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算是個開始吧

我是一名文字編輯。一份書稿由作者寫出來，被我稱為“編輯”的編輯修改過，經過了可能無數個版本，才終于全部完成，而我的工作就是用我手中的筆，讓那份稿子變得更好，更簡潔，更清楚。減少廢話。不是改寫，也不是強行按照所謂正確的文章模板來塑造它，而是讓它展現出最好的樣子。通過我的工作，讓這份稿子更接近它真實的樣子。這就是我的職責。

從更基本的層面來說，專業的文字編輯工作要確保稿件沒有拼寫錯誤。（完全不會拼寫的天才作家像神獸一樣不可能存在，但話說回來每個人都有打錯字的時候。）有件事你也許早就知道了，但我還是要提醒一句：要把拼寫檢查和自動更正功能當作你的左膀右臂。我一定是先打開它們再開始打字，但它們也不一定每次都知道你想打的是哪個詞。編輯工作還包括重新考慮和安排標點符號的位置——有時候我覺得自己人生的一半時間都花在把句中的逗號拔出來，另一半時間則用來把它們重新釘到別的地方——以及留意缺失的單詞（he went to store）和重復的單詞（he went to the the store），還有其他在寫作和修改過程中悄悄生長出來的小毛病。還要注意基本的語法，當然，對于有些作品，編輯在語法方面的要求比較嚴格，其他作品則寬松一些。

以上工作，似乎能用某種高級軟件來完成，但事實并非如此，不管是把握文章風格，還是修正語法瑕疵（即便它覺得它能做到），甚至檢查拼寫，軟件都做不到（關于拼寫，后面會說到的，會說很多很多）。除了這些基本工作，編輯更是一種真正的手藝。一位作家曾這樣對我說：“優秀的編輯工作，給人的感覺就像一次深入徹底的牙齒清潔，又像一場出神入化的魔術表演。”

這讓我想起一個故事。

幾年前我應邀參加一位小說家在自己家里舉辦的聚會，我做過他的編輯。那是在夏天，下午酷熱難耐，上東區時髦聯排別墅的小小花園里人頭攢動，擠得人有點兒不舒服。

小說家的丈夫是一位大名鼎鼎的戲劇和電影導演[1]，在場有好幾位知名演員，所以盡管我汗流浹背，卻還是興奮地看呆了。

女主人熱心地介紹我和一位女演員認識，這位演員在舞臺上看起來身高兩米四，實際卻嬌小得多——一般都是實際很高，舞臺上顯得矮吧。她非常可愛，打扮得也很精致，這讓我很意外，要知道她可是演母夜叉出名的——我找不到更好的詞了。

這位演員似乎寫過一本書。

“我寫過一本書。”她告訴我是一本回憶錄，“不得不說，編輯稿送過來的時候，我看到那上面都是潦草的字跡，還有各種符號，我可嚇壞了。‘不！’我大叫，‘你根本不懂！’”

這時候她已經抓住了我的手腕，雖然她握得很輕，但我還是不敢想象如果我把手抽回來，會發生什么事。

“可是接下來，我仔細看我的編輯所做的修改。”她接著低聲說，但她愿意的話，她的音量可以輕易傳到劇院最高的座位上，“我開始明白了。”她靠近我，我的頭頂仿佛要被盯出一個洞來，我被迷住了，動彈不得。“繼續說下去吧。我對編輯說。”

此處需要一個富有戲劇效果的停頓。

她的聲音緩慢而莊重，過了這么多年，每一個清脆的輔音和飽滿的元音依然在我腦海中回蕩：“編輯就像牧師，捍衛著他們的信仰。”

像極了一次祝禱。[2]

　

大約三十年前，我因為機緣巧合走上了工作崗位。那時，很多人都是誤打誤撞進入某個行業的，就只是找點兒事情先做著。大學畢業后，我花了幾個年頭去餐廳做服務員、在酒吧做酒保、去復興劇院參加雙片連映活動，總之就是各種瞎忙。小時候不知道自己長大了要做什么，等到你真長大的時候這就成了一個問題。但多虧了我一位作家朋友的勸說，以及他的制作編輯不知哪里來的信心——制作編輯就是出版社里負責協調一本書的編輯和校對流程的人——于是，我就這么做起了自由職業校對：校對完這一本，再校對那一本。過了一段時間，我決定全職做這個工作。

說到校對，它是一個基本的、機械的過程。這是你進入這個行業的第一步，尤其是當你沒有任何經驗的時候。我的第一份工作就只是確保編輯稿（放在左手邊）上的所有修改都體現在排版稿（放在右手邊）上面。請注意，這些事發生在花園聚會故事之前，是在紙筆時代的早些時候，所以我在手稿上讀到的不僅包括作者的初始文字，還包括用兩種筆跡——作者自己的和文字編輯的——留下的層層改寫和修訂，更不用說那些神秘莫測的潦草字跡和編輯符號了。校對工作對注意力和專注度的要求很高，但工作內容都是非黑即白的，是和否二選一：有些是對的，有些是錯的，你應該注意到錯的地方，改正它，雖然這會讓頁面更亂。就像一直在玩亂得見了鬼似的《兒童集錦》（Highlights for Children）找碴拼圖。

隨著我盡職盡責地開展工作，稿件上的東西越來越讓我著迷，那是作家和編輯用彩色鉛筆進行的對話式決斗。因為通常——幾乎總是這樣——文字編輯所做的事情已經遠遠超出了糾正拼寫錯誤、重新安排標點、修正主謂不一致等等，他們還會更深入、更深思熟慮、更主觀地挖掘作者的文章內涵：刪除句子中可有可無的詞，在結構可能過于緊湊的句子中加入一個詞，對段落重新排序使其結構更有力，指出作者對其偏愛的形容詞或副詞的濫用等。文字編輯也可能會暗示某些字詞不太得當（會在頁邊空白處寫下“作者：尷尬？”）[3]或者某個短語太迂腐了（作者：陳詞濫調？）。有時候，如果文字編輯認為同一個論點重復了太多次，或者顯而易見、根本沒必要說明，那么整個句子都可能會被劃掉，頁邊空白處的注釋會顯得很……我覺得有些無禮——作者：知道了。

這并不是說，文字編輯提出的每一條建議都會被作者采納。雖然作者往往會將修改意見原封不動地留在那里表示默許，或者劃掉編輯在空白處寫的、畫了圈的“OK？”的問號以表示同意，但偶爾也會劃掉一兩條更正或修改建議，在原文下面畫上一排圓點，在旁邊寫上STET——這是拉丁語，我后來知道了它的意思是“保持原樣”，即“你的手不要伸得太長”。作者偶爾還會加上一個感嘆號或者幾個表達異議的詞。[4]

我就是這樣學會了做編輯：通過觀察，觀察編輯是如何工作的、作者是如何回應的；通過記錄稿件中出現的各種問題，從差不多算是無可爭辯的語法錯誤，到差不多算是有討論空間的風格和品位上的偏差問題，以及編輯是如何解決這些問題的。（差不多、或多或少：真的，我不是故意含糊其詞。寫作中，板上釘釘、無可爭議的事情，比你想象中的要少。我會在下文中反復提到這個話題。）

編輯是一種技能。它需要你對語言有優良的感受力，知道好的文字聽起來應該是什么樣，印在紙上應該是什么樣；它要求你具有傾聽作者的能力，明白作者想要達到怎樣的效果，最好是知道怎樣幫助作者將這種效果發揮到極致。如果想做一名專業的編輯，以上能力是可以而且當然應該通過學習來獲得的。世界上并不缺語法書，也不缺講單詞怎么用的書。但我確實認為，編輯這門手藝是需要一點兒神秘的天賦的。（我知道大多數文字編輯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他們都是從小就愛讀書，童年的大部分時間都埋首于書中度過。）就像我的一位同事所說：你努力鉆進作者的腦子里，為了他們的稿子而在他們的稿子上折騰來折騰去，而作者本人可能已經這么折騰過了，不知道他們有沒有也把每個句子都他媽看了六百五十七遍。

　

兜了這么大個圈子，接下來讓我告訴你，親愛的讀者——我一直想說“親愛的讀者”，現在我說了出來，我保證再也不說了——我為什么要談這些問題。

我們每個人都是寫作者：我們寫學期論文、辦公備忘，我們給老師寫信，我們寫產品評論、文章、博客，發表政治見解和呼吁。有的人會寫書。我們每個人都會寫電子郵件。[5]而且，至少據我觀察，我們都希望能寫得更好：我們想將觀點表達得更清晰、更優美；我們希望讀者喜歡我們寫下的文字，希望更言簡意賅地表達；我們希望——說真的——少犯錯誤。

如我所說，這種工作我已經做了很久，我最喜歡的事情仍然是為作者提供協助，并在頁面上與他們對談，即使稿件已經不再是桌上的一沓紙，而變成了屏幕上的一個Word文件。

這本書，則是下一個話題。我有機會與你們分享我做的一些事情，供你們參考使用，這些心得總結自我遇到的那些細節問題，即使是熟練的作家也會無意中被它們絆一跤，還有一些能讓已經比較成熟的文字變得更好的神奇小竅門。

又或者，你只是好奇其他人對序列逗號有什么看法。

那我們就開始吧。

不，等等。先說明一下：

這本書之所以不叫《規范手冊，這一本就夠了》（The Last Style Manual You’ll Ever Need），或者其他類似的可怕名字，是因為它就不是那樣的書。沒有哪本書能夠囊括關于寫作的所有知識——而且，恕我多說一句，每本書都有自己的觀點，從來沒有哪兩本寫作書是不會打架的——而在著手寫這本書時，我給自己設定了基本原則：寫那些我在編輯稿子時最常遇到的問題，以及我是如何想辦法解決這些問題的；寫那些我認為我真的有話可說的話題；寫那些讓我感興趣或者只是覺得好玩的知識。另外，我不會重復那些詳盡的寫作指導書已經講過的東西，這些書現在和將來都會被放在我自己的桌子上，被我頻頻翻閱。[6]而且，我應該補充一點，那就是我會記得，至少時不時地想起，大方承認我有自己的特殊品位和怪癖，并允許這一點存在，僅僅因為我認為有些東西是好的、恰當的、漂亮的，并不意味著你也一定要那樣覺得。

盡管你應該也那樣覺得。

那么，為了給出有選擇性的、獨特的并且（我希望是）有益的建議：

我們開始吧。

[1]如果我不提他的名字就不算炫耀自己認識名人，對吧？（書中注釋如無特殊說明，均為作者注。）

[2]哦，好吧。這位女演員是佐伊·考德威爾，她的這本小書是一本迷人、精致的回憶錄，就是《我將飾演埃及艷后》。找來讀讀吧。

[3]寫清楚是給作者（AU，author）的，這一點很有必要，因為有時編輯會提到排版人員（COMP，compositor）。

[4]“你能舉個例子嗎？”在討論這一段的時候，我的編輯這樣問我。好吧，我們來看兩個例子。有這么一位作者，文字編輯對他的那些令人作嘔（我必須鄭重指出這一點）的句子之一提出了修改意見，而他不屑地在稿子空白處批下了“這叫作風格”幾個字。還有一位，編輯在稿子上寫了一條正常而得體的建議，結果這位作者用不知道是紅色蠟筆還是血的東西狂躁地回復道：“滾去寫你自己的書吧。”

[5]此外，許多人也發短信和推特，這些文字活動有它們自己的規則，且所有這些都不在本書的討論范圍之內。

[6]特此說明：《寫作規范》（Words into Type），一本很早就絕版但很容易在網上找到電子版的書；《芝加哥手冊》（The Chicago Manual of Style），我并不總是贊同這本書中的條文，但它那種權威的氣勢讓人感到莫名安心。我還向你推薦《韋氏英語慣用法詞典》（Merriam-Webster’s Dictionary of English Usage），當然，我的意思是你一定要有一本詞典：給自己買一本《韋氏大學英語詞典》（Merriam-Webster’s Collegiate Dictionary）吧，我在撰寫本書時，這本詞典出到了第十一版。每當我在本書中提到“大磚頭寫作指導書”時，指的就是以上這些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