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赫西俄德:神話之藝
- (法)居代·德拉孔波
- 9字
- 2023-12-05 17:48:30
赫西俄德與傳統政治
赫西俄德與詩神們:真實的賜贈和言辭的征服[1]
[意大利] 阿瑞格提 ( Graziano Arrighetti) 撰
在傳統英雄詩系的傳承問題上,赫西俄德的思考涉及文字表述的寶貴遺產、價值與理想的錯綜關系,和史詩特有的詩藝原則等等,其深刻性和嚴肅性在今天已是經得論證的事實。[2]在這個前提下,《神譜》行27近乎一字不漏地沿用《奧德賽》卷19行203:
他說了許多謊言,說得如真事一般。
(, 《奧德賽》)
我們能把種種謊言說得如真的一般。
(, 《神譜》)[3]
我們對此可以找到令人信服的解釋。[4]不妨再次提問,赫西俄德參照荷馬詩文的明確意圖是什么?《奧德賽》卷19行203的上下文是論戰語境,對此行詩的參照本身很可能也是一種論戰。如此一來,這種參照是否僅僅具有某種象征性意味,也就是說,是否僅僅用來指代荷馬詩或至少是英雄詩系傳統?還是說我們可以從中覺察到更明確更具體的意圖?這樣的意圖又是什么?
能否掌握赫西俄德的意圖正是問題核心所在。放棄定義行27所包含的論戰對象 (整部《奧德賽》或其中一部分內容),就是承認,赫西俄德沒有提出任何定義同類詩歌創作所具有的真實部分與虛構部分的準則。換言之,如果不對《神譜》行27建立赫西俄德作品以外的文本參照,赫西俄德文本解釋的基礎或必要預設便是,詩人無法從介于真實與謊言的不確定中脫身,因為繆斯啟發的靈感同時包括這兩個方面。如果赫西俄德的全部作品,即從《神譜》第一行到《勞作與時日》最后一行,絲毫不顯示詩人具有認知真實并將真實教誨他人的清楚明確的意識,那么這一觀點無疑完全合理。[5]但是否定這一點,將使我們無從理解赫西俄德詩歌的特點和他的教誨意圖。[6]
為了使問題更加明確,我將在一開始說明現代解釋立場與文本本身的基本信息。 《神譜》行27所含的論戰性具有普遍針對性,贊同這一觀點的人非常多,其中包括韋爾得紐斯 (Verdenius)[7]和內澤爾 ( Neitzel)[8]。但是衛斯特 ( West) 頗有道理地觀察到,[9]荷馬詩歌在希臘古人中享有很高信譽。想要撇開這一事實不予考慮,如韋爾得紐斯所做的那樣列舉赫西俄德在有限范圍里暗中修改或否定荷馬詩中的某些內容或標準,這是遠遠不夠的。這些例子不足以證明存在著一次針對全部荷馬詩的論戰。
文本方面提供如下信息:《神譜》行27沿用《奧德賽》卷19行203,毋庸置疑意味著一場反荷馬論戰,但應同時看到,《勞作與時日》行164和行651有關特洛亞戰爭的敘述,無論如何從基本上證明,赫西俄德承認荷馬詩中所歌唱的事件的真實性。[10]如果赫西俄德論戰荷馬,他所針對的不會是荷馬詩全部,可能也不會是其中大部分。為此,確定赫西俄德反荷馬詩的具體內容,涉及詩歌真實的問題,唯一的方法就是明確他沿用《奧德賽》卷19行203的動機。此行詩在很大程度上可以代表或象征反對的理由。
筆者認為,如果說赫西俄德選擇《奧德賽》這行詩作為參照對象這一點比較容易理解,那么要定義詩人論戰的明確范圍,并且給予類似的限定范圍一個理由,將會有更多困難。
眾所周知,《奧德賽》的作者賦予其主人公諸多優點,其中以優雅和說服能力(不論真話還是假話)最為重要。奧德修斯完全意識到自己的優點,并引以為豪,例如他與歐律阿洛斯的舌戰(卷8行169-174)。詩中連續兩次停下來,描述奧德修斯的言辭對在場人所施加的影響。
他這樣說,在場的人默默不言語。 (,卷11行333)
奧德修斯說完,大家一片靜默不言語,在幽暗的大廳深深陶醉于聽到的故事。 (lt@span fn=△△△仿宋☆☆☆>,卷13行1-2)
沉默中暗含某種中了魔法般的情緒。同樣,阿爾基諾奧斯如此表達他對奧德修斯的言辭真實性的信任:
你言語感人,有一副高尚的心靈,
你簡直有如一位歌手,巧妙地敘述。 (卷11行363-369)
在這里,擁有“高尚的心靈”與擁有歌手般的言說能力 (“感人的言語” “巧妙地敘述”) 是兩個彼此聯系又相互獨立的評判標準。不少學者已經提出,阿爾基諾奧斯在贊美奧德修斯的敘事時,提出的理由與奧德修斯贊美歌手得摩多科斯相似 (卷8行487 498)。[11]贊美集中在奧德修斯敘事細節的精確性,與得摩多科斯的歌唱一樣。但令人吃驚的是,奧德修斯在阿爾基諾奧斯的皇宮里述說真事所得到的評判,居然重復使用于他對牧豬奴歐邁奧斯所說的謊言。事實上,歐邁奧斯告訴佩涅洛佩,他有一個陌生的客人 (卷17行518-521),同時強調,此人說話如同歌手吟唱一般,會將人迷住。奧德修斯接下來對佩涅洛佩的敘述得到詩人的直接評論:
他說了許多謊言,說得如真事一般。 (卷19行203)
這使奧德修斯的妻子邊聽邊流淚,就好像費彌奧斯歌唱阿開亞英雄從特洛亞歸來時也曾使她如此感動過(卷1行336-344)。
借助上述例子,我們有可能明確《神譜》行27的特殊意圖。我們可以比較容易地找出赫西俄德論戰里反荷馬詩的具體內容,并且確定批評范圍。
首先,赫西俄德的意圖似乎與使謊言如真實一般的能力有關。這樣的能力顯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但從普遍理論層面來看,在一個認真審視詩藝問題甚于荷馬的詩人眼里,荷馬在《奧德賽》中為此提出的動機理由很有可能導致嚴重后果。
其次,從詩學的角度了解奧德修斯言辭欺騙的先決條件,也就是詩歌敘事的美妙與真實的完美對等如何運用在奧德修斯的敘事及其本人形象中。荷馬詩中的歌手呼喚繆斯,唯一用途就是宣布繆斯“當時在場,知道一切”有關知識和記憶的事。[12]我們也看見奧德修斯對得摩多科斯的贊美 (卷8行487 -498) 。然而,諸如《伊利亞特》這種敘述時空古遠事跡的詩篇,在某個特定時代作為詩藝原則和評判標準的典范,其中最具價值的,顯然便是詩中帶著一切可能的包容性,承載所有深層矛盾,從而使人更加了解諸如《奧德賽》此類迥異的詩篇,換言之,從而為奧德修斯作為無視謊言與真實之間差別的敘述者的奇妙能力提供有效前提。
事實上,如果說在奧德修斯的準確敘事與眾多細節陳述之間,在敘事內容的真實、敘事風格的美妙與相應產生的說服能力[13]之間確實存在某種嚴格意義的對等,那么,整部詩篇中奧德修斯的全部敘事內容 (無論真實與否,這些敘事大都精確,并帶有豐富細節) 將符合如下幾點推理:
(1)為了準確地敘述并陳述大量細節,無需諸神啟發靈感,只需親身經歷這些事件。目的在于
(2)敘事要美妙,并且
(3)完全令人信服;
(4)內容因此真實可信。
如此得來的結論是,巧妙的言說能夠使謊言如真實一般(第4點),前提是賦予謊言第1點和第2點條件,因此也就是帶有第3點特點。這意味著原本使詩人的形象和角色區別于其他普通人的標準徹底消失,詩人只需是巧妙機智的敘說者。詩歌的神圣特征也隨之消失。
這樣一來,沒有必要繼續在類似敘事中區分真實與謊言,正如《奧德賽》卷19所示,這樣的敘述因其美妙,似乎受到繆斯的靈感啟發。顯然,如《神譜》開篇所示,赫西俄德在考慮這些問題時,不能把詩歌的美妙與否作為區分真實詩歌與謊言詩歌的標準,否則我們將得出真實的詩歌都不夠美妙這樣荒謬的結論。[14]正因如此,繆斯與赫西俄德相遇時不能否認,如同奧德修斯般虛假卻美妙的敘述同樣受到她們的靈感啟發。但是,她們同時也讓詩人知道,必須分清真實的歌唱與虛假的歌唱。[15]
我們現在清楚地知道,赫西俄德反對荷馬詩中的哪些部分,尤其是反對荷馬詩中的哪些原則。我們同時也明白了,赫西俄德在繆斯斥責他與牧人們輕信時,參照《奧德賽》卷19行203所具有的真正含義。赫西俄德反對荷馬詩,在于它把諸神啟發靈感的詩歌所特有的神圣性賦予一個有死者的敘述,甚而是一種虛假的敘述。和赫西俄德一樣,品達為詩歌的尊嚴和神圣作過論戰宣言。他在《涅墨競技凱歌》中對荷馬詩中的奧德修斯做出類似卻更明確的批評,矛頭指向奧德修斯的謊言,以及他擅長欺騙() 的機智 (
) (卷7行20-23)。[16]
因此,《奧德賽》卷19行203重現在《神譜》行27,意味著赫西俄德完全而真誠地意識到自己擁有繆斯所確保的真實和知識,同時也深信他從繆斯處得到的教誨等同于她們面對宙斯的歌唱。[17]行27的因而是“真實” 。 “許多謊言” (
)有可能通過述說真實的方法而變得像真實一樣。奧德修斯的巧妙敘事正是這種情況。
這樣一來,真實的賜贈和用來歌唱真實的詩的聲音的賜贈相聯:“[她們]把神妙之音吹進我心。”(神,行31)但兩種賜贈遠遠沒有得到同樣明確的定義。真實的內容,其特點在于赫西俄德所擁有的真實和別人視為真實的虛假之間存在著差別;至于歌唱形式,繆斯并沒有說明其中的特征。我們能否就此得出結論,赫西俄德不曾考慮過革新文字表述傳統的可能性?也許是的。這樣一來,我們將為時下爭論的議題多得一個論據:赫西俄德在成為真正意義的詩人之前或同時是不是也是一名行吟歌人?不過,這是本文計劃之外的問題。更重要的是考察赫西俄德是不是在有意識地渴望修改文字表述傳統,假設他并不是有意識,那也不值得奇怪。正如我們所知,詩人所構思的主題僅限于他在傳統中找到的那些,他似乎不知道自己在實際上所做的革新。
繼真實的賜贈之后,赫西俄德面臨第二個問題:詩人把“真實”轉述給聽者,從而完成傳播真實的使命,如何確保他所使用的工具,也就是語言,能夠忠實可信,適用于實現最終目的?繆斯在這方面似乎沒有給予任何幫助,因為,在繆斯和聽眾之間不可能存在任何直接聯系,而且繆斯也沒有義務提供類似擔保。在這種情況下,詩人是神與人之間唯一的不可缺少的中介。詩人獨自負責選擇語言表述方式,這樣的語言必須真實可信,才能使聽眾避免諸如波奧提亞山區[18]不夠機靈的牧人們的遭遇,他們和歐邁奧斯、佩涅洛佩一樣,不明白美麗的敘述背后可能隱藏著一個謊言。
赫西俄德似乎從未懷疑過自己支配語言以實現既定目標的能力。因為有這樣的確信,他在《勞作與時日》開篇對佩耳塞斯宣布,他將“訴說真相”(行10)。開篇提到宙斯作為正義的保護者和執行者的所作所為,詩人對自己的信心與對父神宙斯的信心一致,讓人驚訝。稍后,詩人滿懷激情和真誠地頌揚自己的教誨職能,也體現同樣的自信心:
至善的人親自思考一切,
看清隨后和最后什么較好。
善人也能聽取他人的良言。 (行293-295)
赫西俄德顯然把自己視為“至善的人”,能給出“良言”。沒必要去找個別例證,赫西俄德的全部詩作已經證明這一點。此外,值得注意的是,赫西俄德的真誠使他在擁有上述能力的同時從不猶豫承認自己的局限。
有關表述方式的運用,赫西俄德所作的革新甚多。所有這一切顯然來源于詩人對英雄詩系傳統的深刻思考。這些思考也促使他有意識地去充分掌握這些表述方式的運用。從赫西俄德的全部作品來看,詩人似乎有意證明自己確實掌握相關技藝。事實上,他所運用的某些與傳統迥異的表述方法不可能有別的解釋。
從這些例子[19]中,我們首先感受到某種根本性的決心:放棄所有那些表現荷馬獨特性的特征,放棄認知有別于人類語言的神的語言。承認另外一種表達方式的存在,會使人懷疑赫西俄德對繆斯教誨的理解力。如果繆斯使用的名稱是人類無法完全了解的語言,詩人理解的可能性也將打折扣。[20]詩人與繆斯相遇不在一個神秘地點,而在人類經常出沒的赫利孔山,無疑為整樁事件帶來明確直接的交流氛圍。[21]
古希臘文明對語言提出挑戰,在于尋求一種方式來表現古希臘文明的“精確” ( justesse),按照柏拉圖《克拉底魯》中的說法,即語言的表達能力與事實之間的關系,以及語言與現實的相符程度。赫西俄德運用另一個重要方式表現事實與語言的對應關系,即詞源學——這里應依據這門科學在古希臘文明所具有的價值和含義來理解。在《神譜》中,詞源學傾向,或詞源學要求,主要體現在諸神的名稱上,這些名稱分別代表事實的不同構成部分的擬人化和實體性。在《勞作與時日》里,詞源學傾向則涉及與某些特別重要的概念有關的詞語。[22]
在赫西俄德作品里,詞源解析和名稱釋義得到廣泛乃至有規律的使用。這有力證明,詩人有意識地把語言表現為敘述事實的工具。這同時還表明,詩人完全而真誠地想要認知真實并忠實地表現事實。[23]有關這一信念,在涉及諸神時,我們對其重要性的強調永遠不會嫌多。正因為帶著信念,赫西俄德才能肯定地列出名稱,解釋語義,指出擁有此名的神的職能,比如繆斯( 《神譜》[24],行77-79);才能解釋一些傳統名稱的含義,比如庫克洛佩斯 (神,行143-145);才能通過分析諸神的名稱明確宙斯在人類命運中所扮的角色 ( 《勞作與時日》[25],行2-8)。
但是,在赫西俄德詩中,總有一部分事實無法通過名稱解析以單一透徹的方式得到理解和定義。基于事實本身的多樣性和內在矛盾,“名稱的準確”原則并不總是有效。此處事實指人的現實。不是史詩英雄的現實(傳統史詩很知道如何以可靠恰當的方式加以描繪),而是日常生活的現實——這種現實不僅是《勞作與時日》的基本主題,甚至在《神譜》中也經常出現。
詩人如赫西俄德,在對詩藝進行縝密思考的過程中,將不可避免遇到一個根本問題:必須對自己的詩歌的真正特征及其所能實現的目的作出明確定義。不過,赫西俄德無意對這些問題作出滿意的回答,尤其是無意找到一個與詩人的使命和行為觀念所要求的革新相應的解決方案。
讓我們從《神譜》開篇開始。行100有可能讓讀者以為,除了從前人類的業績 () 和極樂神們(
),也就是英雄詩系和禱歌頌詩的傳統主題以外,赫西俄德沒有能力為他的詩歌想象其他主題。但事實上,就《神譜》 《勞作與時日》和《列女傳》而言,赫西俄德既沒有歌唱人類的行為,也沒有歌唱諸神的行為。 《神譜》與傳統頌詩非常不同,盡管如弗里德蘭德 ( Paul Friedl?nder) 在八十年前所示,這首詩自開篇起沿用了傳統頌詩的一些元素。[26]諸神行為和冒險既不作為單純敘述的主題,也不成為敬拜儀式的理由,而是解釋世界的生成過程,并且有助于辨認作為管理世界的原則和力量的諸神。
赫西俄德的詩歌屬于幾個世紀以后被我們稱為“訓諭詩”的文學類型。這種稱呼也許不完全準確,卻是實用的,它是一種旨在教育、教訓甚至責難的詩歌。不過,在提到詩歌行為的目的時,赫西俄德只有說“讓人立刻忘卻苦楚,記不起悲傷”(神,行102)。繆斯在行26-28中顯得是嚴厲的女神,但在下文不遠處被說成“不幸中的遺忘,苦痛里的休憩”(神,行55)。有關繆斯的歌唱和聲音的形容詞有“美妙”“可愛”“蜜般”,也與此相符。當然,赫西俄德在《勞作與時日》中明確指出,詩歌的目的不是取悅,而是述說真相給佩耳塞斯(行10)。即使在這一點上,詩人有關詩歌目的的說法也與傳統如出一轍。荷馬詩中的歌人同樣祈求諸神給予靈感,助他認識真實、歌唱真實。
因此,赫西俄德定義詩人的任務,以及他自己的詩歌行為的特點,始終沒有和英雄詩系傳統區分開來,也似乎沒有想過要作出一些真正不同的新嘗試。赫西俄德既沒有為他的革新設置相應的定義,也沒有留下任何暗示革新的說法。
《勞作與時日》證明,要在事實本身與表現事實的語言之間建立一種單義的對稱關系(無論肯定或否定)是困難的,甚至是不可能的。這種嘗試在《神譜》中得到充分體現,語言具有能力理解和指代它們試圖表達的那一部分事實,但是在《勞作與時日》,情況受到驚人限制。我們將會看到很多例子。這里只說明一點,赫西俄德似乎絲毫不受類似困難的妨礙,他以一種甚至是隨意的方式來面對這些困難。
我曾在其他地方指出,赫西俄德的技法之一是形容詞化。[27]這使他可以指出同一事實的不同方面,因為有些事情無法用單純的名詞來理解和表達。某些研究者把注意力集中在“多重接近”( approches multiples) 原則,以及這一原則在赫西俄德作品里的運用特點。[28]我認為應該把這兩方面放在一起考慮。“接近的多重性” ( multiplicité des approches) 可以用不同方式、不同觀點看待同一事實,即使會導致相同事實的不同方面之間互相矛盾。最復雜也最具意義的例子,就是赫西俄德看待女人的方式。[29]女人背叛了被指定的在人類生活中的角色和行為。詩人能做的,只是并列描述她的各個方面,[30]好的壞的,作為對人類的懲罰或者人類的幸福的象征。[31]我在赫西俄德的作品中沒有發現一個表述或者一種觀點綜合總結女性的所有矛盾。赫西俄德記錄女人引發的各種矛盾情感。 《勞作與時日》行58,宙斯聲稱要送給人類一件禮物,“讓人滿心歡喜,從此依戀自身的不幸 ()”。
類似表述出現在《勞作與時日》,顯然不是沒有道理。不過,上面這個例子幾乎是獨一無二的。在多數情況下,諸如“壞”()、 “好” (
)、 “不好” (
) 之類的形容詞可能在一處說明某種存在 (擬人化與否) 的某一因素或某一行為方式的特有價值,而在另一處行使別的語言功能。前綴
,
或
所構成的詞匯表現人類真實的多種微妙區別,但對于早期詩歌來說,這要么是全新的,要么是被忽略的用法。[32]
最有趣的手法是只借助上下文語境就能定義某種存在的方式和狀況。任何前綴或形容語也做不到這一點。著名的“雙重性”倫理概念即屬于這一表述現象范疇。[33]謝斯肖普早在1932年就明確指出,赫西俄德在《神譜》中確定為單一含義的某些抽象概念,在《勞作與時日》里卻具有多種含義。因此,這種“雙重性”比簡單的“雙重性”要復雜許多。早期研究主要集中在《勞作與時日》行11對不和的表述處理。但謝斯肖普并不認為,赫西俄德最精練的發現在于通過《勞作與時日》意識到“迄今為止”被傳統詩系所忽略的事實,亦即“即使是簡單唯一的詞語,我們也不能總是把它和一個簡單的并且總是符合事實的解釋聯系在一起” (頁94)。不過,這個發現直接反映一種需求,即讓《神譜》中那些帶有絕對單一性的概念或存在適應人類本質的復雜性。
不和神“雙重性”非常顯著。學者們就此發表過不同觀點。馬提納佐里似乎不了解謝斯肖普的著作。除了 [不和],他還研究
[羞恥] (勞,行197-200、 317) 、
[懲罰、報應] (神,行223,勞,行197 -200) 、
[傳言] (勞,行760-764) 。在這些例子里,同一概念可能此處是貶義,而在彼處是褒義,只有
帶絕對貶義。 《勞作與時日》行764明顯表明,“傳言神”的神性絲毫不帶正面積極的因素:“她所具有的神性明顯和她的權力有關。”[34]
在《勞作與時日》里,同一概念所呈現的多樣含義,根據上下文及其起到的作用,似乎遠比某種介于正面價值與負面價值之間的簡單矛盾更微妙復雜。
提起 [誓言],我們會想到
[懲罰、報應]。報應神是夜神的最后一個女兒,在《神譜》行223得到負面描繪,但是在《勞作與時日》里表現為人類社會良好秩序的守護神和象征(勞,行197-200) 。在《神譜》中,誓言神“能給大地上的人類帶來最大災禍” (神,行231),這一說法幾乎是報應神是“有死凡人的禍星”的翻版 (神,行223),只不過其負面意思得到接下來的從句的緩沖:“若有誰存心設假誓。” (神,行232) 《勞作與時日》也有同樣說法。當人們對正義施行暴力時,“誓言神隨時追蹤歪曲的審判” (行219) 。因此,具體上下文決定了對誓言或褒或貶的定義。總的說來,誓言對于人類是一種不幸,但“當它給存心設假誓的人帶來不幸”,如維拉莫維茨所言,[35]只能是積極肯定的。
[饑荒] 和
[惑亂] 也是經得多方分析的例子 (神,行227,樣230)。這些神全是不和神的后代,因此都是邪惡的,但在《勞作與時日》又幫助懲罰那些不尊重正義的人(勞,行230)。
同一種存在處于不同上下文語境,可表現為不同的價值或功能。在這種情況下,單一表述方式不能滿足這種多樣性。此外赫西俄德也并不認為有必要每次都明確語境的異同。有關《神譜》中一個事實只與唯一名稱和單一含義對應,如果說我們無從了解詩人對此是否有意識,或者他認識到什么程度,我們卻無論如何可以確定,詩人的語言絲毫不給我們留下面臨無法逾越的困難的印象,詩人也沒有表現出任何失望受挫的情緒。
還有一個重要問題:我們定義《神譜》開篇繆斯傳授給赫西俄德的知識的深度和廣度時所面臨的困難。《伊利亞特》中的歌手絲毫不對他將要接收的知識產生懷疑:
居住在奧林波斯山上的文藝女神啊,
你們是天神,當時在場,知道一切,
我們則是傳聞,不知道…… (卷2行484-492)
歌手受到諸神的靈感啟發,確信他已了解必須歌唱的事實和內容。相反,赫西俄德似乎沒有類似信心。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詩人至少在詩中兩處表現自己所知,因而也就是繆斯所授的局限性。一處在《神譜》:
此外還有三千個河神……
細說所有河神名目超出我凡人所能,
不過每條河流岸邊的住戶都熟知。 (行367-370)
另一處在《勞作與時日》:
我將告訴你咆哮大海的節律
雖說我不諳航海和船只的技藝。 (行648-649)
但我要述說執神盾宙斯的意志,
因為繆斯們教會我唱神妙的歌。 (行661-662)
我曾在別的地方討論過《勞作與時日》中航海篇的兩個段落。[36]這里只做一點補充。衛斯特對比了《勞作與時日》行649與《奧德賽》:
我不是預言家,也不諳鳥飛的秘密。 (卷1行202)
雅典娜借這句話說出奧德修斯重返故土的預言。赫西俄德的詩行顯然受到荷馬詩影響,但是如同習慣做法,他借用荷馬詩,同時也使其更加豐富和深刻:事實上,他在行650-653已經對前文的“無知”說明理由,并且解釋為什么他在行662可以越過因“無知”而起的障礙。如果雅典娜聲明自己不是預言家是為了符合她所化身的人物身份,不可嚴肅對待,那么赫西俄德此處的承認也帶有相反意思,詩人刻意解釋道,“無知”并不妨礙他作為詩人所承擔的教誨任務。
我認為,對于“無知”的承認加上克服“無知”障礙的方法,如果和另外兩個問題聯系起來,將具有更豐富的意義。第一個問題,赫西俄德的“述說真實”是否具有邏輯緊湊性所引出的“不說不知道的事情”這個問題,涉及詩人與《奧德賽》的極具微妙的論戰。第二個問題集中反映詩人與聽眾的關系。
我從第二個問題開始。借助繆斯的教誨彌補詩人直接經驗的不足,從理論上來說可以消減聽眾的驚奇反應,尤其是他們不能了解詩人如何在“沒有航海和船只技藝”的情況下給出航海教誨。相應的結果是,這也意味著,詩人對于繆斯的教誨,以及聽眾對于詩人的教訓所具有的信心,也不再是絕對的了。相比之下,《伊利亞特》卷2詩人對于神的幫助帶著完全信心。換言之,我們在此找到詩人與啟發靈感的諸神之間的某種關系危機征象(赫西俄德也許并未意識到這種危機),或者,詩人開始認為神的啟示并不能保證知識的完整。[37]正如我對《神譜》行367-370的分析所示,對于某一方面知識無知,并不阻礙赫西俄德講述他的主題:航海事實上是人類勞作的一部分,如同人的其他行為,航海可以通過某種高度的道德目的論標準得到闡釋。[38]
在《神譜》行367 -370,相似情況的表述可以說是直線性的。詩人明確承認自己無知,但并沒有因此求助繆斯的啟示。難道是因為神的參與在此已不可能?有關這段詩文的解釋,我們習慣提及荷馬詩和其他作品里的許多相似章節[39]: 《伊利亞特》卷2行488、卷12行176、卷17行260, 《奧德賽》卷3行114, 《伊比庫斯殘篇》卷1行23[40]。但是,在這些章節里,我們看不見存在于赫西俄德那里的矛盾,也就是表現在通過經歷而可能認識的優越性與由于缺乏經歷而無知的自卑感之間的矛盾。
這些章節或者證明有一些事物是人類所不能知道的(《伊利亞特》卷2行260),或者更經常的做法,把人類知識的有限與神的智慧的無限進行比較(《伊利亞特》卷2行488、卷12行176,《奧德賽》卷3行114,伊比庫斯卷1行23)。赫西俄德面對其他人通過親身經歷獲得知識,承認自己無知,承認自己比起其他人并不具備任何優勢,因而也承認,親身經歷帶給人的知識有時候勝于繆斯通過真實的賜贈所傳達的知識。具體概念(指單純的名稱)方面的無知無可解救。我們因此得到的最終結論是歌唱之不可能性。
《神譜》開篇,繆斯傳授給赫西俄德有關過去和未來的事情(行32),而她們自己還知道現在的事情 (行38),這個區別在此是否別有含義?有關這兩行詩的不相符合,研究者多有分析。這兩行詩的對比鮮明,自有道理。[41]如果我們認識到詩中宙斯所建立的時間秩序具有永恒意義, ①那么行32引發的最難的一個問題,即歌唱未來的可能性,可以較輕易得到解決。 《神譜》因此不只講述世界如何生成為今天的世界,也為未來提供一幅永恒的畫面。正如一部神譜既是對“過去”的敘述,也是對“未來”的展望。
如果我如此分析行32提出的問題是正確的,如果我們不再認為它只是行38的另一種說法,如果我們考慮這種敘述的差別可能有助于表達思想的差別,那么毫無疑問,行32忽略“現在”表明赫西俄德思維路線的一種邏輯要求:繆斯可以啟發有關過去和未來的知識靈感,但不會傳達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比如所有河流的名稱或航海的各項細節。
如果這樣分析是對的,那么赫西俄德思考詩人與繆斯之間,以及詩人與聽眾之間的關系,對于他本人而言十分重要,在歷史上的意義也非同尋常。事實上,赫西俄德的思考糾集了那些最難的問題。直到古典時代末期的詩歌創作,包括品達和巴庫里德斯[42],都繼續面臨同樣的問題,并且保持同樣的嚴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