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緣起
有些事情很莫名其妙,毫無邏輯可言。比如你時常會想到某個人,那個人卻不是值得你牽掛的人,不是你暗戀的某個女人,甚至不是你的仇人,那只是一個和你有點瓜葛但是彼此間關系絕不密切的人。怪吧。我說的就是野和尚那家伙,我都懶得提起他的名字。那家伙倒是說過,我是他最好的朋友。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半斤綠豆燒下去了,舌頭都大了,酒后吐真言,讓你沒有理由懷疑他的真誠,但是我一點都不感動,也從來沒有承認過這一點。相反,我在心里暗自嗤笑,覺得這家伙分明是在討好拉攏我,或者說是在挖苦我。雖然,我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我已經(jīng)好幾年沒有看見他了。他住的那間三層閣,應該蓬滿灰塵,霉氣熏天了。在此之前,他也有過幾次失蹤,每次都是不告而別,一走便音訊全無,有時是幾個月,有時是兩三年,等到他再度出現(xiàn),都會讓我們感到錯愕或驚奇。這家伙也就這點本事,耍點花腔,弄點障眼法,賣弄些小聰明,僅此而已。這一次玩失蹤,好像時間太長了一些。我只是有點好奇,派出所和居委會怎么沒有把他列為失蹤人口,順便把他的房子收掉。我沒有查過法律條文,不知道失蹤幾年才算是失蹤。我有好幾年沒看見他了,這算不算他已經(jīng)失蹤了的理由。好像我說了不算的,要家屬說了才算。家屬去報失蹤,而且最好是老婆去報案,警察才會當回事。可惜他沒有老婆。他也沒有單位,不會有單位里的人去關心他,打聽他的下落。他完全是獨來獨往。他倒是有過單位的,但那些單位都把他除名了,每次離開單位,他走得都非常不體面,灰頭土臉,倉皇出逃。那幾次被單位除名,似乎都和女人有關。他太花綽綽了。
因為時不時會想到他,所以連帶著也會想到若干年前的某次聚會。回想起來,那次聚會非常詭譎。現(xiàn)在的人都喜歡用詭異這個詞,其實詭異和詭譎還是有區(qū)別的。那次聚會其實稀松平常,但是它所發(fā)生的時間段,那種延續(xù)了幾個月甚至幾年的人們近乎癲狂的狀態(tài),那種令人嘆為觀止并且波及人數(shù)空前廣泛的集體行為,只能用“詭譎”來形容。本來人和人是有差異的,千姿百態(tài),各有風貌,都是獨特的“這一個”。然而突然之間,大家都像是走火入魔了,有了共同的鮮明特征,貼上了一模一樣的標簽。人們一覺醒來,揉揉眼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盤算今天會有多少進賬。潛藏內(nèi)心深處的某種神奇物質(zhì)被激活,一個個都成了生意人,至少是以生意人自居;一個個都成了二傳手,而且都自以為是國家排球隊水平;一個個都成了打樁碼子,都成了談判高手,好像鈔票唾手可得。你到馬路上轉轉,你去單位里看看,甚至在自己家里的飯桌上,一個個都醉眼蒙眬,臉泛潮紅,要是握握手,都是汗津津濕漉漉的。這和職業(yè)沒有關系,這和喝不喝酒也沒有關系,就是一種狀態(tài)。神志當然也是清醒的,只是突然之間,人們的交際能力和表達欲望急速提升,急速高漲。人們四處出擊,隨便搭訕,一接上話就滔滔不絕,手里都有轉彎抹角來的或者子虛烏有的熱門商品和原材料,互通有無。這樣的時日,史上稱之為“全民經(jīng)商熱潮”。不是從那個年代走過來的人,你都不好意思說你曾經(jīng)轟轟烈烈地活過。那樣的景象,以前沒有過,將來也不會再現(xiàn),所以格外值得留戀回想,回味無窮。
那次聚會,我在后面還會提到,之所以在開始的時候引一引,是為了引出野和尚那個家伙,而事實上,野和尚和那次聚會又沒有絲毫關系。
那次是我們初中班級的老同學聚會。我們在南京路上的南新雅包了四桌,打通了幾個包房。班主任俞先生也請來了。俞先生是女的,到了中學,老師就不叫老師了,規(guī)格上去了,不管男的女的,統(tǒng)統(tǒng)叫先生。俞先生已經(jīng)是六十多歲的老太太了,除了白皙的脖頸上繞了無數(shù)道紋路,并不顯得特別老,而且中氣十足。老太太仗著她的特殊身份,開小灶,私下游說,給每個同學講她手里有一畝地,在浦東三林塘,前面有條小河,后面有片竹林,地勢環(huán)境極好,開價兩萬五千塊,升值潛力可想而知。當時普遍還沒有意識到土地的價值,大家只是對具體的原材料或者成品半成品感興趣,對她說的話也是半信半疑,但礙著她是班主任,都嗯嗯啊啊地敷衍著。還有個叫譚勞勞的同學,同窗三年,沒聽他說過超過三十句的話,我們給他起了個綽號叫他“啞子”的,哪知道今日鐵樹開花枯木逢春了,只見他滿面春光在幾個桌子間游走,口若懸河,口吐蓮花,口沫飛濺,說他手里有十八噸硼砂,有意向的,價格還可以談,談得攏,一個電話就可以送貨上門。我被他說得煩了,而且讓我惱火的是,我根本不知道硼砂是派什么用場的。我說,你確定你有十八噸硼砂,而不是只有十三噸,或者七噸、九噸?啞子鄙夷地白了我一眼,說,你大概吃得太飽了是吧,究竟有幾噸這個問題很重要嗎?我講十八噸,只是因為這個數(shù)字聽起來比較順耳。我說,那你講講看,硼砂是派什么用場的?他說,硼砂派什么用場,關我屁事啊!我只是個賣硼砂的,懂那么多干啥。我說,你又不是在硼砂廠工作的,你是在同壽堂里做的,你怎么……?不過我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他打斷了。他吼道,你剛才說你手里有兩噸硅酸鹽水泥,你是水泥廠供銷科的嗎?你不是在成都北路鳳陽路轉角擺攤頭賣尼龍襪的嗎?賣尼龍襪的可以賣水泥,我同壽堂煎中藥的不可以賣硼砂啊?不要欺人太甚好吧。他的聲音很響,其他人都朝我們這邊看過來。
我訕訕地離開了,轉身倒了杯飲料,一飲而盡。我掉頭四顧,猛然間心頭一顫,心臟停跳了一秒鐘。
他不在。
野和尚不在。
那個最應該在這種場合出現(xiàn),并且風頭無二獨領風騷的家伙,今天居然不在。
此時,我們失去他的音訊,大概有三四年了。我竭力回想了一下,記起了他的名字,很生疏,這個名字似乎和他一點關系也沒有。這么多年來,我們從來都只喊他的綽號,開始是“饞癆坯”,后來是“野和尚”。中間好像還有其他幾個綽號,但使用時間都不長。“野和尚”這個綽號的使用時間最長,貼骨貼肉,生動傳神,一經(jīng)啟用,便流傳至今。我屢屢提到這家伙,看架勢似乎是要給他寫傳。如果要給他寫傳,我是說如果,那么,這個世界上大概再也不會有比我更合適、比我更了解他的人了。問題是,他配嗎?
我之所以提到他,不是因為他有多重要,或者說他的身份有多么顯赫,不是的。事實上,他不是什么不世出的才俊,只是個懂點歪門邪道懂點投機取巧的凡夫俗子,除了在搞女人方面道行深點,他基本上就是個一事無成的可憐蟲,丟人現(xiàn)眼的小丑。
不過,這樣的聚會,他不應該缺席。缺了他,多少有些寂寞無趣。就像你去看馬戲表演,要是你發(fā)現(xiàn)整場下來居然沒有小丑,失望吧?那種戴著個夸張紅鼻子或者畫著突兀白鼻梁的小丑一出現(xiàn),都用不著開口,觀眾便歡樂無比。他搖搖晃晃地提著根釣魚竿走下臺來,就這么朝觀眾席里一撩,就撩出條活蹦亂跳的魚來;或者馴獸員在指揮一頭龐大的黑熊踩一個大圓球,他冒冒失失地上去逗黑熊,被黑熊扇了一巴掌,倒地不醒,被幾個大漢扛頭扛腳扛下去;或者別人在走鋼絲,他也不自量力地爬上高臺,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去走鋼絲,走得險象環(huán)生,觀眾樂不可支,口哨聲、尖叫聲四起,巴不得他立時三刻從鋼絲繩上摔下來。小丑就是那種制造意外制造驚喜的人。觀眾知道他有點本事,但根本不在乎他有沒有本事,觀眾就是來看他出洋相的。
野和尚就是這樣的角色。這樣說他,似乎有欠公允,太刻薄了。沒有辦法,公眾評價往往就是這樣的。你能說公眾評價有失偏頗嗎?你能一個個去解釋,說野和尚不是這樣的人嗎?吃得空哦。
平心而論,野和尚還是個蠻有意思的人,無賴,狡猾,下作,虛榮,狂妄,精明,野心勃勃,甚至有幾分令人不可捉摸的未卜先知。很難想象一個人可以活得反差這么大,可以活得這么跌宕起伏,這么瀟灑,這么失敗。這樣的人很適合寫進小說,這個念頭我也轉過無數(shù)次,只是寫小說太難了,難得就像是古董造假,而且性質(zhì)上寫小說和古董造假也很相似:都是無中生有,憑空捏造;都是新的,卻想盡方法把它做舊;明明是假的,卻要讓它看上去像真的一樣。古時候,把假古董說成是贗品。贗品這個贗字,從貝,雁聲,字形風雅又華麗,一點不低俗可惡,可見古人并不把仿造古董當成是件下賤的事情。可見把寫小說和古董造假相提并論,沒有絲毫不敬。
記憶是很奇妙的,它是跳躍的,是紊亂的,是次序顛倒甚至是不可捉摸的。就像某人說的,記憶就像是閣樓上的瘋女人,你能聽到她的尖叫,卻無法得知她真實的面容。某些你以為發(fā)生過的事情,其實未必真實發(fā)生過;你賭咒發(fā)誓拍胸脯說那是千真萬確的,其實那些事情被你在不知不覺中加工過了,讓你誤以為是這樣的,其實并不是這樣的。記憶常常會欺騙我們,記憶常常是不牢靠的。我看某些人的回憶錄,某年某月某日某個時辰發(fā)生了某件事情,色彩斑斕,細致入微,言之鑿鑿,時隔幾十年,描寫得就像是昨天剛剛發(fā)生的那么新鮮,即便如此,我也從來沒有懷疑過那家伙是在信口開河。你不能因為自己胃口不好,就妒忌別人飯量大;你不能因為自己記性差,就武斷地說別人肯定是在編造。你難道就不能寬容地假設作者博聞強識記憶力超群嗎?而且說不定作者一直有記日記的習慣呢。
野和尚的故事,我不敢保證百分之百是真的,但至少我以為是真的。比如我此刻跳出來的一段記憶,就很突兀,發(fā)生在一個雨后的下午。
那時我們大概十五六歲年紀,正當好年華。我和勤發(fā)、阿梁三個人,一起回家換好衣服,到老大昌喝咖啡吃摜奶油去。之所以說回家換衣服,是因為這樣的行頭我們都只有一套,平時不舍得穿的,出門才穿。三個人服裝統(tǒng)一,走出去裝“透”,透是切口,是扎臺型的意思。除了夏天平腳褲的顏色不一樣,有白的有灰的有黑的,上身都是藍顏色的小翻領運動衫,短袖的,腳上是白襪子,一雙鑲白邊的黑布松緊鞋。黑布松緊鞋必須是鑲有一道白邊的那種,才有派頭。我們把這種鞋叫做懂經(jīng)鞋。那時候,“懂經(jīng)”兩個字是使用頻率最高的切口,見面先問你,你懂經(jīng)吧?也就是問你,你拎得清吧?當然不只是拎得清拎不清的意思,還有時髦、懂路數(shù)、扎臺型的意思。也有一種不鑲白邊的松緊鞋,那就不是“懂經(jīng)”鞋了,是小公園里打太極拳的老梆瓜穿的。懂經(jīng)鞋也有缺點,洗過以后,那道白邊就泛黃了,很難看,必須在它將干未干之時,用白鞋粉調(diào)成糊狀,均勻地涂抹上去,干了以后,穿出去又白得耀眼了。白跑鞋也是這樣的,要靠人服侍。我們幾個剃的都是板刷頭,留半厘米長短的頭發(fā),幾乎能看到發(fā)青的頭皮,清水不打蠟克。想惹是生非的,或是不怕惹是生非的,或是怕惹是生非又生怕別人知道自己怕的,都剃這種發(fā)型。我們幾個介于第一種和第二種之間,但總的來說,偏第三種的成分更多些。因為剛下過雨,地面的凹陷處會形成小水塘,我們走得分外小心,踮腳走,免得弄臟了鞋子。從鳳陽路穿過去,是凱司令,凱司令也有咖啡和摜奶油的,但是路太近了,蕩馬路是要蕩的,蕩得越遠越好,這副打扮就是出來蕩的,就是出來扎臺型的。我們決定蕩到淮海路的老大昌去。
阿梁說,野和尚一直鬼戳戳跟在我們后面。我說,不要回頭看,不要理睬他。到了老大昌,我們上樓梯的時候,我朝馬路對面瞥了一眼,看到野和尚頂著一頭亂草窠,踢里踏拉地跑過來,一路發(fā)出咔哧咔哧的聲音。
我們穿平腳褲,在里面套一條游泳褲,否則平腳褲的褲管太短,蛋很容易從褲管里漏出來。野和尚也穿平腳褲,是擺香煙攤的女人自己縫的,龍頭細布的料子,染成海軍藍,軟塌塌的,蛋特別容易鉆出來。他們家沒有條件買游泳褲,擺香煙攤女人便用一小塊舊的人造革,縫成一個兜,讓野和尚兜在蛋下面,起固定作用,效果不錯,但褲子前面會拱起一塊,很不雅觀,走路時還不明顯,一跑動,還會發(fā)出咔哧咔哧的聲音。我們開始不明所以,趁他上廁所時猛地扒下他的褲子,這才發(fā)現(xiàn)那個奇特的兜,把我們笑了個半死。他倒也不生氣,很鎮(zhèn)定地把人造革兜擺擺正,用帶子系好,再把平腳褲拉上去,笑著說,不要欺負窮人,好吧?這是他的口頭禪。哪怕到了冷天,他不穿平腳褲了,身上依然會發(fā)出怪聲音。一年四季,他身上都會發(fā)出怪聲音,大部分時間是金屬聲音。沒辦法,這樣的人,你不欺負他,簡直是天理難容。
我們在店堂里坐定,喝咖啡的時候,野和尚也畏畏葸葸地走進來了。要是在以前,老大昌的服務生會把他趕出去的,現(xiàn)在這樣的年代,服務生只能用眼神鄙視他。我們都有意不朝野和尚看,顧自說話。阿梁此時把摜奶油端過來,我們一人一杯,用木勺舀著吃。我們坐的是有高背的車廂位置,野和尚站在我們邊上,看著我們吃,搔頭皮。那個服務生終于摒不住了,說,喂喂喂,朋友走開點好吧,你頭皮屑落到別人杯子里,別人還有胃口吃嗎?你齷齪頭發(fā)落到地上,我打掃起來蠻麻煩的曉得吧?這是在趕他走了,已經(jīng)算得上客氣了。我們都笑了。他的一頭亂草窠太觸目驚心了。我們知道他很羨慕我們的板刷頭,但是他不能剃板刷頭,先天條件不足,頭形太怪了,就像是蹩腳的點心師傅做小籠包,捏不出二十四個褶子,索性就在包子中間捏只尖角,還聲明,賣相難看,味道差不多的。他的頭頂就有只尖角,不得不把頭發(fā)留成亂草窠。很多年后,留長發(fā)的男人漸漸多了,甚至還有在腦后拴一條辮子的,那些要么是詩人或者藝術家,要么就是想讓人以為他是詩人或藝術家的。我們那時留這種雜亂無章長頭發(fā)的不多,馬路上偶爾遇到一個,基本上是討飯的叫花子,或者是像野和尚這樣有生理缺陷的。野和尚沒有理睬服務生的挑釁,他的心理承受力早就錘煉得非常強大了。他說,阿民,給我也買杯摜奶油吃吃好吧,做做好事,我還從來沒有吃過摜奶油;或者,挖一勺,讓我嘗嘗味道。說得非常可憐巴巴。我們不理他,把木勺舔得稀里嘩啦。他說,這樣好吧,看到靠窗口位置的老女人了吧,我去香她面孔,香出聲音來,你們就請客我吃杯摜奶油,好吧?勤發(fā)說,只會嘴巴老,諒你也不敢。野和尚會錯意了,以為我們默許了,就朝那女人的桌子走去。
那老女人打扮時髦,懂得保養(yǎng),不會有人講她是老太婆,更加合適的稱呼是“老妖怪”。只見他對著老女人的耳朵端詳了一番,便俯下身體一只手圈過老女人的頭頸,對著她的臉啵啵啵香了幾記,聲音很響。我們都驚呆了。野和尚和我們是一樣的年紀,香女人面孔香得如此老道,這套功夫不知道他是從哪里學來的?我們以為接下來的一幕必然是老女人扇他耳光,左右開弓。誰知那老女人看著他一動也不動。老女人大概覺得面前的男人如此年輕如此稚嫩,動作卻如此粗野,直接上腔,簡直毛糙得可愛,粗野得可愛。再仔細一看,他的頭發(fā)亂糟糟,腳上的解放跑鞋也很破舊,但他的臉是清秀的,寬闊肥厚的鼻子讓他顯得沉穩(wěn)忠厚;嘴唇也厚,那幾下啵啵,啵得十分肉感,而且他的眼梢很長,顯得溫和并且耐人尋味。那個老女人似乎非常喜歡探究這雙眼睛,而當她在探究這雙眼睛時,會忽略眼睛主人破敝的穿著,于是那老女人來不及慍怒,就像是受驚嚇過度,癱軟了,并且對他笑了笑。我們都看呆了。阿梁說,怪吧,老女人被男人占了便宜,居然不發(fā)火。我說,到底啥人占啥人便宜?老女人賽過補了只童子雞,占便宜的是老女人好吧。野和尚抬頭看看我們,又圈著那女人香了幾口,香得那女人身體都扭動起來了。
這種場面發(fā)生在老大昌不足為奇,服務生也習以為常了,看都不朝那邊看。店堂里的人也是見怪不怪。老大昌里流氓阿飛賴三經(jīng)常來光顧的,野和尚就是穿得寒酸了點,要是皮子挺一點,頭發(fā)吹吹風搽點發(fā)蠟,完全具備阿飛的條件。他放開老女人時,老女人還有點依依不舍。他得意洋洋地走回我們這邊,笑笑,笑得很無賴,說,怎樣,香過了,可以買杯摜奶油了吧?我們一起看向那老女人,這次看清楚了,那老女人至少五十歲了,臉上卻顯出十八歲的紅暈。我說,你應該叫老女人買給你吃。老女人一直在朝你看,你剛剛香她面孔香她頭頸,香得她適意死了。你現(xiàn)在過去不要講摜奶油,奶咖奶油小方栗子蛋糕,隨便你點。說完,我們幾個狂笑。說歸說,我們還是給他買了杯摜奶油。這家伙坐下來,用木頭小勺舀了一口,閉上眼睛細細品味,突然渾身顫抖起來,帶著哭腔說,太好吃了,摜奶油太好吃了!我以前以為世界上皮蛋最好吃,到了小學兩年級,吃過紅腸了,覺得世界上紅腸最好吃,后來吃到一粒奶油太妃糖,我覺得世界上奶油太妃糖最好吃。原來我錯了,大錯特錯了,皮蛋算啥,紅腸算啥,奶油太妃糖算啥,統(tǒng)統(tǒng)摜到角落頭去。這個世界上,摜奶油才是最好吃的,甜到你心里去,膩到你心里去,奶味道鉆到你心里去。他一邊吃,一邊抽抽噎噎,像是喜極而泣。我們看著他,不知說什么好。
那個老女人慢慢吞吞地經(jīng)過我們身邊,她是繞了一點路才經(jīng)過我們這邊的,然后停留片刻。野和尚的心思全部在摜奶油上面,完全不理睬老女人。老女人有點失望,出了門,在樓梯口又逗留了一會,看到他沒有追出去,一跺腳,恨恨地走了。
隔了好一會兒,野和尚才從恍恍惚惚的狀態(tài)中清醒,心滿意足地舔舔嘴唇,揮揮手說,謝謝阿民,謝謝勤發(fā),謝謝阿梁!我開路了,這半杯摜奶油帶回去,讓老娘嘗嘗味道。
我們幾個還在回味剛才那一幕。勤發(fā)說,野的,招呼也不打,上去就香面孔,女人犟也不敢犟。野蠻的。阿民,這種事情你做得出來吧?我說,大庭廣眾香陌生女人面孔,這種下作事情我做不出的。我本來以為我們?nèi)齻€人算得無賴了,和野和尚比比,我們可以算優(yōu)秀青少年了。從小看他長大的,野和尚今天這個動作一做,一鳴驚人,我們好像不認識他了。勤發(fā)笑道,阿民,你不要擺出長輩的樣子,你幾歲,他幾歲,我們一樣年紀好吧,都是七一屆。阿梁說,無賴坯,要多少無賴就有多少無賴。老女人經(jīng)過的時候,我有意觀察了一下,面孔上的口水也沒揩干,不舍得揩掉。我們幾個狂笑。我說,發(fā)現(xiàn)了吧,野和尚其實長得蠻清秀的,否則,老女人也不會心甘情愿讓他香面孔。
我們已經(jīng)說不清當初是誰給他起的綽號,叫他“野和尚”,太恰切了,太靈了。綽號里有“和尚”兩個字,不是說他以后會出家當和尚,或者說他像和尚一樣心靜如水恪守清規(guī),而是他的面相像和尚,方面闊耳,眉目清秀,鼻子寬闊多肉,眼睛特別亮,想象中唐僧就是這樣的相貌,只不過唐僧的頭頂沒有這么尖。即使野和尚真的當了和尚,也是無法無天的和尚,也是野豁豁的和尚,比魯智深還要野豁豁。魯智深只是喝酒吃肉,并不近女色,叫他花和尚其實有點冤枉他。野和尚不一樣,野和尚這點年紀就表現(xiàn)出拆白黨的本色。那時候,我們能看到的書不多,也不知道肉蒲團和清蒲團的區(qū)別。現(xiàn)在想來,野和尚天生就是個肉蒲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