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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是技校生
  • 楊襲
  • 8488字
  • 2023-10-08 15:43:00

3.“獄友”

戴維走后我們去吃了午飯,回來后我爬上床,繼續盯著屋頂的羊皮,我在想,我真的淪落到這個地步了。

看看窗外漸黃的樹葉,對面樓宇墻上的棗紅色磚塊,兩座樓間透出的一小塊天空,很藍,藍得不太真實。半天前,這里的生活對我來說是永遠不可能的。像死亡一樣,活著的人永遠不可能擁有,一旦擁有,就再也回不去了。

“獄友”們在斷斷續續地談論上午的話題,彭浪已經在構想找個什么樣子的女孩。幾次三番被逼問后,他說他看上午報到時見的那個一身黑衣服的女孩就不錯。

啊哈哈哈——

423爆發出掀掉屋頂的浪笑。

王一凡說,不是,哥們兒,你有沒有數,你這身高得比她矮一頭,你要和人家啵一個,是你跳起來呢,還是要人家蹲下呢?哈哈哈。

陳浩南說,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你這是瞎說什么大實話,哈哈哈,追到追不到的,人家就想想,犯法嗎?

還別說,只單看彭浪這志向,就知道他,是——真——的——浪,哈哈哈。不過,這是個好現象哈,林志玲嫁了日本人哪,志玲的爸爸說,中國的男人,沒有高攀的勇氣。你們看,他說得不對嘛,他不認識我們的浪浪啊。朱子康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陳浩南趴到馬純的上鋪讓他發言。馬純憋鼓了一通,說,看著,不像能過日子的樣兒。

我心里突然有點沮喪,知道他們原來都注意到了那個女孩,但我的腦海里,閃過一件黑底白點的裙子,和掛在肩上的長頭發。

她有男朋友了。我說。

哎!彭浪大叫了一聲,說,你說的那個籃球帥哥嗎?明顯四肢發達,頭腦簡單嘛。再說了,人家不說了嗎,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靈魂萬里挑一,你們咋就——

你快省省吧,陳浩南打斷他,你咋一眼就挑中了個千篇一律的皮囊呢,你一眼就鉆到人家靈魂里去瞅瞅了?

呃——

彭浪卡殼了。

要到點了,我們得走了。朱子康自覺發揮了舍長的功能。

我們把迷彩服穿戴齊整,下了樓,到教室開班會。

宿舍在校園東北角,教室在南大門東側,我們循著報到時走過的彎彎曲曲的小道往東南走。校園里的小路上,走著一伙又一伙穿著尚未服帖、看上去挓挓挲挲的迷彩服的同學,大多以宿舍為單位,匆匆穿過樓宇間花園中的小道。我們邊走邊打量路兩旁上午進來時未好好看一下的建筑,有圖書館,有食堂,另一邊是操場、兩座實驗樓,遠處,越過坐落在對著南大門中軸線的行知樓和另一側的廣場,池塘,有座半圓形透明頂建筑,不知道是做什么的,半圓形建筑四周,散落著另一個操場、一些宿舍樓。

陳浩南猜透明頂的建筑是電影院,被我們一陣嘲笑。想得太美啦,王一凡說,你以為你上的是清華嗎?

我們技校生,就不配有電影院嗎?

陳浩南的反問,沒有人回答。我們收回目光,沿著“之”字形和“S”形的小路繼續往南。

往南的小路有五六條。我們看前邊三五一伙的新生們前后排列著往前走的樣子,尾巴甩來甩去的。陳浩南說,你們看,像不像貪吃蛇?

不待我們回答,前面的同學突然跑起來,我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也跟著他們跑。原本我們在池塘邊要往東南跑,但也一起跟著前面的同學往南跑。

我們穿過花園,跑過一座樓頂上豎著“創客樓”三個字的三層彩色樓房,跑過兩座農建系教學樓,穿過一個小廣場,終于隨著人群停在一座宿舍樓前。

樓下的空場上,兩個穿著白色西裝的男生在吹薩克斯,我不知道吹的是什么曲調,兩個人閉著眼睛,很投入的樣子。他們旁邊,七八個穿白色短運動服的男生排成一排,扯著一面白色紅字條幅,上面一行字:我愛汪閃閃,汪閃閃是我的!

我╳!我╳!不停聚攏過來的男生們大聲用粗話宣泄著興奮,女生們則毫無新意地哇哇尖叫。

我在那排白運動服的男生中搜尋上午那個籃球男生的影子,沒找到,在剛想罵一句時卻看到他了。這回沒舉籃球,而是穿著長袖黑色燕尾服,打著領結,手里舉著一束粉白的玫瑰花,朝著樓上喊,汪閃閃!

他一喊,那排白色運動服男生也一起喊起來,我愛汪閃閃,汪閃閃是我的!

真他媽的,好幼稚啊。

我踢了馬純一腳。

走了,走了。

馬純不情愿地扭了下身子,但還是轉身跟著我邁開了步。走了走了,馬純也喊了兩聲,彭浪和陳浩南從人群中退出來。

沒勁。彭浪說,也不見姑娘下樓,自己在那喊的啥勁。

陳浩南嘿嘿地笑了兩聲,說,浪啊,這你就不知道了吧,人家這兄弟是怕像你這種喜歡萬里挑一的有趣靈魂的主兒再一不小心瞅上閃閃姑娘那千篇一律的皮囊。宣傳工作,一定要做在頭里。好啦,你就甭惦記啦。

嘁!彭浪撇了下嘴,這家伙太幼稚,閃閃不會喜歡這樣的。

哈哈哈,我們一起笑起來。彭浪說,不信走著瞧,當然,我從沒說要追她哈。哎,她是哪個班的?

我們又一次笑彭浪的時候,后面同學擁了過來,嘻嘻哈哈打著鬧著往前跑。有人邊跑邊說,人家說汪閃閃早就穿著迷彩服,從另一側樓梯到教室去了。唉,另一個跑得氣喘吁吁地說,那這帥哥,喊了個寂寞啊。

我說得沒錯吧。彭浪一下子來勁了。我說,別說了別說了,看都跑呢,可能快遲到了。

果然,我們剛認著樓號找到我們教室所在的智造教學樓,滿校園響起上課鈴聲。

幸好,戴維還沒到。我們稀里嘩啦擁進教室各自找位子坐下,每個人都在小聲表達著對汪閃閃事件的看法,有的說他們青梅竹馬,家都是黃海縣的;還有的說他們本來在一個班,汪閃閃父母為拆散他們硬生生給女兒報了一年病休,誰知道也沒學好,還是齊齊到這里來啦。我前面有個男同學說,那個穿燕尾服的男生,叫梅生,是學生會主席。

他這個主席,是當不成了。說話的男同學說。

戴維進教室,走上講臺,清了好一陣嗓子,教室里熱烈的氛圍才平復下來。戴維說,別討論啦,信傳學院已經在開院辦公會,討論梅生同學的處分問題了。

接下來,照樣首先是例行歡迎,再就是強調入學教育注意事項。戴維叮囑我們,接下來一個月入學教育,要求特別高,訓練特別艱苦,大家要特別注意,要打起十二分精神,爭取拿第一。

最后,戴維問,同學們還有什么事嗎?沒有的話——

有,有。陳浩南舉起手。

浩南同學,請說。

戴維這句話,把我震了一下,他已經記住陳浩南了,浩南同學幾個字,說得那么親切自然。

請問班主任,在咱們學院,剛才,剛才那個同學的行為,會受什么處分?

教室里哄一聲笑了,但須臾像關了開關一樣靜下來,大家屏住呼吸,等待戴維的答案。

戴維先是一驚,而后想了想,搖搖頭說,不確定,沒有這樣的先例。

但是啊,戴維舉起黑板擦說,這種行為,堅決不能發生在咱們班里。而后,他想了想,又說,當然,也不可能發生在咱們班里。

我沒來之前,就聽說技校怎么怎么樣的,說什么學生們特社會,拉關系、拜把子、打群架,云云。所以我躊躇再三,還是沒舍得把額前那幾撮彩發剪去。

一整天了,我都戴著帽子,先是戴著棒球帽,而后趁“獄友”們不注意趕緊換上迷彩帽。

報上到看了入學教育指南,我真慶幸自己有先見之明,幸虧沒摘下來,要不讓戴維看到,一定是一剪刀給剃了,說不定還讓我當全班同學面檢討呢。所以我得藏嚴實了,那是在這里“混社會”的一種保障,我想,借此,大哥小弟們會把我認出來,當我是自己人,我的日子,就不至于太難過。

我祖父在世時,經常說,鼠有鼠道,蛇有蛇道。在技校混,得有在技校混的道兒。而我的道兒,就是這幾撮彩色頭發。一共三撮,一撮是紫的,一撮是藍的,一撮是紅的。它們張揚地翹在我前額右側,使我的額頭看起來像半邊美洲鸚鵡,將是我的招牌,賊拉風。以前,網吧里的女孩,不管把《英雄聯盟》打得多起勁,只要我一進門,紛紛抬頭看我。

我得保護好這些頭發,不能讓任何人看見,這關系到我在這里以后的日子。習是學不好了,前途是沒有了,頂破天,也就是個工人了,但是總不能工人還沒當上呢,先讓人打了吧。

戴維走前,指定幾個同學去搬書發書。坐在教室等書的我們,先是延續了會兒課前的話題,猜測那個叫梅生的學生會主席,會受什么樣的處分。

學生會主席,不以身作則就不對了,還這么張揚,就是不想混了唄,唉,色令智昏哪。

我的前位,一個下巴上有顆小黑痣的男同學說。

不過,這真帶勁兒,就算是開了,也值了。

我循著熟悉的聲音望過去,說這話的,竟然是朱子康。

我這才想起來,剛才看熱鬧時,朱子康沒有跟我們一起離開,戴維進來后,他才跑進教室的。

我記得他說過要有模有樣地打一場架,說在家管得嚴不讓打。難道,在家管得嚴,也沒讓他談戀愛?

一切都有可能啊。

我的腦海里,又飄過那件黑底白點的裙子啦。

搬書的同學很快就回來了,不一會兒,我們每個人的桌上堆起兩大摞——一大摞課本,一大摞作業本。

不是,我上的是技師學院啊,不是到車間開動車床,銑個零件啥的就行了嗎,為什么還有這么多書?又不考大學,搞這些幺蛾子干啥?

看來,有好多同學和我想的一樣,教室里很快分成兩派吵起來。我派以彭浪為代表,說搞這么多形式主義的東西,浪費時間浪費精力,揀自己喜歡的技術來一門不就行了嗎?另一派以青年干部林幸哲為代表,說任何技術,沒有理論的指導,學起來不免盲人摸象,甚至會誤入歧途。

我派說古代那師傅帶徒弟,都手把手教,沒見哪個先讓讀課本做作業的。另一派說,所以,古代制造業不發達,也發達不了,現代工業的興起,首先是制定了整齊劃一的標準和規則。中國近代的落后,就是農耕文明與海洋文明在工業時代對決中的落后,這是個系統性的問題,我們要想擺脫農耕習慣走向智造強國,必須要有嚴格的,甚至是嚴酷的工業標準。

真有學問!我派陳浩南陰陽怪氣兒地說,你不去北大清華深造下,真是白瞎了這么個人兒了。

林幸哲反問道,你怎么知道我不去?我現在不去,就代表永遠不去嗎?

陳浩南被噎了一下,低頭嘟囔道,癩蛤蟆打噴嚏,口氣不小。

林幸哲說,當然,感覺理論課毫無必要的,可以不學嘛。沒人逼你,逼你也沒用,是不是?

我派后來我知道他叫王赫的男同學邊劃拉著手機邊回過頭說,聽你講話,真的是,咋說呢,我可不是想抬杠啊,就是真心認為,你這樣的叫啥呢,該叫青年才俊,和我等坐到同一個教室里,我們感覺有點,有點啥呢,有點配不上你。這真不是農耕文明與海洋文明的關系,這是人與人的不同,我和你好像不是同一個物種。

我派有幾個同學鼓掌鼓勵。

林幸哲搖搖頭,輕蔑地笑了下,說,這是另外一個問題了,各位,請便。

說完,坐回座位上開始翻看課本。

我百無聊賴了,翻翻課本,沒一本看懂的。翻到底,抽出語文課本,翻翻后面,看有啥有趣的故事啥的。一個下午,就這樣過完了。

下課回到宿舍,回憶這一天,有點小驚喜,又有點小失落。小驚喜是燕尾服帶來的,小失落呢,感覺事先設想的自己的那種酷、帥、個性,一點沒發揮出來。沒進來之前,我以為和別人不一樣,和那男同學說的那樣,我以為我就是因為家庭變故放任了自己,考試時沒有考好才來了這里,這個學校,這些同學,都配不上我。但一天下來,又找不到任何一點自信。

咋想,咋有點泯然眾人矣之感。

我想著想著,竟然歪在被子上,睡著了。

我是帶著一點傷心和失落被“獄友”們喊起來吃晚飯的。待我確認自己真的清醒了,捂緊頭上的棒球帽坐起來,看到獄友們身著齊整的迷彩服站在地上,不自覺地一個個昂首挺胸的,像待檢閱的隊伍。走啊,彭浪抬頭朝我招了下手,和大家一起出去了。我想滑下床去,但感覺渾身無力,拿手撐一下床鋪,胳膊和面條一樣,我索性又躺下來,反正,三頓五頓的,也餓不死人。

樓道里是雜沓的腳步和叫鬧,節日般。

不快樂的人只有我一個。

我不由得摸摸左胸口,那里有一張小小的紙片,是母親的照片,這一刻,我是多么想她。

從小到大,具體一點,從六歲開始上一年級到初二,我就一直是母親的驕傲。每次大考,幾乎從來沒落下過前三,年底班主任老師手中那沓獎狀里,一定有我“三好學生”和“優秀班干部”的兩張。當然,誰都知道,雖然名目不同,獎的主要都是學習成績。我考得好,也沒感覺費什么力氣,當什么事成了一種習慣,就習慣了,不覺得有什么額外的付出。

可母親每回都接過獎狀,鄭重地看上半天,臉上的光芒都讓我有點睜不開眼,母親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兒,說,我們家良良最棒啦!

到這里,我徹底明白了,我和姐姐的那些獎狀,不過是我的母親聶秀芳女士的母性光芒之余輝。當我初二下學期期末考試前,這層光輝一朝盡失,我的世界,就此陷入無底黑暗。

那時候,母親在我心里,就只是母親那么簡單。不像別的同學的母親,同時是某個單位或部門的干部,某個公司的財務或工人,某個店的老板。我母親,除了必要的去菜市場、看望祖父母和外祖父母,平時很少出門,就是在家等著我放學回家。原來,還等父親和姐姐,父親后來越來越忙,基本住在公司,姐姐外出上了高中、大學,后來參加工作,母親等的,就只有我了。

失去母親之后,我才知道,母親是她老家村里第一個大學生,畢業后分配到縣工商局,在工作中認識了當時在別的公司跑業務的父親,還談起了戀愛,在外祖父母一家人的反對中,嫁給了父親。我父親很快獨自創業,橡膠公司風生水起之后,應父親的再三要求,母親辭職,做了全職主婦。

記憶中,父母從來沒有像別的同學的父母那樣,因為忙于生計而耽誤了接我放學。幼兒園和小學時,看到有的小朋友滯留在學校傳達室,我就想,怎么回事兒,爸爸上班,媽媽到哪兒去啦?幼兒園和小學離家近,母親騎自行車接送我上下學。上幼兒園時,我出了校門,母親一定會站在學校大門左手邊第三棵梧桐樹下等我;小學時,往校門口右邊走,轉過路口,母親在路口小小的花園中間巨大的石頭前。我從學校奔出來,遠遠地喊著媽媽奔過去,從母親手里接過白色的小玻璃奶瓶,在母親“慢點喝慢點喝”的囑咐聲中咕咚咕咚幾口喝完,然后轉過兩三個路口(往西拐就是三個,往東拐就是兩個),在轉角的牛奶店前跳下自行車,跑進店還瓶子,再跳上自行車,和母親一起回家。母親出家門之前,就已經熬好了稀飯,電飯煲里米飯也好了,肉菜在爐灶旁邊一兩只鍋里,一兩個素菜也已經洗凈切好碼在盤子里,只等我放下書包洗手洗臉的工夫,母親就炒好菜開飯了。飯后我寫作業,母親則收拾碗筷,打掃下衛生,檢查我作業,然后,洗漱休息。

日復一日,這就是我和母親的日子。

不出意料,再過四年,考個985,再次點211,平常事。

只是,突然有一天,不等下午放學時,我就被小姨從學校直接接到了縣醫院,看得到醫院東北角低矮的太平間了,小姨才告訴我,母親離開了我們。小姨的原話是,良良,你媽媽,不在了,心肌梗死。

那一天,看著躺在太平間存尸箱里臉色灰白的母親,我腦子里一片空白。小姨搖了下我的胳膊,說,叫,叫媽媽呀。

我叫不出來,不知道為什么,我什么都說不出來。我剛進去時,太平間一下擠滿了我進來之前看到的三五成群站在前面空地上說著什么的人,但他們很快又出去了,我還是站著,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死去的母親,像一下子縮了水,又瘦又小,薄薄的一層,緊貼在盛放她的金屬盒子上,早晨送我去學校時穿的淺灰色運動服里空空蕩蕩。右手食指肚上的創可貼一頭翹了起來,左邊的嘴角上不斷冒出白色泡沫,這讓我想起酩酊時的父親。我懷疑小姨的話有誤,母親只是喝醉了,很多時候,爸爸喝醉了酒,就是這樣。

我看了眼小姨,小姨朝我點了下頭,乞求地盯著我,我知道她在說,叫媽媽呀。

但自始至終,我沒有叫出來。

這幾年,我一直在想,一個人活著和死去,是不是還是同一個人。到現在也沒有想出眉目,這樣的問題對于我來說,顯然是過于深奧了。但可以肯定的是,有母親和沒有母親的我,不一樣了。母親在時,不用想那么多,吃飯睡覺上學打游戲,都是一種習慣。每天聽著母親在餐桌上收拾早餐,我就醒了;聽著母親在衛生間洗漱,我就睡了;看著母親拿著我的試卷暗暗皺下眉頭,我就知道該加把勁兒了。母親像太陽,我只隨著她轉動,一切都那么簡單。

失去了母親,我的世界整個地亂了。我整宿整宿瞪著大眼,茫然地看著天光從簾縫里一絲一絲透進來,恍恍惚惚到了空蕩蕩的學校,才想起是周末。不是周末的日子,看著老師一走上講臺,我的眼皮就沉得抬不起來,有時候連著睡三四節課。剛開始老師是心疼我,后來就懶得搭理我了。

成績——都來東技了,有什么好說的呢。

我不想說我失去母親的傷痛,因為失去過的人不用說;沒有失去的人,說了,也不會懂。

“獄友”們有說有笑地從餐廳回來了,看他們歡快的笑臉,好像永遠不會有當工人的一天似的。他們沉浸于對自己英武的想象和即將開始的軍訓新體驗,我則默默地將世界上的人分成了兩類。一類是有母親的,而另一類,是沒有母親的。

他們是有母親的,而我,是沒有母親的。所以,即使我們都一樣要在刑期結束后進入另一個刑期,他們仍然比我快樂。

你怎么不試下?不合身明天可找戴維換。

我抬起頭,看到一張圓圓的笑臉探在我的床頭前,燈光打在后腦勺上,映得頭發微黃。這是第一個向我表達友誼的同學,遺憾的是我一句話把本可以迅速建立起的友誼毀得一干二凈了。

我說,用你管!

我看到床頭前的笑臉上兩只瞳孔疾速放大后慢慢黯淡了,他甚至窘得不知道該怎么轉過身去,就那樣在我床頭邊停留了好大工夫,直到湊到壁櫥前翻檢藏書的彭浪說,快來,快來,看看這是個什么東西!

那只渾身長滿腿的蚰蜒,或者說只有兩條腿的彭浪,救了陳浩南一命。陳浩南跑過去看了一眼,回身從他壁櫥里撕了塊衛生紙,將手和頭都探進彭浪的壁櫥,用衛生紙墊著把蚰蜒抓了出來。

錢串子,有毒!

陳浩南大聲說著跑出宿舍,我們都知道他是去把蚰蜒往公共衛生間扔了,只是去了很久都沒有回來。

我話一出口就后悔了,但硬著頭皮沒道歉。

“受了驚嚇”的其他三位“獄友”又重新開始討論起剛才的話題——軍訓教官會不會體罰我們。一個說不會,我們是來上學,又不是犯了罪蹲監獄,憑什么打我們?說得義正詞嚴,慷慨激昂。另一個說一定會體罰,說不定還會動手打人,軍訓不是上課,教官也不是老師,雖然不是蹲監獄,但做不好體罰也正常啊。他們的話差點讓我笑出聲,但我沒笑,是我突然意識到他們談話的刻意,雖然我還沒有聽他們說過多少話,但那一刻我清楚地意識到,這幾個人,這幾句話,不是在隨意聊天,其實是在努力化解由我造成的尷尬。雖然我是沖著陳浩南去的,但是造成的尷尬不適,是大家一起承受的。

等陳浩南回來,這種感覺就更強烈了,除我之外,其他四個人都或多或少地同陳浩南說了幾句。誰都聽得出來,大家都想讓陳浩南高興一點。雖然直到入睡,陳浩南也沒高興起來。

但當年的那個少年,并沒有為此感到慚愧。相反,他感受到了邪惡的快樂,內心里有種報復世界后的滿足感。雖然這個屋里的人,此前沒有一個對他有敵意。他甚至跳下床,到壁櫥里找出個新軟皮筆記本,把這一切詳細地記了下來。而之前,他從未寫過日記。他也沒想到,這種由邪惡生出的芽苗,在此后很長一段時間里,枝葉越發繁茂葳蕤,在他心靈上的高嶺深壑、雨雪風霜、毒沼瘴霾中長成參天大樹。

想想這些,真讓人后怕。

東技的第一個夜晚來臨了。

外面零星的蛐蛐鳴叫,破碎而驚心,稀薄的月光被簾縫切割成一道細線,從窗臺一直爬到地板中間誰的一只鞋子上。

我睡不著,瞪大兩只眼,盯著已經看不到羊皮的屋頂,我無法把自己同“一個工人”捏合在一起,白日的忙碌喧囂暫時驅趕了我的恐懼和不安,但現在,它回來了。它像一股氣體沁入了我的心靈,在我胸腔里翻滾膨脹,讓我無法合眼。

在室友們漸漸均勻的呼吸中,我從蚊帳里鉆出半個身子,撩起窗簾一角——我聽到外面貓叫,咪嗚咪嗚,叫聲里滿是讓我聽起來異常別扭的歡樂與安適。

這些可惡的小東西。

校園的夜,很安靜。后來,許多個寒冷或悶熱的深夜,我從校園東南角的教室走回宿舍,走在柔和的路燈光里,踩過鹿鳴廣場上一塊又一塊青灰色石板,踩過雁棲湖邊有些硌腳的鵝卵石小徑,踩過我們六號宿舍樓西邊無名花園草地上錯落的汀步石,踩過樓北青磚拼鋪的彎道,轉到樓東邊,進入與南邊七號宿舍樓之間連廊中間的月亮門,往北走約二十米,就進了我們六號宿舍樓。樓門口外東邊,隔著連廊玻璃,剛剛我走過的地方,會看到貼著路邊枝叢間,幾塊灰白的太湖石,剔透玲瓏的石窟窿里,住著貂蟬和呂布。

入校園的第一夜,我就從窗簾一角看到了貂蟬呂布,和與它們嬉戲的一高一矮兩位保安。自始至終我都不知道他們兩位的名字,高的太高,大約得一米九吧,高而瘦,就算是獨自站在夜晚的路燈下,也顯得過于瘦削高挑。矮的也并不多矮,也得一米七幾的光景吧,白天里,我從他身邊走過,以自己的身高暗暗估算過。高的站著,肩頭趴著那只白貓,矮的蹲著,伸著手,拿什么吃食喂那只黑貓。

兩人邊喂邊說著話。一個說,呂布這幾天不大吃東西。另一個說,貂蟬好像是懷孕了。一個說,我看石頭邊有火腿腸,怕是被這些家伙們撐著了。另一個說,你看你看,肚子是不是大多了?一個說,別是吞了吃了藥的老鼠吧?另一個說,不知道懷了幾個,你說,是白的還是黑的呢?

我趴在床頭邊,聽了老長時間才聽出,高個子喜歡呂布,矮個子喜歡貂蟬,呂布是那只白的,貂蟬是那只黑的。

他們自說自話,各自說著心上的貓。邊說邊走,貓躥到他們伸開的胳膊上,躥上他們肩頭,而后像片羽毛輕盈落地,把身體抻得老長。人搖搖晃晃,在路上走走停停,貓探頭探腦,在路邊的花叢間進進出出。

兩人兩貓,永遠也不會知道,他們身后六號宿舍樓四樓的一道窗簾縫里,一個少年沖他們的背影哼了一聲。自此,關于他們的許多個場景,在好長一段時間,不時出現在少年的腦海里。

人在決絕之中,常有極致之行。

如果非要找點什么理由的話,那就是這個夜晚的畫面過于溫馨,對少年牢獄心境構成了嘲弄。一窗之隔,兩重天地。十五歲的少年,從窗前縮回上身,腦海里難以自控地出現了鮮血、白骨、掛在樹枝上的貓尸——想起這些,我與戰爭中多行殘暴者通了心氣。

任何暴行,本身都是悖論。是所有希望破滅后的宣泄罷了。邪惡,由此,成為它本身的內容和目的。

想想這些,真讓人后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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