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不待嫏嬛回稟皇后便已有當(dāng)夜當(dāng)差的太監(jiān)稟報于公公,于公公不敢怠慢,連同宮正司的邢宮正,即刻來到慎徽堂。嫏嬛自是將今夜所遇之事一一道來,于公公欲再問蕊滴,卻只見蕊滴昏昏沉沉,衣上血痕斑斑。知道現(xiàn)下是問不出什么了,便告辭而去,天亮后再向皇后上報。蕊滴不便于行,嫏嬛只好命簃春去請保壽粹和館的太醫(yī)前來問診。誰知簃春早已嚇得魂不守舍,半晌未曾應(yīng)聲。嫏嬛嘆了口氣,起身便欲親自跑一趟。纖月見狀立刻取過牡丹燈籠,自告奮勇道:“簃春姐姐顯是被嚇著了,不如奴婢去吧。”轉(zhuǎn)過頭吩咐偲好慧巧:“你陪著小姐。慧巧,你陪著我去保壽粹和館。”慧巧素來膽小,今夜這番情狀她雖未曾親眼所見,卻也足以引發(fā)她心上的不安。因此舉動間有些怯怯的,遲疑的。蘇嬤嬤見狀,便道:“一事不煩二主,還是老身陪姑娘走一趟吧。”
太醫(yī)替蕊滴把完脈,只說“肩胛骨至臂膀有三處骨折,皮下有些淤血,姑娘將息百日便能行動自如。”又替嫏嬛查看了腦后傷勢,把了脈,“脈象急促,顯是受了驚嚇,以致臟腑熱盛,邪熱鼓動。腦后傷勢輕微,倒是無關(guān)大礙。”
嫏嬛略略放下心來,向太醫(yī)道了謝。
一夜無眠,晨起忙梳了個牡丹髻,對鏡描了斜紅,又給自己畫了個開元御愛眉。薄施粉黛,以掩憔悴。這般色傾城國,連閱美無數(shù)的皇后見了都不免替她惋惜。自己一時的意氣用事,竟連累一個絕世美人從此沒在宮里。
因此皇后的話里也透著一絲歉意:“昨夜你遇襲之事,本宮知道了。萬幸沒有損傷這張臉,否則真是。。。。。。”她頓了頓,隨即覺得自己這番沖口而出的話實在有些唐突。但是嫏嬛已經(jīng)娉娉婷婷地行了跪拜大禮,口稱:“昨夜事出突然,奴婢詐稱刺客,驚動后宮,請求皇后娘娘恕罪。”
皇后的臉如云卷霞舒,寬慰嫏嬛道:“快快請起。你險些遇難,何罪之有?那人傷了后宮女眷,原也同刺客一般無異。早點捉拿歸案,才可使后宮人心安定。”又道:“你可看清那人樣貌?”
嫏嬛搖了搖頭,“當(dāng)時夜色深沉,奴婢并未看清此人相貌。不過她被奴婢傷了一只眼睛,想來不難被找到。”
皇后頷首,“這人手持木棒,于深夜在后宮行走。想想便令本宮脊背發(fā)涼。早上本宮已知會皇上,并吩咐下去,務(wù)必將此人從后宮里揪出來,還嫏嬛妹妹一個公道,也好教后宮嬪妃和皇上安心。”
嫏嬛裊裊娜娜地起身,宛如蝶羽弄輕:“如此,便是后宮嬪妃,侍婢仆從之福了。”
便在此時芳信入內(nèi)稟告皇后:“于公公與邢宮正殿外求見。”皇后面色凝重,道:“讓她們進來吧。”
二人整晚在宮中查案,一夜未曾合眼。許是走得太急,以至于公公的臉上罩了一層細密的汗珠子。嫏嬛見他二人眼角堆疊著幾分青暈,心下不免有幾分歉然。皇后免了二人行禮,道:“可查出了什么?”
于公公與邢宮正對視了一眼,狠吸了口氣,沉聲道:“回皇后娘娘的話,奴才與邢宮正在淑景殿殿前找到了昨夜襲擊嫏嬛女史的那個人。是,是。。。。。。”邢宮正見他努力找到合適的字眼措辭,便頗有默契地代他回答皇后:“是霍選侍。”
皇后聽到“霍選侍”三個字,頗感詫異:“霍選侍?她不是幾年前便被發(fā)落到永巷去了嗎?”
嫏嬛心中盤算著:選侍乃是東宮侍妾封號。位在太子妃,良娣,保林之下,奉儀,淑女之上。皇帝登基已有十四年之久,可見霍氏在此之前即已失去了寵愛,以至于大封六宮時也未曾獲得封號。
邢宮正道:“太監(jiān)和侍衛(wèi)們找到她的時候,她已經(jīng)死了。”
“什么?”嫏嬛和皇后同時一驚,整個人幾乎從紫檀木描金椅上站起身來。“她怎么死的?”
邢宮正遲疑了一下,顯然是在擔(dān)心直接說出來會嚇到皇后。她垂下眼眸,咬咬牙還是說了出來:“似乎是被什么東西咬到了脖子,脖子上兩個孔洞。”
皇后不由地踱起了步子,沉吟道:“這斷不是野獸咬的。不說宮中門禁森嚴(yán),便是每日巡防上夜,何曾有人見過野獸的影子?”
于公公低聲道:“奴才惶恐,選侍是在淑景殿出事的,莫不是妖魔作祟?”像是怕被某個看不見的人聽見似的。
有種恐怖的氣氛瞬間在坤寧永和宮彌漫開來,如同水銀瀉地,無孔不入。所有的人一下子陷入了可怕的沉默中,而沉默中夾雜著驚懼,盤算。嫏嬛心道:只怕不是妖魔作祟,而是有人在幕后裝神弄鬼。
“于公公是御前太監(jiān),內(nèi)侍省內(nèi)侍監(jiān),豈可輕信那些怪力亂神之語?”率先打破這沉默的是皇后,“永巷自來有內(nèi)監(jiān)管理,霍選侍究竟是如何從巷監(jiān)眼皮底下溜出來的呢?”
于公公豈不知后宮絕無野獸藏身的可能。只是淑景殿向來流言紛紛,今日這事不過平添另一樁無頭公案而已。見皇后又問永巷事宜,不敢有一絲馬虎:“掌事太監(jiān)們吃醉了酒,沒留神選侍,不知怎么竟走到了蜜多橋那邊。”
他的話使皇后怫然不悅:“沖撞了嫏嬛女史,險些鬧出人命來,豈是一句吃醉了酒就可以敷衍塞責(zé)的?若是昨夜沖撞的是圣駕,等同謀逆大罪,株連九族。他們有幾個腦袋夠砍?傳本宮懿旨,將這幾個太監(jiān)拉下去杖責(zé)。”
皇后見于公公應(yīng)聲低下頭去,又道:“至于你,雖然是辦事辦老了的。手下的人犯了事,也合該受罰。”
嫏嬛眼見皇后動怒,于公公額汗津津,頻頻拂拭。邢宮正微微顫抖,依依垂首。終是心下不忍,便緩緩開口:“娘娘息怒,于公公恪盡職守徹夜未眠,正所謂亡羊補牢猶未晚矣。縱有不是,也該看在他將功贖罪的份上饒恕則個。將來公公戴罪立功,必定感念皇后今日恩情。”
她的聲音輕柔婉轉(zhuǎn),如祥云細雨,似異香襲人,使得皇后平靜了下來。而在于公公與邢宮正眼中,她的話令坤寧永和宮仿佛兮祥煙四合,紫氣充庭。二人都在心下暗道:這嫏嬛雖非嬪御之身,卻有妃主之儀。為善不似善女湫九娘子神,倒像是救苦救難觀世音。
皇后嘆了口氣,語氣已然有所松動,卻到底未曾松口:“太監(jiān)們辦事不力,竟致中宮侍講遇襲受傷。于公公身為從三品內(nèi)侍監(jiān),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難辭其咎。”
站在皇后的立場上她的話固然有其道理,然而嫏嬛此刻卻有另一番心思。當(dāng)下里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有人暗中陰謀布局,嫏嬛不能不先放下憤懣,理清頭緒。嫏嬛莞爾一笑,“皇后娘娘言重了。奴婢不過是受了點皮外傷,并無大礙。倒是奴婢身邊的丫頭蕊滴,為救奴婢而受傷,奴婢過意不去,只覺理當(dāng)嘉其忠勇。”
皇后道:“瞧本宮這記性,若非嫏嬛女史提醒,倒忘了這茬兒。正是呢。”說罷向邢宮正微微頷首,“你去傳本宮口諭,賞慎徽堂的宮女蕊滴二十兩銀子。一則是因她救主有功,二則她為此受了傷,這賞銀便是給她的壓驚錢。”邢宮正應(yīng)了一聲,便去照辦。
被嫏嬛這般轉(zhuǎn)圜,皇后終于容色稍霽。“罷了,既然嫏嬛女史替你求情,于公公你起來吧。”
于公公忙謝了嫏嬛求情之恩,這才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汗已濕透了他的圓領(lǐng)紅袍,使他如同剛剛從水里撈出來的尸體。皇后見他這幅樣子,也知道不宜苛責(zé)過甚:“本宮過兩天就要和皇上一起去上林苑,接受番邦使臣朝賀。貴妃,淑妃,德妃與九嬪亦會陪侍伴駕。屆時六宮諸事,將由太后娘娘管理。于公公,你務(wù)必替本宮查明究竟是什么讓霍選侍喪了命,不管那東西是妖是怪,是鬼是神。”
嫏嬛走出坤寧永和宮的時候,外面已經(jīng)紛紛揚揚下了很久的雪。正要冒著雪走回去,一柄朱紅色油紙傘罩在了她的頭上。嫏嬛回頭一看,正是于公公。不禁笑道:“多謝于公公。”于公公胖胖的臉掛著一個討好的笑容,“多謝嫏嬛女史方才在皇后面前替奴才求情。”
嫏嬛微微一笑,道:“哪里,奴婢不過舉手之勞,公公何必言謝?倒是公公和邢宮正為此事徹夜奔走,真令奴婢好生愧疚。”
于公公嘴里“噗嗤”一聲,“使后宮祥和本就是奴才的職責(zé),女史何須愧疚。”他年約四十許人,一張白白胖胖宛如饅頭的臉,幾乎散發(fā)著剛出爐的熱氣。
嫏嬛點了點頭,“那就彼此都不言謝,公公你看可好?”于公公笑的更歡了,“正該如此。”
兩人并肩同行了一會兒,嫏嬛道:“奴婢有一事不明,尚需向公公請教。”
于公公道:“女史但說無妨。”
嫏嬛凝神片刻,才道:“霍選侍昨夜襲擊蕊滴時所用的搗練杵,不知從何處得來?”
于公公神情一滯:“女史是懷疑。。。。。。”他沒有繼續(xù)說下去,但彼此都已經(jīng)明白了話里意思。
嫏嬛搖了搖頭,“奴婢哪里來的膽子懷疑此事,不過事關(guān)己身,總要留神些罷了。”風(fēng)吹得云鬢飄動,紅綾獵獵,她不好意思地用手將它們掠到耳后,聲音沉靜如水:“選侍既然未曾被皇上降為庶人,想來皇上也不至于要她夜夜搗衣裳。”
于公公臉上堆著笑贊賞道:“女史真是心細如發(fā)。”
“奴婢安敢受此謬贊?”嫏嬛低垂了黛眉,“其實一切未嘗不在公公掌握中,這一點奴婢自信自己沒看錯。公公公務(wù)繁忙,奴婢不便久擾,奴婢告退。”
嫏嬛回到慎徽堂的時候,先問了蕊滴怎樣。纖月說她中午吃了點牛肉羹,現(xiàn)在又睡著了。進了內(nèi)室,只見凌波正坐在窗前,一針一線替嫏嬛縫補昨夜破損的衣衫。她耳畔梳著雙髻,腦后垂著一條發(fā)辮,名喚“鳳凰展翅髻”。襯著她那襲草綠色緙絲折枝歲寒三友紋夾氅衣,宛如鳳棲碧梧。她見到嫏嬛進來便放下手里的活計,急忙道:“你怎樣?沒受傷吧?”
嫏嬛道:“我還好,只可憐我的侍女蕊滴卻被傷得不輕。”她拉起凌波的手,聽她絮絮地說著:“我聽了真是心驚肉跳,趕緊來看看姐姐。那刺客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不欲使凌波擔(dān)心,便將昨夜的事簡單地復(fù)述了一遍。聽得凌波又驚又怕,拍著胸口連聲道:“幸好姐姐福大命大,逢兇化吉。”
忍不住囑咐凌波:“這次的事真是提醒了我得囑咐妹妹幾句,晚上出來切記帶上幾個小太監(jiān)防身。”
凌波點了點頭,“妹妹理會得。”她湊近了點,身上的內(nèi)苑蕊心衣香悄然香入鼻端,使人覺得異常愉快。“不如姐姐搬過來和我一同住吧,彼此也好有個照應(yīng)。”
這個提議雖然好,但嫏嬛還是搖了搖頭:“咱們姐妹自然親厚,可是外人看了卻不知道背后要怎樣嚼舌頭呢。宮中人多嘴雜,咱們哪里能一一分辯的過來?倒不如先這般將就著,等他日若有機會,咱們再跟皇后娘娘說去。”
凌波仔細一琢磨,也是這個道理。于是笑了笑:“還是姐姐思慮周全。”
嫏嬛與她并坐窗下,聽外面的雪簌簌地下著,聲音輕得像春蠶食桑葉。綺霞進來奉上點心小食,皆是些牡丹花酥,芍藥花酥,玉蘭花酥,梔子花酥,蓮花酥之類的,用幾個粉彩菊瓣盤盛著,端的花團錦簇。凌波笑道:“我想著姐姐受了驚嚇大約沒什么胃口,便叫人做了些花酥。姐姐快嘗嘗合不合胃口。”
于是嫏嬛喚簃春進來服侍自己洗手,誰知進來的卻是向來伺候筆墨的纖月和偲好。纖月神色有些局促不安,道:“晨起奴婢和偲好見簃春姐姐臉色不好,便讓慧巧留下來照顧她和蕊滴姐姐。”嫏嬛點了點頭:“難為你這般細心,是個會當(dāng)差的。她二人都在病中,少不得這幾日便要辛苦你們了。等下你吩咐小廚房,做點蕊滴和簃春愛吃的。”
凌波忙道:“這幾個丫頭要是忙不過來,不如我把身邊的織羅撥過來替她們照應(yīng)幾天。”嫏嬛按住她的肩膀,笑道:“難道你那里便能離了人?真真是個癡丫頭。”
咬了一口梔子花酥,只覺得余香滿口。姐妹二人用罷花酥,凌波又坐了會子,這才依依不舍地告辭。嫏嬛便送她至慎徽堂的月洞門外。凌波走了幾步,忽然回頭:“有句話憋在我心底很久了,不說出來真有點不痛快。姐姐有沒有想過以后怎么辦?”
凌波一怔,繼而無聲地笑了笑。凌波道:“其實姐姐不必瞞我。妹妹雖是個癡丫頭,然而癡兒總有開悟時。妹妹雖未見識過后宮的刀光劍影,卻早就在姐姐周圍感受到了殺機四伏。所以姐姐,你以后有何打算?”
原來妹妹早已長大,而她卻總不自覺以少年時的眼光去看待她。連她也感受到了,那來自后宮重重珠簾后的惡意。她無聲地微笑著,忽然眉間心上,放一字寬。
“我不知道以后如何。我只知道無論如何也要將我父母兄長從嶺南接回來,還有我祖母。無論我將要付出怎樣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