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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過未名湖邊

臨近歲末,京城里終于下了場期盼已久的大雪。大白天,雪花紛紛揚揚,漫山填谷,既滿足了公眾觀賞雪景的欲望,又給“瑞雪兆豐年”之類祝福提供了足夠的談資。行過未名湖邊,看著冰面上嬉戲的少男少女,猛然間浮上心頭的,竟是艾青的名詩《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明知眼前的歡愉景象,與詩人當年的郁悶與感傷風馬牛不相及,可還是念念不忘。就像今人仍在吟唱田漢作詞的《義勇軍進行曲》一樣,半個多世紀前詩人艾青的感嘆——“中國的路/是如此的崎嶇/是如此的泥濘呀”,依舊撼人心魄。更何況,我眼前的心境,確實也正被“寒冷”所“封鎖”。

2005年2月北大未名湖

剛剛接到通知,要我在新年晚會上,代表北大“十佳教師”發言。除了幾成套語的“獲獎感言”,我更想表達的,是對于過去一年中不幸謝世的諸位師友之依依不舍。明知老成凋謝是自然規律,誰也阻擋不了;可一個小小的中文系,一年中,竟先后有六位教授仙逝,著實讓人傷感不已。

其實,我與這六位先生,都只是同事的關系,說不上深交或神交,故不敢謬托知己。即便如此,也覺得有責任寫點東西,為了那曾經有過的“驚鴻一瞥”——正因為交往不多,留在腦海里的,每每是那印象極為深刻的“一瞥”。

林庚先生(1910—2006)燕南園62號的家,我去過多次,或請益學問,或陪客造訪;但私心以為,并非入門弟子,以林先生閑云野鶴般的性格,實在不宜過多打擾。作為現代中國有數的著名詩人,林先生治中國文學史,最擅長的,當屬古代詩論(如“布衣感”“少年精神”“盛唐氣象”等);但以詩人的眼光閱讀、品鑒小說,也會有出乎想象的精彩表現。有感于林先生的《西游記漫話》不太被學界關注,我越俎代庖,撰書評《童心與詩心》,刊于1998年8月29日《文匯讀書周報》,稱說:“林著之解說《西游記》,選擇了兒童的視角,以‘童話性’作為立說的根基,有學理上的考慮,但更與作者的個人興致相關聯。極度的好奇心、無邊的想象力,以及對于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生活方式的向往,是童心,也是詩心,更屬于保持童心的詩心。”據說先生對這則小文頗為欣賞,故清華大學出版社版《西游記漫話》也將此文作為“導讀”。雖然學術興趣不盡相同,可我極為贊賞林先生的詩與人合一,文與學合一。將一生作為一首詩來苦心經營,希望經得起時人及后人的再三品讀,這其實很不容易。

我本科、碩士階段的學業,是在中山大學完成的;進北大后,專攻“中國現代文學”,因而,對林燾先生(1921—2006)的學問很茫然。只知道林燾先生重建北大語音實驗室,把上世紀二十年代劉半農先生的語音實驗傳統發揚光大,了不起;還有就是他開設的“北京話調查與研究”,是當時全國最有影響的精品課程之一。我對先生的了解,是在專業以外——豐神俊朗,瀟灑飄逸,喜美食,善昆曲,會吹簫。記得歷史學家、當年清華外語系學生趙儷生提到,看中文系教授俞平伯在迎新晚會上唱昆劇,“心里總不是個味”(《籬槿堂自敘》第36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其實,老一輩學者之喜歡京昆,除專業研究外,更包含優雅的生活趣味。我不覺得此舉有損教授形象,反而充滿了敬意。林先生曾借為李方桂先生《中國音韻學研究》重印本寫序,追憶抗戰中他如何帶上這部大書,加上一套昆曲曲譜和一支笛子,輾轉到成都復學。“(李)先生有時興致好,學習完了就請出師母徐櫻,三人一起吹起笛子唱兩段昆曲。跟從先生學習的三年,那種溫馨和諧的學習氣氛一直深深感染著我,使我終生受益無窮。”此等讀書場面,今日只能作為可望而不可即的“文人逸事”來講述。

對于徐通鏘先生(1931—2006)的學問,我同樣完全外行。他的主要著作《語言學綱要》《歷史語言學》《語言論——語義型語言的結構原理和研究方法》《基礎語言學教程》等,我連說好話的資格都沒有。只是在獲贈《徐通鏘自選集》后,曾裝模作樣地拜讀過若干文章。不過,這種專業上的隔膜,并不妨礙我們之間的交往。除了平日見面打招呼,主要是在中文系學術委員會上聚首。同是好學者,因學科相差甚遠,專業趣味迥異,也都容易出現“傲慢與偏見”。遇到推薦獎勵、審查論文、評定職稱時,不同教研室之間,自然會有一些爭執。這個時候,需要有人超越部門/專業利益,作持平之論。很快地,我就發現,并非行政領導的徐先生,其學術判斷——包括對本專業以及外專業——平正通達,完全值得信任。以后,我認定,凡是語言學方面的,我聽徐先生的。一直到徐先生退休,我的“盲目跟進”,從沒出過紕漏。而且,隱隱中,徐先生似乎也是將我作為理解文學專業判斷的“標尺”。我們之間,從沒事先商量過,可一開口,基本上都是“同調”。

早就聽說,褚斌杰先生(1933—2006)是中文系的才子,少年得志,卻歷經坎坷;等到我進北大,褚先生已是滿腹經綸的“藹藹長者”了。因妻子夏曉虹曾修過褚先生的課,八十年代初還曾以學術實習的名義,追隨其游走江南,故我見褚先生時頗感親切,全然忘了彼此的輩分。更何況,每回中文系教師新年聯歡,他總是百唱不厭山東民歌《拉地瓜》,博得滿堂掌聲的同時,也拉近了和我們這些后生小子的距離。對于褚先生的主業——先秦兩漢文學研究,我極少涉獵;說得上“認真拜讀”的,是北大版《中國古代文體概論》。先生惠贈的那本,被人家借走,弄丟了;我只好趕緊補買一冊,放在自家書櫥里,以便不時翻閱。我堅信,那是一本好書,能傳得下去。我跟褚先生比較確鑿的“學術聯系”,是幾年前主持“二十世紀中國學術文存”,約請先生編《屈原研究》(湖北教育出版社,2003)。那套書“兼及‘史家眼光’與‘選本文化’,要求編纂者將巨大的信息量、準確的歷史描述,以及特立獨行的學術判斷,三者有機地融合在一起”(參見該叢書《總序》),褚先生完成得相當出色。記得那段時間,我們都住在西三旗,出門買菜或晚上散步時,時常能碰面。就站在路邊,先生侃侃而談,不時爆發出爽朗的笑聲,我只管點頭、拊掌,此情此景,至今難以忘懷。

大概是學科方面的緣故,今年北大中文系去世的六位先生中,汪景壽先生(1933—2006)是知名度最低的。但若進入正日漸紅火的曲藝界,那就是另一番景象了。在那個行當里,汪先生可謂“大名鼎鼎”。1980年,汪先生與侯寶林、薛寶琨合撰《曲藝概論》,對于這個學科的發展,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更值得一提的是,汪先生利用他在曲藝界極好的人脈,把諸多著名藝人請到北大課堂上,讓學生現場觀摩,了解什么叫評書,什么叫相聲,什么叫京韻大鼓,什么叫蘇州評彈,還有數來寶、二人轉、山東快板等。這樣精彩的課堂教學,自汪先生退休后,便難以為繼了。說起來,我還是中國俗文學學會的會長,可我接手時,汪先生已經退休,故沒有多少請教的機會。不過,同在中文系工作,還是記得了一個段子。新學期開學,汪先生開門見山:“兄弟我曾在公安局干過,熟人很多,誰敢在課堂上搗亂,請小心點。”學生們先是一愣,后才慢慢回過神來——老師之所以像跑江湖、說單口相聲的,就因為這是“民間文學”課。

由于政府的大力表彰,孟二冬先生(1957—2006)的事跡,現正廣為傳播。我與二冬兄算不上熟悉,但對其學術狀態略為了解。在我印象中,這是個安靜沉穩、腳踏實地的讀書人,不靠天賦才華,而是以勤懇耕耘取勝。這點,讀他的《中唐詩歌之開拓與新變》及《〈登科記考〉補正》,可以看得很清楚。天縱之才畢竟很少,能用心,肯吃苦,沉潛把玩,含英咀華,就是好學者。從一個專科畢業生起步,三進北大,最后做出如此成績,實在不容易,這需要某種對于學問的癡迷。我欣賞他生病后的樂觀與執著,更敬佩他出名后的平實與澹定。不說空話、大話、廢話,始終保持書生本色,這點,很讓人感動。

徘徊在未名湖邊,憶及北大百年校慶期間,我曾寫過一則短文,提及“沒有長須飄拂的馮友蘭,沒有美學散步的宗白華,沒有妙語連珠的吳組緗,沒有口銜煙斗旁若無人的王瑤,未名湖肯定會顯得寂寞多了”(《即將消逝的風景》)。也許,這個感慨,會永遠存在下去,而且將日漸加深、加重。

雪仍在下,眼前的景色,變得模糊起來,曾走過未名湖邊的諸多師友,正漸行漸遠,進入遙不可及的歷史深處。忽然間,記起了魯迅的《野草·雪》:“在無邊的曠野上,在凜冽的天宇下,閃閃地旋轉升騰著的是雨的精魂……是的,那是孤獨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歲末初稿,年初修訂于京西圓明園花園

(初刊2007年1月31日《中華讀書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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