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誠聽到張溫的話,果然帶著那封原涉的親筆,步履邁入其中。
復行數十步,一片昏暗,即使有了張溫在上面的保證,但王誠看到此情此景,難免還是不能完全打消顧慮。
下面暫且有十多個人,并未群聚,而是三三兩兩的,都在墻邊盡情倚著。
都是從前在軍中和官兵廝殺的漢子,個個滿面兇相。
有少數人也是雙眼上少了那兩道,顯然是也和那胡大牛一樣,剃了個干凈。
不過,另又有漢子的雙眉,仍舊完好。
王誠想起胡大牛死前的描述,不禁想到,此時駐留在長安的這幫人,其中也不是全部由赤眉的殘黨組成。
大部分恐怕都是更始的遺留,又或者另外幾家。
除了那原涉口中的領頭者,龔白確定是赤眉之外,王誠對于這些人中樊崇的部曲還能剩下多少,抱有疑問。
在下面的這些人中,凡夫占絕大多數??峙滤麄兊钠骄疁剩簿褪强拷窃浀暮笈?。
偶爾能有一兩個超越凡夫的,至于身負異火,那更是一個也無。
王誠知道這并不是這些人當下在長安的全部成員。
來時他聽原涉透露過,龔白已然組織起了一支,百人以上的班底。
只聽這個數目,王誠便不禁對這傳說中的龔白,有些欽佩。
雖只是百來號人,但對于那曾聲勢浩大,卻又一朝之間便敗覆的赤眉來說,他這儼然是,一挽天傾了。
對于這位龔白,王誠只有一些建立在原涉口中的粗略了解。鎮戎尹對他很是仰慕,贊不絕耳。
傳聞此人是赤眉時樊崇的軍師,樊崇在起兵之后,堪稱百戰不敗,近乎都是他的功勞。
有甚者,更是將其稱作天下第一兵家,淮陰侯再世。
王誠不知真假,他也很愿意和這位傳說中的龔先生,見上一見。
見這些剃眉漢子在眾人中的占比,王誠即可斷定,六年前樊崇敗覆之后,赤眉這一眾必定是遭受到了王莽最嚴厲的清算。
畢竟雙眉如火,比起更始又或綠林的目標,這些曾誓死跟隨樊崇的農家人,無疑是最好搜尋的。
眾人見王誠從對面緩步經過,都不禁多注目了一眼。
有甚者,目光也是不知冒犯的,一直緊隨著王誠,上下劈掃。
沒人會喜歡這種被眾人反復打量的感受,王誠也并不例外。
雖然張溫在樓上已然和他講過,說是這些下面的家伙在龔白做出判斷之前,并不會過多的關注自己,但王誠自然也不會對這些曾被稱作餓賊的殘軍,抱有太大的期望。
索性,不如自己先與眾人接觸。
王誠止步在原地,他面向那十多個倚在一旁的壯漢,略微一禮,介紹道:
“諸位,在下王誠,前來投奔龔白先生,往后,便是同僚了。”
眾人無動于衷。
王誠不覺得尷尬,這種情況他也早就料想到了。對這樣一群軍旅半生的敗軍來說,自己的出現當然是尤其可疑的,他們不想貿然交流也算情理之中。
“你若遞了那封信…”出乎王誠意料的是,在這長久的沉默之中,居然真的有人回應了他。
印象里,是一道清朗的聲音,應當和他年紀差不多。
王誠循著聲音的方向望去,那邊有一道杏黃色的木門。
門前,跽坐著一個披一襲麻布的瘦漢。
此人略微矮于原涉,也比他更為瘦削,渾身黢黑。手里斜抱著一挺大槍,這便是從外表看去,王誠可以得到的全部印象。
雙目沉閉,神情泰然。
他未剃眉。
乃至于輕易便足以端見,那兩道漆成烈火的,如刀裁就的…棱眉。
王誠看到他,不免想起了《故事新編》里那篇理水。
“只見一個黑瘦的乞丐似的東西,不動,不言,不笑,像鐵鑄的一樣?!?
“您的茨棘之眼已催動。”
“姓名:樊烈嬰?!?
“品階:八兩真人。”
“特殊狀態:【殺人如麻】、【烈人】、【嗔】?!?
姓…樊嗎?王誠看到,心中不免一怔,此人的身份不一般。
還有,這【烈人】?
【嗔】…更是佛家的用語。
其人儼然是八兩真人。雖還僅是不入流,但現今王誠,其實也就不過是這樣的階境。況且,他注意到,這樊烈嬰并未身負烈火。
也就是說,此人還沒有神通,僅僅是只靠人人生而有之的肉身,就是這樣境界嗎?
“你無須和我們打什么交道…”樊烈嬰閉著雙目,重復了一遍,“只要你遞了那封信,得到了龔先生的接納,那咱們這些人,自然便會認可你。”
王誠會意,他與那樊烈嬰隔空對道:“試問…龔白先生,身居何處?”
聞言,那邊手中抱著一挺大槍的青年直起身,轉而就拉開了那扇杏黃色的木門。
“進來吧?!?
……
王誠向他的方向走過去,一進入到那門內,果然看見一道男子的身影。
此人正在伏案,不知道在看些什么東西。
身旁有一具書架,上面碼列著歷朝歷代的兵書,起首是姜太公的《六韜》,孫吳子的兵法幾冊。兵書之后,又夾著幾張輿圖。
書目碼列的并不整齊,乃至凌亂。不過這也足以窺見,面前此人,常常便會翻閱它們。
觸目驚心的是,這位理應意氣風發的龔白,并不是王誠想象中,那古偶劇里常出現的書生狀貌。
黧黑,這是第一印象。龔白并不是出身豪門,相反,他和樊崇一直是田地中的同鄉。
瘦削,他比門前那樊烈嬰,更加瘦削,恍如皮包骨。王誠端過去,和骷髏沒什么差別。
以及最顯著的,雖然還只是中年,須發皆白。
龔白披頭散發,那全部的青絲就宛如蓬草一般,令人不忍直視,枯槁的不似人形。
這樣的萎朽和癯瘦,絕不可能是一句操勞過度,就能解釋的!
但是,這還在俯案的男子,他的雙目依舊炯炯有神。
眉毛和那樊烈嬰一樣,仍在。
正紅色,簡直是兩道人臉上的車轍,濃郁的仿若馬上便會炸開。
不算堅挺,也不算悲觀。
王誠感受不到所謂的鼓舞人心,但是,這龔白的眼神中,切實存在著一股,別樣的情緒。
他說不清那是什么,平生見過最為接近的樣子,是仇恨。
眼中不是光,那是血與火與鐵。
這是一個,完全被仇恨支撐著,活到今天的人。
“茨棘之眼:”
“姓名:龔白。”
“階境:【————】”
“神通:【五德祝融】”
“由前赤眉軍首領樊崇發明的異火,他再改進了傳統的純陽烈火之后,創造出了這道極為病態的神通。”
“特殊狀態:【殺人如麻】、【殺人如藝】、【嗔】、【烈人】”
王誠愕然。看到這些信息,尤其是階境之后那熟悉的詞匯,他一時失語。
上一次見到這個,還是殷商上帝的暗面。
他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不出意料的話,面前此人,他是三斤真人。
天階火正。
龔白從書卷之中終于抬起頭來,他平視王誠,口吻也是一如既往的安謐:
“你就是王誠吧。可以的,把原鎮戎的信遞給我?!?
伸出一只手,滿是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