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梔子的家與竹周一的家在同一條街,每每她駐足泥濘潮濕的巷子前,望著竹周一不停腳朝著霓虹不斷的方向繼續走。
她低下頭,跨過倒影斑斕燈光的污水,青黑發臭的泥巴沾上鞋子,一塊污漬怎么也洗不干凈了。她回到了這個老舊的居民樓,父母又在為什么無關緊要的事爭吵,女人的尖叫伴隨一陣強烈的拍桌聲透過薄薄的門板傳出來。
這樣的爭執,歇斯底里的哭鬧,是住在這里的每家每戶的日常。
秋夜稍許悶熱的黃昏,她坐在門口的六級臺階上吃著將將腐爛的西瓜,從巷口吹進來的風有泥土的腥味。隔壁的小孩在學校踩壞了同學的眼鏡,用的是什么新技術的框架,要賠好幾百塊,他站在臺階下盯著紀梔子手里的西瓜咽口水,害怕得不敢回家。
“你想吃西瓜嗎?”
小孩猛地顫抖一下,而后怯懦地點頭。
紀梔子笑笑,指了指自家大門:“你把門打開我就把西瓜給你。”
那里面是不想賠償徐佳虹醫藥費的父親和抱怨自己改嫁也沒看對人的母親。他們從辦公室出來之后拽著紀梔子的頭發一路拖回來,被紀梔子舉著菜刀尖叫威脅了一通后在里面爆發了新一輪爭吵。
記不清是什么時候家庭關系變成這樣了,猛烈的記憶和沒燒碳的屋子里,凍得皴裂的手捏著沒有來歷的水性筆寫張皺巴巴沾了油污的卷子。媽媽在廚房擇菜市場即將收攤便宜買的打蔫兒的菜,煤氣灶上燉了鍋羊肉,生姜的味道沖腦殼。紀梔子考了個好成績,媽媽堅持要獎勵她。
爸爸帶著細雪進屋,今年也沒討到工錢,他給領導裝了一個飯局的孫子屁也沒撈到個。他聞見了羊肉臊味,頹廢的,滑落在地上。
“現在羊肉很貴吧,阿英,不是還沒過年嗎?”
“……”
媽媽擇菜的手頓住了,囁嚅幾下:“梔子馬上就要考高中了,今天老師打電話來說,梔子期末考試考了年級第二……”
爸爸長長嘆氣,用被水泥染了色的手擦了把臉:“梔子到底是女孩,而且還姓紀。”
媽媽把手上的菜往地上一甩,蓄著眼淚拉高了聲調:“你現在又嫌棄起我來,如果不是你說會把梔子當親生女兒疼,我又怎么會跟你!”
“……”
那個想吃西瓜的小孩真的走上了臺階試圖去敲開那道搖搖欲墜的門。紀梔子伸手一撈,把那小孩撈了下去,她把西瓜塞他手里問:“你說我是進去還是跑走?”
現在里頭傳出來的話翻來覆去的還是那些年嗆爛了的咒罵,比第一年的鞭炮還要潮濕,紀梔子聽得麻木。
小孩抱著西瓜狼吞虎咽,沒給她回答。折進巷子里的黃昏落金,西瓜汁紅艷艷四濺開來,掉落在她有褶皺的手背。她抬起手臂看見西瓜汁沿著小臂滑下,一道淡色的印記。她想起了停電的夜晚,滴在手指關節處的紅蠟燭。紀梔子把小孩一推,捏著手機跑出巷口,懷抱著勢在必得的心情朝著竹周一家的方向快步奔去。
黎不明又沒辦法取得竹周一身體的控制權了,今天兩家團聚,陽一泉和他的媽媽都過來吃晚飯,竹周一本人表現得對陽一泉的抗拒太過明顯,兩家的父母察覺到都有些掛不住面子,黎不明也只能干看著上火。
陽一泉從廚房端出來一盤切好的西瓜,呈到竹周一面前流露了一縷試探意味的諂媚。竹周一目不斜視裝作完全看不見這兒有個人。兩人就這么耗著,直至陽一泉端著盤子的手酸了,他才抿緊了嘴唇挫敗地端著西瓜環顧一圈,周圍的東西都和這個態度變幻莫測的家伙有關,讓人泄氣。
他煩躁得抓亂了自己的頭發,留下“我出去透透氣”帶著西瓜走出竹周一家門,蹲在了她家門口的花架子邊。
竹周一這樣陰晴不定的反應真的讓人頭疼,跟被鬼上身了一樣。饒是陽一泉這樣的小丑角色也頂不住有了怒意。
“陽一泉,你在煩惱嗎?”
他聽見聲音抬頭,紀梔子站在馬路牙子對面,沖這邊笑。
“我屮,你怎么在這里?”
“我翻墻進來的,那個圍欄的鐵刺還刮到我了,你看。”
紀梔子沒有訂購秋季校服,幾近入冬她還是只能穿著裙裝校服。她挽著裙擺撩至大腿處,指著膝蓋上破皮正在淌血的地方朝著陽一泉微微瞇著眼。
哪怕此時慘淡的余暉之下,她稍稍垂落的眼睫掩不住泛起波紋的瞳孔,藕節似的手臂捻起的大片裙袂。晚霞粘在她暗沉的皮膚上,瑰麗的魅色。他恍惚從紀梔子身上看見了竹周一的影子,那截充血的沖動又冒了出來。
她身上還有油污的氣味,起了球的棉襪,泛黃的領口,講話時往空氣里散播專屬于紀梔子的絕望分子。最初見到的她那般清澈帶著些許怯懦的目光什么時候消隱了,低伏的,一目了然的勾引的眼神堂而皇之占領了紀梔子。
紀梔子看見陽一泉的喉結上下動了動,也看見了他坐著的花架上擱置的無籽西瓜,切成酒店果盤一樣的三角形,碼在一起隨意插上兩只不銹鋼叉子。
“周一在里面,對嗎?”她垂下頭,手臂上的西瓜汁干透結了一層和自己腕上的疤融為一體的膜。
真嫉妒啊。
竹周一口中的普通人的生活,真遙不可及啊。
她怎么就什么都有了呢。
陽一泉以為她要找竹周一,登時冷下臉:“上次你沒得手,你現在還追到人家里是吧。”紀梔子緩慢閉上眼笑起來,似乎下定了決心后提著裙擺大邁兩步。
陽一泉以為她又要使用普通攻擊,偷摸捏緊了叉子警惕詢問:“你要干什么?”嫌疑人只是踮著腳湊上來,用她沾了西瓜汁的粘膩的手握住自己的手腕。
陽一泉很想甩開,但是紀梔子另一只手已經又從哪里摸出來那把美工刀,抵上了他的脖子。紀梔子牽起他的手,引導著撫上她的大腿,一路往下擦過流血的傷口,帶出來一條干脆的血跡。
血黏在了手掌心。有點犯惡心。
稍微干涸的液體,觸感像是手汗。他手比腦子先動,厭惡地甩開紀梔子的手,被紀梔子用力抵上來的美工刀割破一塊細小的口子。
“你知道我對周一做了什么嗎?”讓她那么討厭你的原因,想知道嗎?紀梔子嘲弄的笑出聲來,“你帶我去你家,我把所有事都和你說。”
不論她是否真的遵守諾言,光是目前這樣建立在威脅上的談判就讓人不爽。純粹是又當又立。陽一泉手中的叉子晃動幾下妄圖反抗,但紀梔子的刀一直插在自己脖子上,不管誰先動都免不了一條溝壑。
紀梔子笑瞇了眼:“你看你連這都不愿意,你還認為自己多深情。”她抬腿壓上陽一泉的腿,探出手摸上他休閑褲的繩子,陽一泉反應一瞬下意識揪緊褲帶,不給這個瘋子可乘之機。
后知后覺還是因為生理原因紅了脖子,陽一泉惱羞成怒任由刀子破開皮肉切開自己的脖子,揚起叉子捅在紀梔子腰上。阿姨說吃水果專用的叉子很貴,貴就貴在有防止兒童誤食的設計,該尖的地方都磨圓了。
沒讓瘋子也見點血讓人好不甘心!
給腰窩一擊很順利的讓紀梔子從架子上摔下去,在混凝土地面上擦過也得掉一層皮。
陽一泉吐出一口氣,用力錘了花架一拳對著紀梔子咬牙切齒:“你說白了就是嫉妒她,你就不能放過我們,白瞎你剛搬過來的時候我們這么照顧你!”
聽到這里紀梔子卻忽然間變了臉色,她捂著被叉子攻擊的地方咳嗽兩聲爬起來,嘔出來一灘混雜西瓜碎的紅黃相間的液體。她用力抓著自己的臉,猩紅的眼睛向著陽一泉出離憤怒。
“憑什么她竹周一一出生就什么都有了?不公平也該有個度吧?她憑什么只需要運氣好點投個好胎就可以安度一生?
“我每次看見她明明活在愛里,也不缺錢,卻還拼命的努力要去當那個第一名!
“她明明什么都有了!”
紀梔子神經質地不斷地抓撓自己手腕上的痂,將它們再次摳破。
“為什么她可以情緒穩定,可以長相上等,就好像她沒有缺點……
“我好嫉妒啊!每次察覺到她到底多優秀多被人喜歡的時候,我就恨她恨得想死!
“我求她,把你讓給我,我像狗一樣給她搖尾巴求她讓給我。”
陽一泉打斷她:“你只是覺得我是所有事情里最不需要付出努力的一件!別說得你有多可憐,你才是最卑鄙的那個!”
有人聽見了外面的吵鬧,門把手轉動過后,黎不明從里面走出來。她帶著舒暢的快意,終于又拿到控制權了。
陽一泉愣住:“你聽到了多少?”
黎不明舉著手機上前,心情很好地坐在花架上攝入西瓜:“全部都看見了。”終于把該知道的事情想起來了。
“哦,對了,我剛才給保安通了氣,紀梔子你最好現在就跑……或者去陽一泉家躲著,順帶完成你想完成卻沒有完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