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古典傳統(tǒng)與自由教育(“經(jīng)典與解釋”第5期)
- 劉小楓 陳少明主編
- 11字
- 2024-01-04 11:06:53
論題 古典傳統(tǒng)與自由教育
什么是自由教育?[1]
施特勞斯 著
一 行 譯 魏朝勇 校
自由教育是在文化之中或朝向文化的教育,它的成品是一個有文化的人(a cultured human being)。“文 化”(cultura)首先意味著農(nóng)作:對土壤及其作物的培育,對土壤的照料,按其本性對土壤品質(zhì)的提升。在派生性上,“文化”現(xiàn)今主要意味著按心靈的本性培育心靈,照料并提升心靈的天然稟賦。正如土壤需要它的培育者,心靈需要老師。但老師的產(chǎn)生可沒有農(nóng)夫那么容易,老師自己是學生且必須是學生。但這種返回不能無限進行下去:最終必須有一些不再作為學生的老師。那些不再是學生的老師是偉大的心靈,或者為了避免在如此重要的事情上的含糊其詞,可說是最偉大的心靈。這些人實乃鳳毛麟角。我們不可能在課堂里遇到他們?nèi)魏我晃?。我們也不可能在其他地方遇到他們?nèi)魏我晃弧R粋€時代有一位這樣的人活著,就已經(jīng)是一種幸運了。實際上,無論學生的精通程度如何,他們都只能通過偉大的書來接近不再是學生的老師,接近最偉大的心靈。因而,自由教育在于以特有的小心(with the proper care),研讀最偉大的心靈所留下的偉大的書——在這種研讀中,較有經(jīng)驗的學生幫助經(jīng)驗較少的學生,包括初學者。
這并非一項易事,如果我們考慮一下我剛才提到的程式,它似乎如此。那程式需要一個長長的評注。許多生命已經(jīng)并仍將消耗在寫作這些評注之中。例如,說偉大的書應該“以特有的小心”去研讀是什么意思呢?此刻,我只提一個對你們?nèi)魏稳硕己苊黠@的困難:最偉大的心靈在最重要的主題上并不全都告訴我們相同的東西;分歧乃至各式各樣的分歧撕裂了偉大心靈們的共同體。不管這種情形可能招致怎樣更多的后果,但它無疑導致了自由教育不能僅僅是灌輸。我還要提另一個困難?!白杂山逃窃谖幕械慕逃薄T谑裁次幕??我們的回答是:西方傳統(tǒng)意義上的文化。然而,西方文化只是諸多文化之一種。把我們自己限定在西方文化,我們不是宜稱自由教育不該變成一種狹隘主義嗎?而狹隘主義難道不是與自由教育的自由主義理念、寬宏、心靈開放性無法共容嗎?我們的自由教育觀念似乎不適合這樣的時代,即它意識到事實上沒有人類心靈的文化(the culture of the human mind),卻存在著品類繁多的文化。顯然,文化若允許用作復數(shù),就完全不同于作為單純之物(singulare tantum)的文化,后者只能用作單數(shù)。像人們所說的,文化現(xiàn)在不再是絕對的,而已成為相對的。很難說清可用作復數(shù)的文化到底是指什么。作為這種含混性的結(jié)果,人們已經(jīng)或明或暗地表示,文化是任一人群的共同行為模式。于是,我們毫不猶豫地談論郊區(qū)居民風俗文化或少年幫派文化,既有合法的也有非法的。換句話說,任何瘋?cè)嗽褐獾娜硕际俏幕娜?,因為他參與了文化。在尚待開發(fā)的研究領域,就出現(xiàn)了至于瘋?cè)嗽褐械牟∪耸欠褚灿形幕膯栴}。如果我們對比“文化”一詞的當前用法與其原初意義,就好像有人會說,花園的培育可以由這樣一個花園構成,里面是亂扔一地的空錫罐和威士忌酒瓶,以及隨手丟棄的形形色色的廢紙。盡管到了如此地步,但我們認識到我們已不知何故地迷失了道路。因而,讓我們以這樣的提問重新開始:此時此地,自由教育能意味著什么?
自由教育是某種讀寫的(literate)教育:某種在文字(letters)之中或通過文字進行的教育。沒有必要舉例說明這種讀寫教養(yǎng);每一位選民都知道,現(xiàn)代民主制與之共浮沉。為了理解這種需要,我們必須反思現(xiàn)代民主制度。什么是現(xiàn)代民主?據(jù)說,民主制是一種與德性相輔相成的政體:它是一種在其中所有或絕大多數(shù)成年人都稟有德性的政體,并且,既然德性要求智慧,它就是一種在其中所有或絕大多數(shù)成年人富于德性和智慧的政體,或是一種在其中所有或絕大多數(shù)成年人理性高度發(fā)展的社會,亦即理性社會(the rational society)。簡言之,民主制意味著一種擴展為普遍貴族制的貴族制。現(xiàn)代民主制還沒有產(chǎn)生之前,對如此理解的民主制是否可能的疑問就已出現(xiàn)了。正如民主理論家中兩位最偉大者之一所說的,
如果存在一個由諸神構成的群體,它的確能民主地統(tǒng)治它自已。但如此完善的統(tǒng)治卻不適于人類。
這一安靜而輕微的聲音今天已變成了大功率的擴音機。
這里有一門完整的科學——政治科學,我是它成千的教授者之一——可以說,其主題不過是將民主的原初概念或可稱為民主的理念與如其所是的民主加以比較。在一種極端觀點、亦即這一專業(yè)中的主流觀點看來,民主的理念只是純粹的幻想,唯一有意義的是諸種民主制的行為和民主制中人們的行為。與普遍貴族制迥異,現(xiàn)代民主將會是一種大眾統(tǒng)治(mass rule)——倘若不是由于存在下面的事實的話:大眾并不能進行統(tǒng)治,反倒受治于精英、即那些無論出于何種原因處在上層或有很好的機會升到上層的人組成的群體。就大眾而言,民主平穩(wěn)運作的最重要的德性之一,據(jù)說是選舉冷漠,亦即公共精神的匱乏;那些只讀報紙體育版和滑稽版的市民,的確不是地上的鹽,倒是現(xiàn)代民主制的鹽。[2]民主因而的確不是大眾統(tǒng)治,而是大眾文化。大眾文化是這樣一種文化,它被沒有任何智識和道德努力的最低劣的能力所占據(jù),并是極為廉價地占據(jù)。但即便是大眾文化且恰恰是大眾文化,需要所謂新觀念的事物的不斷支持,這些新觀念是那些所謂有創(chuàng)意的人的產(chǎn)品:連歌曲廣告都會失去吸引力,如果它們不隨時更新的話。但是,民主即使只被當成保護柔軟的大眾文化的硬殼,從長遠來看,仍然需要一些完全不同的品質(zhì):一種獻身、一種專注、一種遼遠、一種深邃。于是,我們很容易懂得,在此時此地自由教育意味著什么。自由教育是大眾文化的解毒劑,它針對的是大眾文化的腐蝕性影響,及其固有的只生產(chǎn)“沒有精神或遠見的專家和沒有心肝的縱欲者”的傾向。自由教育是一架階梯,憑借這階梯,我們可以努力從大眾民主上升至原初意義上的民主。自由教育是在民主大眾社會里面建立高貴氣質(zhì)的必要努力。自由教育呼喚著大眾民主中那些有耳能聽[3]的成員,向他們呼喚人的卓越。
可能會有人說,自由教育的觀念僅僅是政治性的,它教條地假定了現(xiàn)代民主制的美好。難道我們就不能不依傍現(xiàn)代社會?難道我們就不能回歸自然、回歸到文字出現(xiàn)以前的部落生活?我們不是被那些成堆的印刷品——它們是如此眾多的美麗而雄偉的森林的墳墓——弄得破碎、惡心和退化嗎?說這種想法僅僅是浪漫主義,說我們今天不可能回歸自然,是不夠的:難道將來的世代,在一場人為的大災變之后,就不會被迫生活在未開化的部落中?我們關于核戰(zhàn)爭的想法難道就沒有受這種預見的影響?顯然,大眾文化的可惡之處(其中包括對整個大自然的旅游觀光)使回歸自然的愿望變得可以理解。一個未開化的社會,就其最好狀態(tài)而言是由古久的祖?zhèn)髁曀字涞纳鐣?,那習俗追溯原初的?chuàng)建者、諸神、諸神之子或諸神的學生;既然這樣的社會還沒有文字,后來的繼承者就不能直接與原初的創(chuàng)建者相聯(lián)系;他們也無法知道,自己的父輩或祖父輩是否沒有偏離原初創(chuàng)建者的意圖,是否沒有用僅僅人為的損益去毀損神圣的消息;因此,一個未開化的社會無法前后一貫地按其“最好即最古老”的原則去作為。只有創(chuàng)建者留下文字,才使他們向后來的繼承者直接說話成為可能。因此,企圖回到未開化狀態(tài)是自相矛盾的。我們被迫與書一起生活。但生命太短暫,以至于我們只能和那些最偉大的書生活在一起。在此,正如在其他方面一樣,我們最好從這些最偉大的心靈中選取一位作為我們的榜樣,他因其共通感(common sense)成為我們與這些最偉大的心靈之間的那個(the)中介。蘇格拉底從不寫書,但他讀書。讓我引證蘇格拉底的一段論述吧,它幾乎談到了與我們的主題相關的所有應被提及的事情,而且?guī)е环N古人特有的高貴的單純和寧靜的卓越。
就像別人被一匹良馬、一條好狗或一只靈鳥取悅那樣,我自已則因好朋友們而獲得更高的快樂……古代的賢人們通過將它們寫進書中而遺留下來的財富,我與我的朋友們一起開啟它并穿行其中,而且如果我們發(fā)現(xiàn)了什么好東西,我們就把它挑出來,并當作一次豐盛的收獲,倘若我們因此而能相互促益的話。
傳揚這段話的人添加了評論:
當我聽到這些時,對我來說,不僅蘇格拉底受到祝佑,他還將那些傾聽他談話的人引向了完美的高貴氣質(zhì)。[4]
但這個傳言有缺陷,因為它沒有告訴我們?nèi)魏蜗嚓P的事情,即蘇格拉底如何對待古代賢人們的書中的那些他無法判斷其優(yōu)劣的章節(jié)。從另一則傳言中,我們知道,歐里庇得斯有一次將赫拉克利特的著作送給蘇格拉底,并問他對這本著作的意見。蘇格拉底說:
我已經(jīng)理解的部分是卓越而高貴的;我相信我所不能理解的部分同樣如此;但為了理解那本著作,一個人肯定需要成為某種專門的潛水者。
作為對完美的高貴氣質(zhì)和對人的優(yōu)異的培育,自由教育在于喚醒一個人自身的優(yōu)異和卓越。自由教育通過何種道路和方式喚醒我們身上的人的卓越呢?我們無法太充分地思考自由教育注定是什么。我們聽說過,柏拉圖認為教育在最高的意義上就是哲學。哲學是對智慧的探求,或?qū)﹃P涉最重要、最高或最整全事物的知識的探求;柏拉圖表明,這種知識就是德性和幸福。但智慧難以達于人,所以德性和幸福總是不完美。盡管如此,哲人并非像所指的那樣極為智慧,但還是被宣稱為唯一真正的王:哲人被宣稱最高程度地擁有人類心靈能夠具備的一切優(yōu)異。由此,我們必須得出我們不能成為哲人的結(jié)論——我們也無法獲得這種最高形式的教育。我們一定不能被我們經(jīng)常遇到一些自稱哲人的人這一實情給騙了。因為那些人采用了一個可能是行政便利所必需的模糊表達,他們通常不過是說他們是哲學系的人士。但期待哲學系的人成為哲人,如同期待藝術系的人成為藝術家一樣的荒謬。我們不能成為哲人,但我們可以熱愛哲學;我們可以努力進行哲學化思考。這種哲學化思考首先且主要地在于傾聽偉大哲人之間的交談,或者更普遍更審慎地說,在于傾聽最偉大的心靈之間的交談,因而也在于研讀那些偉大的書。我們應當傾聽的最偉大的心靈決不只是西方的最偉大的心靈。阻礙我們傾聽印度和中國的最偉大心靈的東西僅僅是一種令人遺憾的貧乏:我們不懂他們的語言,而且我們不可能學習所有的語言。
再重復一遍:自由教育在于傾聽最偉大的心靈之間的交談。但這里我們面臨著一個不可抗拒的困難,即這一交談沒有我們的幫助就不會發(fā)生——事實上我們必須促成那交談。最偉大的心靈們在獨白。我們必須把他們的獨白轉(zhuǎn)換為對話,使他們“肩并肩”進人這一“聚會”。甚至在寫作對話時,最偉大的心靈們也仍在獨白。當我們看看柏拉圖的對話錄時,我們發(fā)現(xiàn)在最高等級的心靈中間從來沒有對話:所有的柏拉圖式對話都是在一個較高者和次于他的人們之間進行。柏拉圖顯然感到人無法寫出兩個最高等級的人之間的對話。于是我們必須去做某些連最偉大的心靈都不能做到的事情。讓我們直面這一困難——這困難過于巨大,以至于自由教育看來是荒謬的:既然最偉大的心靈們在最重要的事情上彼此相互矛盾,他們就迫使我們?nèi)ゲ脹Q他們的獨白;我們不可能相信他們?nèi)魏我蝗怂f的東西。另一方面,我們不能不注意到,我們并不勝任做這種裁決者。
大量膚淺的錯覺讓我們看不見這一事態(tài)。不知何故,我們竟相信自己的觀點比那些最偉大的心靈的觀點更高、更優(yōu)越——或者因為我們的觀點是我們時代的,而我們的時代由于遲于最偉大的心靈們所屬的時代,所以能夠被假定為優(yōu)越于他們的時代;或者還因為,我們相信他們中的每一位就其觀點而言是正確的,但并非像他所聲稱的那樣是絕對的正確:我們知道,并不存在完全真實的實質(zhì)性觀點,只存在一個完全真實的形式性觀點;這個形式性觀點在于一種洞察,即任何全面的觀點都與特定的視角(perspective)相關,或者說,所有全面的觀點都是彼此排斥而沒有一個完全真實。使我們看不見真實境況的膚淺的錯覺可以全部歸結(jié)為:我們是,或能夠是,比過去最智慧的人更聰明。于是,我們被導向這樣的角色:不是成為專注和溫良的傾聽者,而是成為指揮或馴獅員。但我們?nèi)员仨毭鎸ψ屛覀兙次返木硾r,這種境況肇生于一種必要性(necessity),即我們要努力成為更加專注和溫良的傾聽者,也就是裁決者,然而我們尚不能勝任這一角色。對我來說,這一境況的原因是我們失去了所有我們能夠信任的完全權威的傳統(tǒng),喪失了給我們以權威性引導的習俗(nomos),因為我們直接的老師以及老師的老師們相信,一個完全理性的社會是可能的。在這里,我們每一位都被迫用自己的力量尋找方向,無論這些方向可能有怎樣的缺陷。
除了其固有之物外,我們不能從這一活動中獲得其他安慰。哲學,我們已經(jīng)知道,必須謹防希望成為有啟示性的東西[5]——哲學只能是一種內(nèi)在的啟示。只有經(jīng)常地理解一些重要的事物,我們才能發(fā)揮自己的理解力,這一理解活動可伴以對理解的領會、對理解的理解、對認知的認知(noesis noeseos),而且這是如此優(yōu)越、如此純粹、如此高貴的一種經(jīng)驗,以至于亞里士多德把它歸之于上帝。這種經(jīng)驗完全不依據(jù)于我們主要理解的事物是令人愉快還是令人不快,美麗抑或丑陋。它使我們認識到,所有的惡在某種意義上都是必然的,倘若我們想要理解的話。它使我們能以上帝之城的好公民的精神接受降臨于我們身上的惡,而且很可能是讓我們心碎的惡。在意識到心靈的尊嚴的同時,我們也意識到人的尊嚴的基礎以及世界的善。不管我們認為這個世界是創(chuàng)造的還是非創(chuàng)造的,它都是人類的家園,因為它是人類心靈的家園。
作為與最偉大心靈們的不斷交流,自由教育是一種在最高形式的溫順(modesty)中的煅煉——雖不能說這溫順就是謙卑(humility)。同時,自由教育是一次勇敢的冒險:它要求我們完全沖破智識者及其敵人的名利場,沖破這名利場的喧囂、浮躁、無思考和廉價。自由教育要求我們勇敢,這意味著決心將所接受的觀點都僅僅當成意見,或者把普通意見當成至少與最陌生和最不流行的意見一樣可能出錯的極端意見。自由教育是從庸俗中解放出來。古希臘人關于“庸俗”有一個絕妙的詞:他們稱之為apeirokalia,形容缺乏對美好事物的經(jīng)歷。自由教育將贈予我們對美好事物的經(jīng)歷。
[1]【譯按】本文(What Is Liberal Education)是列奧·施特勞斯出版的文集《自由主義:古代與現(xiàn)代》中的第一篇,原書“致謝”對此文說明如下:
“什么是自由教育?”是我於1959年6月6日在芝加哥大學大學學院“成人自由教育基本計劃”第十屆畢業(yè)典禮上的致辭;由C.Scott.Fletcher編入《為了社會責任的教育》一書(芝加哥大學出版社出版并再版)。
Liberal Education一詞或可譯為“通識教育”或“博雅教育”,但施特勞斯強調(diào)的是它喚醒個體的內(nèi)在自由和卓越,而不僅是培養(yǎng)“博雅通識”。本文注釋均為譯者所加。
[2]《新約·馬太福音》·5-13:“你們是地上的鹽。鹽若失了味,怎能叫他再咸呢。以后無用,不過丟在外面,被人踐踏了”。
[3]見《新約·馬太福音》·11-15:“有耳能聽的,就應當聽”。
[4]以上兩段引文出自色諾芬:《回憶蘇格拉底》第一卷第六章,參見昊永泉中譯本,第37~38頁,北京:商務印書館,1984。
[5]出自黑格爾:《精神現(xiàn)象學》“序言:論科學認識”,參見賀麟、王玖興中譯本第6頁,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