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 by橘子
楔子
初生,沉郁的藍是所謂世界的歡迎;終結,熱烈的紅是所謂世界的歡送。一個人的哭聲,帶來一條鮮活的生命;而一群人的淚水,帶走一具笨重的軀殼。
“主在這里,給予我們啟示。唯有贖凈我們身上的罪,主方可與你同在。阿門。”
九的腳踝上安著一副陳舊的鎖鏈,在她淤積著青紫的手腕上,也靜靜的躺臥著一副木質的枷鎖。在神職人員的引領下,人群中層層疊疊的歌聲向她奔涌而來。九望見他們藍色或黑色的眼睛,每一雙里都盛聚著悲憫與寬恕。
可是我要你們的寬恕干什么?
她感到怒火蔓延四骸,暴戾欲掙扎而出,但是她沒有力氣。
踩著柔軟的紅毯慢慢走向神父,看到腳掌的污穢染臟這種神圣的紅,她的心情稍稍平復,甚至升起一絲詭秘的快感。
神父是名頭發灰白的老者,九認識他的臉。在被關入地牢日子,他總是有規律地出現,把他的手放在她混雜著油污與泥土的頭上,悲憫的望著她。
“Mea amica!(我的朋友)”他溫和地詢問九,仿佛她是前來尋他懺悔的迷路人:“你難道不能感知到主的召喚嗎?你現在遭受的一切都是主的恩賜,主的寬恕!你在迷茫什么呢,可憐的女士?”
神父或許想借此感化她,但是很明顯,走上刑場的九將令他大失所望。
她是一個不配具有理智的人,萬能的神把令人喜愛的邏各斯只賜予身份高貴的人,毫不在意的目光掠過土地上的普通人。
“They don’t deserve it.”看到女仆侍候他們浪漫的宴會時眼中常存的疑惑,貴族和學者們嘴角壓抑不住辛酸的嘲諷,那是一幅洋洋自得又恐懼有損形象的模樣,九時常注意到過。
她不明白人有三六九等之分,所以當主人對她抱有企圖時,違背了生存法則,鮮血浸潤她手上的老繭。所有的人來到廣場,和善的神父引她登上高臺,這一片束縛著無數魂靈的土地。
粗糲的繩索套在九的脖頸,無形的死神附身低語,喃喃仿佛戀人。繩索被許多人皮膚上的油脂打磨過,上面的倒刺卻依舊令人疼痛。索套慢慢收縮,她的身體慢慢被抬高。像是口鼻被堵塞,呼吸漸漸困難,而后卻是死亡來臨時平靜的歡樂。
九模糊的視野里,清晰地看到一雙悲憫與寬恕的眼睛。
“F——u——r——o——r……(憤怒)”低且小的聲音沒有引起任何人的關注,她的眼睛在一瞬間被點亮,很快變成失去靈魂的空洞。
第一章
陳一沿著口口大道慢慢走著,略微塌陷的肩膀透露出她的疲憊。手機在褲兜里嗡嗡地震動,她卻只想慢慢地走,最好是走一輩子。
口口大道平直無礙,是為口口人員打造的一條專用通道。兩側都是跟盒子一樣的建筑,不超過五層,是口口大樓。整條路都是死氣沉沉的,大樓里處理的事務也是死氣沉沉的。高一級的人員在上面照本宣科,下面的人心思各異,思考的是怎樣爬得更高。
這里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小城市的口口機構,上層沒有精力去管,也根本不知曉這樣的小城市是什么情況,簡單來說,這里的口口就是口口。
陳一厭倦著這里的一切。
大學畢業,陳母以孝為名,勒令她參加口口口考試,進入口口機構,這一困,就是五年。
陳一從小口口口變成老口口口,拿著三千封頂的工資,常陪著陳母去樓底下曬太陽。小區的老人們羨慕的眼神黏在她們母女身上,她卻覺得煩躁。
這樣的生活也不算差。父母在這里為她準備了房子車子,往日的人脈資源現在都歸屬于她,她完全可以過著中等偏上的生活。
但是這樣的生活也太糟糕。父母不想她遠行,期望她嫁個好人家,從此相夫教子,安心生活,以后會怎樣,一眼就看到了頭。
小區是十年前的樓盤,當時主打的口號是“最優質的養老房”,所以里面住的都是一些年紀差不多的大爺大媽,年輕人不多。
陳一路過小區某個小花園時,吃飯早的一些阿姨們聚在一起正在議論什么。她認識里面一位阿姨,跟她對視上后,出于禮貌上前打個招呼:“李阿姨好。”
“哦呦,是我陳妮啊!”李阿姨今年六十,兒女都在國外,所以特別喜歡陳一,看著乖巧的陳一,臉上一直掛著和藹的笑,“你知不知道趙家那個姑娘呀?”
陳一沒回答。李阿姨也不在乎她知不知道,撇著嘴嘖了一聲:“今年三十了!這回跟爸媽說什么獨身主義,她趙姨都快氣哭了!啊呀!女人怎么能一個人過呢?沒個人照看著,那能叫女人呢?”
陳一的微笑僵在了臉上。李阿姨眼尖,這會兒旁敲側擊地說:“你說對不對啊?這女人,就是得有個男人,不然她還當什么女人了哈!”
“阿姨,我媽還在家等我吃飯,我就先走了。”陳一不想再呆下去,禮貌地朝阿姨們笑了笑,狼狽而逃。
電梯門開了,里面是一個戴著墨鏡的女人,高跟鞋哐哐地踩在地上,身上的香水味淡淡的,昂頭挺胸地走出大廳。陳一低頭摁樓層,看到自己不超過五厘米的中跟黑皮鞋,心里又是沒來由的煩躁。
吃飯時,陳母狀似無意的提問:“你現在還是單身哈?”
“昂。”
“媽前幾天和你幾個阿姨聊了聊,有大把的男孩子沒有對象呢!你還記得國平撒?”
陳一放下了筷子,不咸不淡地回答:“不記得。”
“哦呦!不記得沒有事啊!國平現在是大口口了,就在那個……那個口口辦公室做助理呢!
你們兩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哈,媽就想著……要不你倆見個面?”
一直密切觀察著陳一的陳父看見她眼睛瞥向一邊,把筷子重重一摔:“你媽跟你說話呢!有沒有規矩?”
“你老頭子這么兇干嘛啦!”陳母沒好氣地瞪了一眼他,繼續循循善誘道:“陳一,就見一面,你們兩個小時侯可是好朋友呢!”
“我不去。”陳一覺得下午的煩躁又纏了上來,心情就像個炮仗,一點就炸。陳父和陳母對視了一眼,皺著眉頭不說話。這么僵持了一分鐘,陳母的語氣強硬起來:“陳一,三年前跟你介紹你嫌太早了,眼看你現在就要三十了,你還要單身到什么時候哈?”
“用不著您管。”
“哦豁!真輕巧呀!我們不管你誰管你啊?就咱們小區,還有幾個大齡女青年了呀?除了你,還有個趙清——陳一,你不要跟我們說你也要搞什么獨身主義哈,那能成嗎?沒有個男人知冷知熱的,你怎么過?”
“獨身主義怎么了?”
“你真的要學那個趙清?今天她已經不要你趙姨了,走啦!你也要丟下我跟你爸是吧?”
陳母氣得跺腳,一個勁兒的給陳父使眼色,陳父看著陳一溫和地說:“是你媽急了,但她那也是為你好嘛!一個人頂破天也不能過得比兩個人還好,更別說是個女孩了!”
“我吃完了。”陳一起身走到玄關穿鞋,砰的一聲把父母的聲音和家里的燈光關在身后。
夏夜是有星星的,一年四季其實都有星星。但是陳一低頭走路,從來沒有真正看過天空。藍得極深沉的夜空,鉆石一般的點點星光,略帶些冷氣的晚風拂過她的眼睛。漫無目的地向前走著,接著拐彎,跟門衛大爺親切的打聲招呼,她就像一朵云一樣被風吹離了小區。
陳一大學專業是天文物理。她見過電腦合成的銀河系,瀏覽過書上太陽系的浩瀚,但最令她難忘的,是兒時仰臥在奶奶家門外的一片草地,曾感嘆過的滿天繁星。
世界上有一種純粹的美,無關民族與國家,無關收入與住所,無關學歷與修養,只要是生活在宇宙當中的生物,都能夠捕捉到它。
是宇宙其本身。
沒有人類的雕梁畫棟,畫蛇添足;沒有生命物質的生機盎然,錦上添花;沒有文明,沒有年齡。巖石近乎野蠻地生長,江河湖海枯了滿,滿了枯,意外開始,意外結束。
她來到了一條河面前,在昏暗中聽到水流的聲音,生生不息,同時毫無新意。沒有一滴水會反抗川流的力量,處于宇宙的海中的所有生命,難道可以拒絕命運的輪盤嗎?
她想試試。
*
陳一睡得很不安生。她做了一個讓她惴惴不安的夢。
那是一個漫長枯燥的夢,夢中的她昏沉了一輩子,渾渾噩噩的走過人生所有歷程,好像什么都干了,又好像什么也沒干。仿佛有一只手在無形中牽引著她,一步步走向結局,直至落幕謝禮。
鬧鐘該響了,她想,睜開眼,看到一個黑影倚著門框。
陳一的睡意瞬間被嚇了回去。假裝再次睡過去,她沒有聽見腳步聲,卻有一個略微沙啞的女聲離她越來越近。
“醒了就快起來。”黑影說。
陳一感覺有一些冰涼的東西游走在她的臉上,她猛地睜開眼,對上一綠光熒熒的的眼睛。臉上冰涼的東西是眼睛的主人的手指。
“你是誰?”她盡量保持鎮定,但是在大腦里已經構建出許多種猜測。
黑影沒有回答,不知從何而來,掌心迸出一團水球,砸碎在陳一身上。除了被淋濕的狼狽,并沒有帶來想象中的疼痛。
漫不經心的玩弄著指尖的水珠,黑影像一團霧一樣慢慢逼近。陳一的心逐漸懸起,在過分安靜的房間里,仿佛只有她自己的心跳聲。
“天亮了。”
話音落地時,房間的黑暗被驅逐干凈,陳一這才看清楚黑影是一個少女。
準確來說,是個過分漂亮的少女。這時她正冷漠的俯視著陳一,不耐煩地說:“要我把你拎起來嗎?”
陳一不太敢,面前的少女看起來就不像人畜無害,莫名其妙的出現在她的房間里,一定是有目的的。但是她一個小城市的口口口,也不了解什么口口機密,少女的目的是什么?
她有些遲疑地下床,跟少女面對面的站著。少女下頜微揚,似乎是有些高興的樣子,不再擺弄指尖的水珠,而是饒有興趣地上下打量著陳一。
她的目光很有存在感,像是一團冰,帶著童稚般的惡意。陳一輕輕打了個寒蟬。剛才的水球讓她現在有些狼狽,頭發粘在一起,尾尖滴著水。她的心里雖然惴惴不安,但是表面上仍然維持著冷靜,默默的觀察著少女。
“看起來像是個廢物。”少女面無表情地說,隨即卻嘴角露出一絲笑意,眼睛輕輕彎起。
陳一依舊沉默的盯著她,一顆心撲通撲通在狂跳。
她似乎又變得不耐煩,一個閃影來到陳一面前。在她意識到少女要做什么之際,一把冰刃橫在她脖頸,正在慢慢割破肌膚下的毛細血管。
“跟我走,”少女眼睛里閃爍著快樂的光芒:“不然殺了你。”
第二章
被帶離地面的瞬間,陳一整個人都變成了鵪鶉。
不借助飛機這類工具直接在天空中翱翔,在她的二十八年生命里聞所未聞。
而現在,準確來說,她們還是借助了工具,只不過很特殊,讓人覺得癡心妄想——她們踩在一團云上。
超越對流層來到平流層,頭頂是沒有一絲雜質的藍色,腳底是一大簇白得驚人的云朵。因為平流層的特點,這里極其安靜,是沒有生命存在而造成的死寂。
陳一的心臟仍然在劇烈的跳動著,慌亂與震驚在顱內交替進行,恐懼攫住了她的所有思維。盡管她盡力保持表面上的冷靜,但是少女完全看出了她的心理活動,柔軟的櫻唇抿起愉悅的弧度,惡作劇般突然加速。
身體的失重感更加強烈,像被不知名的力量從背后猛推了一把,陳一瞬間倒吸一口氣,尖叫聲幾乎就要溢出喉嚨。然而,她看到了少女的綠色眼睛,里面盛著毫不掩飾的興趣,是冷酷的捕食者好整以暇的欣賞著弱小獵物的驚懼。
她對我沒有善意。
陳一對這個認知感到理所當然,也更加緊張。
那么,她想做什么呢?擁有這樣超自然的力量,無論少女想對自己做什么,她都不具備抵抗的能力。
她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盡管心跳如雷,身上的所有細胞都在叫囂著排斥,她直視少女的眼睛,僵硬的露出一抹笑容。
“無聊。”少女瞇起眼睛,似乎對她的行為感到新奇,隨即轉移了視線。
直到目的地,兩個人的速度一直很平緩,陳一雖然忐忑不安,但是漸漸也感到現在身邊的一切都很新鮮,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周圍。少女顯然看出來了,只是嗤了一聲,仿佛看她一眼都是對自己的侮辱。
停下是毫無預兆的。腳下的云倏地化作一團水霧,失重感無比強烈的襲上感官,沖擊著陳一已經繃成一根弦的心靈。
對于死亡的恐懼像海水一樣包裹過來,她感到自己的身體在顫抖。穿越對流層,沖撞的氣流野蠻地流竄在身體表面,她的每一次呼吸都帶出了淚水。
她想象過自己的人生究竟會怎樣終結,卻從沒有預想過她會死于一場超自然的謀殺。這太駭人聽聞,但是死神的臨近又如此清晰。虛浮在表面的那層鎮定不堪一擊,她的眼淚無法控制的同她一起墜落。
然而,在她即將砸向地面,變成一團血泥之前,一切霎時停止了。
一個身穿白袍的女人憑空出現在陳一的十幾米遠處。
她的身段很窈窕,披著一件戴帽子的白色大袍,黑色的眼睛被擋住了一半,身姿綽約地走向陳一。
看清她臉上鼻涕和眼淚混成一團的狼狽場景,女人輕笑了一聲,用雙手溫柔地抱住了她。像是從冰箱上撕下來一塊帶磁石的冰箱貼一樣,女人把陳一擺正,讓她腳朝下頭朝上,雙膝微微彎曲的浮在地面上。
她打了個響指,時間秩序仿佛剛剛蘇醒,熱鬧重返空間。
陳一感覺到身體受到的沖擊被緩沖了一下,并沒有想象中的劇烈疼痛,但是她的膝蓋還是有一種錯位的鈍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