶磁性的,蠻好聽的。我覺得好笑,這是沙喉嚨好吧,和磁性沒有一點關系的。

香煙攤旁邊圍了不少人,人越圍越多,看鬧猛,都覺得小家伙會做生意,蠻發噱的。

野和尚喊道,新產品新發明來了啊,上海灘獨一無二的新產品新發明,第一天開張,賤賣了賤賣了,一分兩支,混合香煙,上海灘別的地方買不到,只有這里有賣。大前門,飛馬牌,牡丹牌,大聯珠,光榮牌,勇士牌,買一支香煙,可以嘗到上海灘所有香煙的味道,運道好的,里面還混有中華牌恒大牌駱駝牌茄力克三五牌的煙絲。老爺叔老阿婆老癮頭老煙槍,保證你嘗了味道瞇瞇笑。一只分幣兩支香煙,和正規香煙一樣長,一樣粗,一樣過癮頭。賤賣啦賤賣啦,走過路過不要錯過……

野和尚賣的香煙,裝在一只破的鞋盒子里,是他用撿來的香煙屁股重新卷的。大家笑著說,這小赤佬口才好的,將來可以去吃開口飯,餓不死了。有人買了兩支,在手里捏捏,說,卷得蠻挺括的,煙絲卷得也蠻緊實的。點好,吸了一口,說,不錯不錯,真的不錯,起碼比勇士牌吃口好。于是大家就搶著買。再后來也用不著喊了,廣告打出去了,老熟客自會來買的,一天可以賣出去兩鞋盒。

那時候的野和尚只有十一二歲,這段廣告詞是他發明的,像模像樣。其中一句“買一支香煙,可以嘗到上海灘所有香煙的味道”,很經典,非常經典,哪怕在以后的幾十年里,我也再沒聽到過可以與這句媲美的廣告詞。

當然野和尚是有名字的,叫風生水。怪吧?每次班主任在教室里點名,點到風生水這個名字,全班都會哄堂大笑。這不像是人的名字。姓風已經很怪了,居然還叫生水,難道擺香煙攤的女人再生個兒子,叫風熟水,或者叫風生火。據說擺香煙攤的女人生完孩子,又沒有老公,自己又沒有文化,抱著孩子走在馬路上,看到個擺測字攤的測字先生,求他給起個名字。測字先生沉吟半晌,便起名叫風生水。這番說辭倒是說得通的,符合測字先生的風格。擺香煙攤女人姓風,好像叫風慧珍。野和尚的親生父親是誰,誰也沒看到過。不要說我們沒有看到過,連野和尚也沒有看到過。

有好事者冒出來了。一般每條弄堂都有這樣的好事者,上了點年紀,稍微有點學問,喜歡鉆牛角尖,一探真相。那家伙說,風生水,風怎么生水,風生雨還講得通,風生沙塵暴還講得通,風生水講不通啊。測字先生起的名字,不至于這么文理不通啊。五行相生,金木水火土,土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應該是金生水啊。依我看,測字先生不糊涂,擺香煙攤的女人也不糊涂。當初,擺香煙攤女人就是拿著金這個姓去求名字的。測字先生隨口一占,起了個絕妙的名字,金生水,可謂渾然天成,瑯瑯上口。所以,擺香煙攤的女人曉得野和尚的親爹是誰,是個姓金的男人。后來去報戶口,怕解釋不清,惹麻煩,所以謊稱兒子是遺腹子,讓兒子跟了自己的姓。排排看,弄堂里有沒有姓金的男人,平時和擺香煙攤女人關系蠻密切的,就是這個縮貨。排下來,果然有一個姓金的老煙槍,每天要到香煙攤買香煙,買好香煙還不走,還要跟擺香煙攤女人聊一歇,打趣說笑。大家吃準就是他了。那個老煙槍按后來時興的說法,屬于“躺著中槍”,嚇得他再也不敢到擺香煙攤女人那里去買香煙了。

我們一直看不起野和尚。他沒有父親,來歷不明,還沒有兄弟,受了欺負,沒有人替他出頭。開始野和尚也有點頭皮撬的,你打他,他要還手的;你吐他口水,他和你對吐。這種時候你只要罵他一句野種,他就萎掉了,悶聲不響了。時間一長,他就徹底萎掉了。他知道自己一生下來就是低人一頭的,他來到這個世界上純粹是個誤會。而且,他家太窮了。那時候大家都窮的,誰也不比誰好到哪里去,問題是他家太窮了,就靠風慧珍賣香煙,一分一厘賺鈔票,能夠賺幾鈿?所以,野和尚說他七歲時才吃到皮蛋,小學兩年級時才吃到紅腸,我們完全相信。

后來野和尚就開始在馬路上撿香煙屁股了,一路走,一路撿。有次他遇到一個也在撿香煙屁股的前輩,人家有專用裝備的,一根細細的尖頭鐵扦,看到香煙屁股,一戳一個準,簡便多了。野和尚也照式照樣弄了一根,果然方便,再也不必低頭彎腰了。不過野和尚在前輩的基礎上又作了改進,前輩是戳一個便取下來裝進口袋,動作有點繁瑣,野和尚不這樣,戳到一個,就讓它繼續留在鐵扦上,越串越多,像冰糖葫蘆一樣,一路走一路晃,十分壯觀,心情也好。等到積到一長串了,再用手一擼,擼到破布袋里。一天下來,能夠收集一鉛桶香煙屁股。回到家里,撕掉煙紙,這叫剝香煙屁股,還要把頭上一小截燒過發黑的煙絲去掉,再把煙絲浸泡在水里。要換兩潽水,去掉煙絲里的苦澀。再把煙絲撈出來,瀝干,再晾干。不能晾得十分干,有八分干,正正好,太干,煙絲就枯了,影響口感。很講究的。就像吃西餐吃牛排那么講究。血腥點的,牛排生吃,茹毛飲血,吃相太難看;懂經的老吃客,三分熟,牛排飽含汁水,原汁原味,嫩滑可口,口感最好;七分熟已經到極限了,再熟下去就熟過頭了,你還不如直接去啃纖維板啃焦炭了。

野和尚的家是在三層閣,野和尚就在曬臺里卷香煙。我和勤發、阿梁覺得好奇,就到他家曬臺看他卷香煙。野和尚坐在小矮凳上,腳邊是一只竹淘籮,里面是八分干的煙絲,還有只鋁的舊飯盒,里面是裁好的卷煙紙。方凳上就放著那只卷香煙的機器。是有那種專門卷香煙的小機器的,是擺香煙攤女人從城隍廟買來的,就叫卷煙機,兩包香煙大小,木頭框子,上面有層牛皮紙,一個小的卷軸,一個搖柄。只見野和尚把煙絲均勻地鋪在裁好的紙上,紙的一條邊沾點糨糊,搖柄轉一圈,那層牛皮紙便卷攏過來,帶動紙和煙絲,卷到頭,一支香煙就卷成功了。再用剪刀把香煙兩頭剪剪齊,就可以了。煙絲不能鋪得太多,多了卷不起來;也不能太少,少了香煙太松,拿在手里會漏煙絲。野和尚卷得很熟練,一歇一支,一歇一支。我算了算,大概十幾秒鐘卷一支香煙,平均一分鐘可以卷三支。我們看得眼睛發直,心癢難熬,躍躍欲試,央求他讓我們也玩玩。野和尚不肯,說這種技術太高級了,一般的人卷不來,也學不會的。他越是不讓我們卷,我們越是心癢,哀求苦惱,好話說盡,差點就要向他磕頭了,他才答應讓我們試試,但有個條件,卷壞一支香煙,要賠他二十只香煙屁股。我們連連答應,興奮無比,甚至有點感激涕零。我照野和尚的方法卷了一支,估計煙絲塞得太多,沒卷攏,爆開來了。勤發和阿梁也都卷壞了。野和尚攤開手說,賠。于是我們便興高采烈地出門去撿香煙屁股,撿好回來交給他,他一五一十地數過,才開恩讓我們繼續上手。

那些日子,只要一放學,我們就迫不及待地到他家去卷香煙。卷的時候,那種不知道會是什么結果但又期盼會有好結果的心情,真的很難形容。偶爾卷成功一支,那種發自內心的喜悅油然而生。事實上,我們真正在卷香煙的時間并不長,大部分時間是在替他撿香煙屁股,繳手續費。等到我們幾個已經熟練掌握卷煙技巧了,再也不會出次品了,野和尚又把規矩改了,說卷一支香煙,要交給他兩只香煙屁股。他說他出機器出煙絲出糨糊出卷煙紙,總不能給你們白玩啊。我們想想也對,去之前,先在馬路上掃蕩香煙屁股,撿得越多越好,能夠卷幾支煙,完全取決于我們進貢的數量。那時我們幾個卷香煙已經卷上癮了,覺得太好玩了,而且卷好一支很有成就感。野和尚看我們撿香煙屁股撿得太容易了,不斷改變規則,一層層加碼,到后來,卷一支香煙要進貢給他十只香煙屁股。我們疲于奔命,只為了圖一時快樂。我們卷煙的時候,野和尚在一邊當監工,剝著煙絲,大聲呵斥,說——

腦子太笨了,是不是趁我不注意偷吃過糨糊了,腦子被糨糊粘住了,是吧?

快點好吧,速度太慢了,手指一點也不靈巧,我的腳趾也比你的手指靈巧。你是不是小時候生過雞爪瘋的啊!

我看你卷香煙這種笨手笨腳的樣子,看得肚腸根也癢了,恨不得抽你幾個耳光。

……

我們被他罵得服服帖帖,也覺得自己太愚蠢,太笨手笨腳,該罵。我們完全意識不到,我們替他卷香煙,他應該付我們工錢的。直到有一天,勤發撿香煙屁股撿得太入神,一頭撞到電線桿上,把頭撞破了;我和阿梁也覺得這段日子手掌肌肉經常莫名其妙抽筋,感覺肌肉有萎縮的風險,這才不上他家去了。后來想想,那些日子我們過得很壓抑,很屈辱,我們前前后后大概為他撿了好幾鉛桶香煙屁股。

那些再生煙非常好賣,一分兩支,便宜,比市面上最便宜的勇士牌還要便宜。勇士牌要一角三分一包,吃口不好,還經常斷檔。后來香煙廠又出了一種叫生產牌的香煙,是專門為窮人生產的,只要八分錢一包,但是你吸在嘴巴里,一點沒有香煙味道,就像在吸野草吸樹葉子。老煙槍就是再窮,也是有志氣的,也不肯去吸野草吸樹葉子的。所以那段日子,擺香煙攤女人的生意特別火爆,母子倆只好加班加點,熬夜卷香煙。

我不得不承認,野和尚腦子活絡,有小聰明。比如那臺卷煙機,使用頻率太高了,卷香煙的牛皮紙特別容易壞,換上去新的牛皮紙,也經不起連日連夜的折騰,很快就斷裂了。野和尚把人家丟掉的破的油布雨傘撿回來,套裁,可以剪下好幾塊尺寸合適的油布來,其中一塊代替牛皮紙,其余的備用。油布比牛皮紙牢多了,但是太硬,不服帖,香煙卷不緊實。有次我看到野和尚用破布把油布包好,用一塊圓滑的鵝卵石在上面反復按揉,像是在給油布做按摩。那樣一來,油布變得柔軟輕盈了,收縮自如了,卷起香煙來十分順手,故障率大大下降。本來卷香煙的紙是在老天寶買的,當然不可能是卷香煙專用的細螺紋紙,沒有這么考究,你就是想買也買不到細螺紋紙,只好用文具店里的報告紙代替,裁好,光的一面在里面,毛的一面朝外。后來野和尚發現隔壁弄堂有家凹凸印刷廠,印刷廠后門有幾只很大的鐵皮垃圾箱,里面有成捆的邊角料,他便鉆到里面去翻。白光紙印花紙彩光紙都不行,紙質太厚太硬了。他挑的是那種印賬冊的薄紙。雖然是廠里廢棄的邊角料,還是有點寬度的,回到家里裁成八厘米長、三厘米寬的狹長條,卷香煙正好。這樣一來,為他老娘省掉一筆開銷。而且他卷出來的香煙,比正規香煙略微長那么一點,這是種手段,讓顧客有占了便宜的感覺。

再后來,香煙憑票供應了,市面上香煙更加短缺,野和尚的再生煙幾乎就成了救命香煙,緊俏得不得了,供不應求。擺香煙攤的女人本來是被弄堂里的人看不起的,雖然弄堂里住的絕大多數也是勞動人民,但是勞動人民也是分等級的,有三六九等的。擺香煙攤的女人是最低等級,或者說連等級也排不進的。現在怪了,大家到香煙攤上買香煙,事先打聽到擺香煙攤的蘇北女人姓風,都客客氣氣叫她風大姐,聽了很肉麻。開始擺香煙攤女人還木知木覺,不知道風大姐就是喊她,連應也不會應一聲,后來聽聽聽熟悉了,知道是在喊她,頓時眉花眼笑,眼睛發亮,終于第一次體會到勞動人民翻身做主人的自豪感。有的老煙槍煙癮上來了,香煙斷檔了,走投無路了,來買再生煙。風大姐說,賣光了,斷貨了,家里小把戲還在卷,要等一歇。那幫老煙槍便在香煙攤旁邊候。風大姐很講規矩,很有章法,先收鈔票,收了鈔票發給你一張牌子,一張香煙殼子撕成的紙片,上面寫個數字,待會如數發給你。有時候還排隊,風大姐便采取限購措施,一人限購八支。緊俏歸緊俏,但是擺香煙攤女人良心好,不漲價,還是保質保量,一分兩支。風大姐說,都是老鄰居,互相關心,大家抽抽,抽了玩玩,抽了心情好,苦悶沒得了。等不多久,野和尚捧著鞋盒子奔跑而來,貨源到了。老煙槍領好香煙慌忙點上,深吸一口,十分陶醉。

擺香煙攤女人說,抽下來的香煙屁股不得丟掉,拿來換,十五個香煙屁股換一支小把戲卷的煙。還真有不少人拿著香煙屁股來換的。那本來就是再生煙的香煙屁股,于是進入新一輪的再生,你都搞不清楚你吸在嘴里的是第幾輪的再生煙了。要是進口覺得特別辣,特別嗆,老煙槍嘗得出,說,蠻沖的,沖到頭頂心里去了,厲害的,這大概是第三輪的了,不對,應該是第四輪的了。沖歸沖,但是蠻過癮的。

我老爸和勤發阿梁的老爸都抽香煙的,也去買野和尚的再生煙。那時候,男人都抽香煙,不抽香煙的男人你找不出幾個來,不抽香煙的男人就像是生不出小把戲的男人一樣,被人看不起的。畢竟我們算是給野和尚打過工的,他也講義氣,我們用不著到弄堂口去排隊,直接到野和尚家的曬臺里去取貨。我們也用不著付鈔票,拿撿來的香煙屁股去換。擺香煙攤女人有過承諾的,野和尚認賬的。回到家里,我們說是買來的,老爸乖乖付錢。所以那段日子我們手頭寬裕,活得很滋潤。

生意這么好,我們以為擺香煙攤女人要發財了,但是看看,母子兩個日子過得還是很艱難,還是穿得破破爛爛,還是經常到菜場里去揀爛菜皮回來燒。

這天野和尚從外面回來,發現三層閣里多了個陌生男人,和老娘在說話。男人的聲音聽來有點熟悉,似乎在哪里聽到過,卻又分明從來沒有見過他。男人看到他,笑笑說,風風家來了,眼睛一眨,小把戲這么大了。老娘說,風風,叫爺叔。野和尚舌頭打了個滾,算是叫過了,轉身到曬臺里去洗手。今天出去大半天,收獲不大。市面上香煙緊缺,抽香煙朋友都用煙嘴了,俗稱咬口,接在香煙后面,幾乎就把一支香煙吸到頭了,馬路上香煙屁股明顯少了,花了比平時多一倍的時間,撿到的香煙屁股不及往常的一半。野和尚轉身前隨意一瞥,看到男人笑的時候露出一顆金牙齒,還有點賊頭狗腦,而老娘在男人面前有一種故作遮掩的羞澀的神情,心里咯噔了一下。今天刮西北風,灰沙大,鼻子里吸了不少灰塵,有點不通氣,野和尚舀了盆水,把臉浸在里面屏水,再抬頭吸氣,幾個來回,鼻子里會洗出一絲絲黑的臟污。就在他又一次把臉浸入水里時,又聽到男人的說話聲,他猛然就想起來了,自己在哪里聽到過這個聲音。是的,是在老娘的肚皮里聽到過這個聲音。那時候他還沒出生,蜷縮在老娘的子宮里,那個男人聲音經常傳進子宮,連咳嗽的聲音也一模一樣。老娘的子宮里是有水的,羊水,聲音透過肚皮透過羊水傳過來,有點甕,像是山谷的空音,像是遼遠的回聲。當他把臉浸沒在臉盆里時,這樣的環境和老娘的子宮很相似,把他那段蒙蒙眬眬的記憶喚醒了。

那男人很可能是老娘以前的姘頭,那個姓金的男人。在此之前,野和尚是有過幻想的:某一天,姓金的男人找上門來,或者姓金男人的老管家找上門來,見了他,便撲通跪倒在地,老淚縱橫地說,少爺啊,總算找到你了,老爺一直記掛著你們吶!老爺咽氣的時候囑咐,一定要找到你們母子,一定要把這一大筆鈔票交到你的手上,小的沒有辜負老爺的囑托,總算找到少爺了……但是他想到自己出生的那個年份,已經公私合營了,資本家已經不吃香了,要是親生父親是個地主,那就更加倒霉了。今天金牙齒一出現,讓他一點想象的余地也沒有了。再怎么,他也不希望那個猥瑣的金牙齒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就算把那顆金牙齒敲下來,把外面那層金光閃閃的薄皮剝下來,能值多少鈔票?

野和尚在曬臺角落抄了塊磚頭,幾步樓梯沖上三層閣。男人正要離開,手里捧了大半鞋盒的再生煙,看到野和尚殺氣騰騰地沖進來,嚇得倒退了一步。野和尚眼睛通紅地看著男人,說,把香煙放下來。老娘說,爺叔付過鈔票了,香煙讓爺叔拿走。野和尚說,啥個爺叔,啥地方冒出來的野男人?香煙放下來,滾出去,再要讓我在這里看到你,我用磚頭敲死你!野和尚身高比男人矮半個頭,但是氣勢上完全壓過男人。老娘叫道,小把戲你無法無天了是吧!你想造反了是吧!你想翻天是吧!這個屋里我說了算,還輪不到你說話。野和尚攔在三層閣門口,說,香煙是我卷的,香煙屁股是我撿的,賣給哪個,不賣給哪個,我講了算。他要是敢拿著香煙從這里走出去,我就用磚頭敲死他。老娘說,你敢!野和尚說,我就是敢,他有種就來試試看。老娘說,我倒要看看,到底是哪個兇。阿貴,你走,拿了香煙走,頭也不得回。他要是用磚頭敲你一下,我也不要這個殺千刀兒子了,我用麻繩勒死他,勒死他我抵命,我去坐牢。野和尚看到老娘如此袒護那個男人,恨得用磚頭朝自己額頭上一拍,頓時鮮血就流下來了。老娘坐在地上,拍手拍腳地哭喊,乖乖不好嘍,出人性命嘍,出人性命嘍。那個男人見此情狀,嚇得丟下香煙,慌忙逃竄。

野和尚一向很孝順,這是野和尚第一次和老娘吵,而且吵得這么兇。我們以為事情結束了,想不到還有下半場。

很長一段時間,三層閣里寂綽綽沒有聲響,隱約有窸窸窣窣的聲音。我和勤發、阿梁躲在隔壁曬臺里偷聽壁腳。我悄聲說,大概他老娘在給他包扎傷口。我們繼續貼著曬臺之間的隔墻偷聽。果然,傳過來一陣長吁短嘆,是擺香煙攤女人的聲音,幽幽地說,戇徒兒子啊,你是真的戇啊,怎么會用磚頭朝自己頭上敲啊?磚頭是砌墻頭的,不是敲頭的,要敲頭也是敲別人的頭。早曉得你是這種犟牛脾氣,我就不攔著你了,你去敲好了,你把金牙齒的頭敲破,派出所來捉人,我就講是我敲的,就講金牙齒要強奸我,我是保衛自己,文攻武衛。

我們聽到這里,差點笑出聲來。

只聽擺香煙攤的女人又說,一滴血,要多少營養補回來啊。你出了這么多血,老娘沒得錢給你補營養啊。老娘愁死了。

說是這么說,第二天,擺香煙攤女人還是去菜場買了條黑魚,給兒子補身體。我猜想,這應該是野和尚第一次吃黑魚。

只聽野和尚說,那個男的是什么人,你為什么要給他一大盒子香煙?老娘說,是個熟人,來求我,還帶了一條小蘇州芝麻云片糕來,我不得拒絕。我也不是白給的,他是付錢的,就是這張兩塊頭的票子,他還多給了三角錢。野和尚說,好像事情沒得這么簡單。他叫你慧珍,你叫他阿貴,叫得這么親熱,你們是啥個關系?老娘說,小把戲,你大概昏頭了,亂話三千,沒得規矩。我和金牙齒什么關系,賣香煙和買香煙的關系。你也不要高聲嚷嚷,傷口剛剛包好,你一嚷,血又飆出來。野和尚拍著桌子大叫,我就是要讓傷口豁開來,我就是要讓血飆出來。我今天一定要你講出來,那個男人是哪個,姓什呢?你講,剛剛那個男人姓什呢,是不是姓金,是不是姓金?

樓梯口,前后隔壁的曬臺,聽壁腳的人都緊張得氣也喘不過來了。這是最接近真相的一次機會,真相似乎馬上就要揭開了。

只聽擺香煙攤女人說,你聽哪個說的?野和尚似乎低聲嘀咕了句什么。緊接著是清脆響亮的一聲,似乎是擺香煙攤女人扇了兒子一個巴掌。隨即,擺香煙攤的女人噔噔噔跑到曬臺上,罵道,金你個頭,金你個鬼,金你個祖宗十八代!哪個亂嚼舌根編派我的,豎起你的豬耳朵聽好了,以為我風慧珍好欺負是吧,我風慧珍清清白白做人,規規矩矩賣香煙,行得正,立得直,不偷不搶,不軋姘頭,怕哪個?哪個殺千刀的造謠的,站出來應一聲,我殺了你全家,一個不留!

這女人向來忍氣吞聲,夾著尾巴做人,這一刻爆發了,罵得酣暢淋漓,最后四個字用蘇北話咆哮出來,氣吞山河。左右隔壁嚇得心驚肉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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