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我能跟木生出去玩嗎？”李福拉著家里長工的小兒子的手忐忑的看向正在對著鏡子涂涂抹抹的女人。

這個鏡子里面容姣好看起來不過三十出頭的女人就是李福的娘，當然在鎮北村她有屬于自己的響當當的名號——“潑辣娘”。

李福娘還沒過門的時候這名號就響起來了，作為鎮北鄭屠夫家的女兒，李福娘是出了名的能干，雖然大字不識一個，但吵起架來你就看吧，誰能說過的她？后來她憑著這股勁進了李家的門，老李福整日躺在床榻上吞云吐霧不問家事，家里的擔子就全落在了李福娘身上，李福娘憑借著自己的干練把李家上下拾掇得服服帖帖，就連當家的老李頭都要俱她三分。

“今天該溫的書溫了嗎？小心你祖父責怪”。李福娘頭也沒有抬，仔細地往腦袋上別了一朵絨花。這話好像與尋常人家母親的關心無異，但李福明白，這意思就是他又得坐在門檻以里羨慕門檻以外的世界了。

李福沒有再辯解什么，要是娘能痛痛快快讓他出去玩上一玩才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呢，但是木生說入了秋山上的螞蚱多了起來，比后院墻根那堆雜草里的還多呢！腿一掃就全蹦起來了！他怎么能不心動呢？然而他終于還是屈服了，沉默著離開大概就是這個少年所能做出的最大反抗。

“那就不去啦？”木生不甘心的拽住李福的手。

李福沒有說話，只是嘆息著搖搖頭。明明比木生還小上兩歲，卻已經有一股老氣橫秋的感覺了。

“你說句話??！”木生最看不得他這副樣子了，明明這樣小的一件事李福也畏首畏尾的。

“我有什么辦法，你又不是不知道......”“行了行了，又來這一套，你過來我跟你說”。

木生一把拉過李福：“你看你娘又在畫臉了，你娘只要一進城就要畫臉，你知道吧？”木生推了推李福“你祖父已經好幾年不能下床了，如何管得你？等你娘走了我們就出去?！崩罡ｓ@愕的望向木生，似乎在為事情的不確定性猶豫著，他從來沒嘗試過掙脫家庭的束縛。

“但是...若是事情敗露了又該如何？”半晌，李福這樣問。木生沒有理他，木生知道李福這樣說便是成了，他從來如此，猶猶豫豫的，不能把心里話順當的說出來。

吃過中飯李福娘果然出了門，李福趴在門邊上瞅了半天，直到木生等得不耐煩喊出聲來。

兩個少年一路狂奔，仿佛這樣就可以甩掉身后的影子。

穿過金黃的麥浪，越過泥濘的田埂，李福跟在木生后面發了瘋似的向前沖。午后的陽光灑在李福的臉上，似有似無的風撫過李福的胸膛——而后順著衣服溜走。

泛著黃尖的草戳進李福的褲腳，刺出一點點紅斑，也刺癢了少年的心。

不知道跑了多久，兩個少年終于疲憊的倒在了草地上。

李?？粗旧?，木生也看著李福，然后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大笑起來，沒有人再去提入了秋的螞蚱，他們就這樣躺著，偶爾說一兩句話，大多數時候沉默著望天。直到夕陽的余暉灑落下來，直到晚星慢慢從夜幕下隱現。

李福回到家里的時候娘早已經坐在里屋等著了，木生順著墻根拐進了小院，李福只好一個人硬著頭皮往屋里走，屋里氣氛冷峻，李福低下頭等著娘的訓斥，或許還要跪一晚上祠堂，李福在心里想著，不自覺攥緊了手指。

“明早別忘了給祖父請安?！崩罡Ｄ锪粝螺p飄飄的一句話便吹熄了燈，臨走的時候還揉了揉李福的腦袋。

李福呆愣在原地動彈不得，好像不明白發生了什么，這種母子間的親密舉動是從李福記事起就不曾有過的，母親總是冷冷的，從早忙到晚。晚上李福想著這件事，翻來覆去的睡不著，過去的事跑馬燈一樣在李福腦子里打轉兒：過往母親的責罵，母親的冷漠與今日反常的母愛在李福腦海里瘋狂的攪動著，到底什么是真的呢？李福心里隱隱有了不好的感覺。窗外的蟲鳴漸漸大了起來，挑釁著少年雜亂的思緒。

這一夜對于李福來說格外漫長。彼時的李福不能理解母親所說的話的背后含義，而在李福娘看來，這句話更多的是說給自己聽的。

那一年李福十歲。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感受到自由的氣息，第一次打破捆在他身上的條條框框，這種感覺是如此的迷人，像是恐懼中包裹著的甘甜，這種甜深深印在了李福腦海里。

村里漸漸傳出一些閑言碎語，有人說李福娘給李福找了一個新爹，有人說李福將來就不是李家人了。李福不懂什么叫“改嫁”，李福只知道娘進城的時候他就可以痛痛快快的和木生玩上一整天。日子好像還是和從前一樣，每天早晨李福去給祖父請安，每天嘰里呱啦的背看不懂的文章，身邊的玩伴還是只有木生一個，只是多了一個期盼的日子。

李福的童年，就在這樣的循環中慢慢流淌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