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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是技校生
  • 楊襲
  • 6624字
  • 2023-10-08 15:43:00

2.把牢底坐穿

不得不說,東技,真是個將學生自治發揮到極致的學校啊。

報到那天,除了報到臺前有個帶隊的老師,分發材料和物品的、兩邊社團宣傳的,還有整理花園的,都是穿著校服的高年級學長。學院將“自己的事情自己做”這句話重新詮釋和計劃安排了。

校園里密布著“之”字形和“S”形的小路,這些曲里拐彎的小道把教學樓、宿舍樓、食堂等各處之間的路程拉成直線距離的幾倍。這是我入學很長時間一直想不明白的地方,設計這些路的人,是腦子進水了吧。

從辦公樓前廣場向西過了柵門,向西北和西南兩個方向,不斷分散到各個住宿區的新生們,和我一樣,不一會兒,就在大太陽下的波浪式前進中汗流浹背。剛剛報到的時候尚能強撐住場面的家伙們,此刻在大小包裹和熱流之下開始伸腰拉胯,看得出有意志不堅定者已經轉身四顧,臉上流露出欲哭找不到懷抱的委屈。不斷有戴著紅袖標、舉著一桿因無風不能招展的小旗子在各“緊要處”迎接的高年級學長們,接過“超載”的新生們的行李往前送,或者接過面露迷茫者手里的簡易地圖,給他們指出宿舍的準確方向、標注上最省力的路線。還有幾處飲水點,一把大陽傘支在路邊顯眼處,一張桌上擺滿瓶裝水,任我們自取。一路隨行的,是舒緩的鋼琴曲,讓我亂糟糟的心情慢慢平復下來,后來,我知道那是久石讓的《菊次郎的夏天》。

我又看到那個瘦竿竿了,他手里并沒有多了行李啥的,還是提著剛才我故意踩他時的帆布袋,明顯短一截的褲筒下露出黑而細的腳桿。

我們一個班的。

走著走著,細腳桿突然回頭對我說。

我愣了下。我說我是智造電氣一班,你也是嗎?他點點頭,挺生硬地說,我叫馬純,你叫什么名字?我是423宿舍,你呢?你知道學校里有沒有小賣部嗎?我想買牙膏牙刷去。

應該有吧,你問問那個戴紅袖標的吧。我指著前邊拐角處站在一張擺滿了純凈水的桌子后面的學長說。他問的問題太多啦,我選了最后一個答。

他快步向前走過去,泛黃的帆布袋被他緊緊夾在腋下。我知道我們一個宿舍,我心想,我倒要看看這個細腳桿包里裝著什么東西。

我忍著悶熱,氣喘吁吁地攀上校園最東北角那座男生宿舍樓的四樓,401、402——我一路拖著箱子向西數,看到那個后來戴維(我們給張大為老師取的英文名字David的音譯)描述中青年干部標準模型的林幸哲從東樓梯口提著箱子現身了。

最耀眼的是他雪白的襯衣,長袖的。再加上與西褲搭配的藏藍色領帶、梳得锃亮的小分頭,沒讓我一眼認定他是個什么學院團干部的,是他手里提的橫款牛皮公文包和身后的巨型銀灰色鋼質包角行李箱。我想,這可能是哪個在回大學前送不爭氣的弟弟入學的哥哥吧,雖然臉色確實有點稚嫩。穿搭和氣質,特別是腕上的銀色鋼鏈手表——后來知道還是機械的——與學校的整體風格簡直是格格不入啊。

戴維后來跟我說,在林幸哲報到那天,和他一起坐在報到臺后面的金萬乘老師說事出反常必有妖,東技懂嗎?不是北大,也不是清華,更不是政治學院,打扮得跟個青年干部一樣,嗯?這樣的家伙你在咱學校見過多少?見過嗎?瞅著吧,油頭粉面的,不知肚里兜著什么壞點子呢。而戴維則認為他的學生為什么不能是花樣男生,誰能保證他將來不是個優秀的團干部——他感覺周圍的老師——特別是金萬乘——無端的猜忌,全都是因為嫉妒。特別是,戴維堅定地說,老金那大背頭,全世界最油。

我仿佛能感受到,可憐的戴維被我捶癟的胸口,終于在看著林幸哲在簽名后朝他深鞠一躬時舒緩了。林幸哲還告訴他,他在遠處就認出他了,說來之前就在學院網站的優秀教師展示欄中看到了他的照片和簡介。

那天,這個在報到那天見到他的老師們眼中只可能出現在電視選秀節目和青春偶像劇中的花樣男生,和我在421門口的樓道里擦肩而過,我猜測可能是我眼中不由自主流露出的驚訝之色讓他側過臉,朝我微微點了點頭,像電視劇中突然在轉角遇到不太熟悉的下屬的總裁。

我╳。

我心里罵了一句粗話,拉著箱子站到了423室門口。

我看著門框左上角伸出的白底藍字的標識牌,再看看刷著灰色墻裙的樓道,看著室內鐵架上下鋪和藍白方格床單,心想,這就是我的囚室了。我一路蹦蹦跳跳的心情嗖地如墜冰窟,我要在這里,開始我遙遙無期的徒刑了。

這是父親對我的宣判:頂破天,也就是個工人了。

任何一個有邏輯感的人都聽得出來,這里面還包含著戴罪立功的意思,表現良好才可以。

那,東技,不是我的監獄,又是什么呢?

我懷著滿腔悲憤,拖著箱子徑直走向東邊靠窗懸空的上鋪。我認定了它是我的,不是因為它是這個房間唯一沒有整理過的鋪位,而是它袒露著慘白的床骨架,散亂堆積的床單被褥像一個被打傷、身上裹滿了布片的人的殘軀。這一切與我亂糟糟的內心,太符合了。

沒等把箱子放好,我就在床鋪側板上貼著的小紙條上發現了我的名字。

宿舍比我想象的清涼潔凈許多,小塊地磚泛著無數摩擦過后的光澤,老舊推拉鋁合金窗玻璃和窗臺不著一絲灰塵,更讓我嗅到了管制嚴酷的牢房的氣味??拷T口兩邊的床都只有上鋪,下面各放著一張書桌,桌下是幾套洗漱盆桶。我打開箱子,把洗漱用品拿出扔在空著的盆里,把箱子填入我這一側最靠近地面的壁櫥。待我爬上鋪,把床墊拉向床頭時,赫然發現和我對頭的上鋪上那個熟悉又突兀的影子。

我╳。

這回的粗話脫口而出,我真想不明白,明明是去買牙膏了,怎么還趕到我頭里了?

細腳桿正在套枕套,半蹲在床上,像個松了線的、細腳伶仃的木偶,細長的腳邊是那只我打量過幾次的帆布袋。

我在他又一次回頭看我時疾速收回目光,好像怕被他窺到什么不好的心思似的,心跳了幾下。

屋頂一只搖頭風扇的風過一會兒就在我后背上掃一陣,我在間歇性的清涼中發現“獄友”們已經熟絡了,包括和我對頭的細腳桿。我在進門時并沒有回應他們的注目禮,錯過了與他們迅速建立親密關系的機會,現在也只有硬著頭皮冷酷到底了。

收拾好床鋪,我趴在鋪上透過樓宇間隙看著南邊的操場,看著東南邊的教學樓、樓宇間的花園、食堂、種植園,還有西邊遠處僅露著一道細細閃著銀光的建筑頂部。望著樓宇間的花草和樹木,心想,這里,就是我接下來幾年放風和參加勞動的地方了。

我胡亂鋪了下床,躺下來,松了口氣。不管怎樣,這個世界上總算有個地方,暫時性地屬于我了。

我翻個身,望著屋頂,聽到自己在不由自主地嘆氣,最終,還是落到了這么個地方。他們在用我聽不清楚的氣聲說話,窸窸窣窣的,我突然懷疑他們在議論我。

我爬下床,重新拉出剛填進壁櫥的箱子,將生活用品和衣物一件件扔出來,邊收拾物品邊暗中觀察423的“獄友”,企圖在其中辨認出誰是老布,誰是湯米,誰是萬能的瑞德。當然,在整理好床鋪,仰臥其上,望著潔白的天花板時,他放棄了,他讓自己像個飽經風霜的老人那樣想:人心,不是那么好看透的。

“獄友”們大約早就來了,已經打理好了“獄”中的一切,似乎在滿懷希望地等待著開啟新生活。聽他們言語間的歡快,我知道他們都沒有被自己的父親宣判過。

那一刻,我心里滿是虎落平陽、與犬為伍的悲戚。

我的“監獄”生活,就這樣開始了。

我的“獄友”們,見面不到幾分鐘,已經像處了多年的老友那樣開始在各自床鋪上暢談起理想和未來?!拔暮馈迸砝苏f,這三年,他要談一場戀愛,寫一部書,名字都取好了,就叫《風月無邊》;王一凡說話慢吞吞的,他說反正上不了大學了,干什么都是沒用的;白白胖胖的陳浩南瞇著眼“嗯”了好長時間,神秘地說,他想賺好多好多錢。他的話讓我們發出一陣又一陣噓聲,賺錢是每個人的夢想,這不算,大家說。他又想了半天,唱道: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王一凡說,也寫書嗎?

陳浩南說,寫不了,哪有那才華。

王一凡說,瞧你那點出息。

陳浩南就反駁,說談個戀愛就沒出息,寫本書就有出息,這算什么標準呢?

于是,大家就由著這個話題談了半天戀愛與文學的關系。但也沒談出啥來,后來不免無趣,就接著說理想。

黑瘦黑瘦的、眼里無時無刻不閃爍著光芒的朱子康說,我就一個目標,有模有樣地打一場架,他媽的,在家管得太嚴,不敢打,憋壞了。

我天,這也算理想,太野蠻了。彭浪說。

細腳桿馬純這會兒坐在上鋪墻角,支棱著耳朵聽大家說話。在路上時,我以為他很健談的,一口氣問了那么多問題,但輪到他時,他卻支支吾吾了半天,說,沒啥理想,學個技術,畢了業能混口飯吃,就行了。

馬純的話讓大家不約而同嘆了口氣。他說到我們每個人內心的痛處了。說理想可以飄啊飄啊,反正不用花錢買的,但一說到將來的生計,學個技術,混口飯吃,這對技校生來說算不上理想,而是無比現實的問題。

理想讓人快樂,讓人感覺自己可以飄起來,飄到云上去。

但看一眼窗外發黃的樹葉,想想自己沒能進入普高的分數,想想三年后何去何從,就飄不起來了,要墜進泥土里去。

你呢,成良?

終于,輪到我了。

我抬頭看看屋頂,那里有塊羊皮樣的水漬。

大約是樓上地面污水從燈線孔中浸泡得久,羊皮層層深淺灰褐,像掩藏遠古秘咒的經卷。

把牢底坐穿!

我說。

所有人都沉默了,屋里靜下來。

我仰面躺在床上,羊皮的邊邊角角在我長時間的凝視下似乎動起來。我揉揉眼,翻身朝墻,墻上有行刀刻下的字:該死的呂夢涵?。。∶稚洗蛄舜蟛嫣?,涵字可能是因為筆畫多,中間部分摳掉了塊墻皮,我費了好半天勁才認出來。

這大約是這床鋪的哪一任主人由愛生的恨吧。不知道前主人后來怎樣了,有了怎樣的未來的生活,呂夢涵是不是繼續讓他恨得牙根癢癢?

“當你進了牢籠,門閂鎖上,你才明白這是玩真的,眨眼間,一生就毀了,只留下無窮悔恨?!?/p>

我拿手指肚摸著這幾個字,心里突然想起《肖申克的救贖》中的這句獨白。心里咯噔一下,接著聽到門外有人用氣聲說,快,快起來,你們班主任來了。聲音很輕,但異常清晰。

這聲音顯然來自哪個老生,或者說學長。

學校是個奇怪的地方,師生是種奇怪的關系。

特別是現在,學校連學費都不收了呢,老師自有國家發工資??梢哉f,老師和學生,沒有任何利益關系,師者父母心,老師對學生,只有一個目標,就是要你好,要你好,要你好。但是無論如何,師生,都是貓和老鼠的關系。就連一個不相干的學長,看到我們班主任來了,都會探進頭告之。天下的學生是一伙的,都長著一條自己削割不掉的老鼠尾巴,都知道老師是專割尾巴的,但割尾巴很疼,都不愿意被割——每個學生,都知道這樣的痛苦。同病相憐。

我本能翻身把腿搭到床欄桿上,但剎那間,我又想,班主任有什么了不起。想著,我把腿腳又伸向床尾,還未安放妥帖,就看著班主任的半個頭,沿著接在一起的兩張上鋪欄桿,嗖一下劃到了我床前。我來不及躲閃的目光和他在半空里刺啦撞了下,我似被電擊,一股莫名的強大的力量,讓我一下子在床上坐起來。

后來,我發現,東技學院每個班主任,眼里都能放電,只要他愿意。哪怕看起來平時慢悠悠的陜北洋芋。

在心理上落了下風,我有點懊惱。我把腿耷拉在床頭沒有欄桿的空當,硬著頭皮不下床。陜北洋芋往前站了站,打量完了我那五位“獄友”,又轉身重新把我打量了一下。我搖蕩了幾下腿,看著窗外,樓下是個小花園,中間有個五角涼亭,連接著一小段花廊,廊柱上爬滿藤本月季,開得明明滅滅,無精打采,一只黑貓在亭下灌木叢間閃爍——

——問你呢,想啥呢?

等我緩過神兒,看到戴維正轉身盯著我,盯完我的臉,又盯著我頭上的棒球帽。

嗯?

我的茫然很快被彭浪捕捉到了,他看看陜北洋芋,沖我說,班主任問你領到軍訓服了嗎?

哦——我看看身后透明塑料袋包裝得整齊的迷彩服,點了點頭,說,不是領的,來就在這兒。

——我不能被他拿捏了。

本來,在來的路上,想到離開家還有點得意,但父親的宣判給我的滿心悲愴使我自覺比其他“獄友”具備了某種分量,讓我如安迪一樣,可以冷眼看著身邊的世界,不要輕易陷入諂媚或驚惶。

再說,我都這樣了,保留點尊嚴,也是必要的吧。

我看到彭浪朝我飛快地擠了下眼,然后迅速調整后一臉鄭重地看著班主任。

就算到現在,我也一次次感嘆,這個世界上,班主任和學生的關系,絕對是僅次于夫妻這種說不清道不明拉扯不盡的關系之外的最復雜的關系,沒有之一。

班主任是敵人嗎?是壞人嗎?是對我們這個群體有害的人嗎?還是某種可疑的人?都不是。那為什么入校第一天,剛剛還被我懷疑敵視我的“獄友”朝我同盟般地擠眼,還有,連名字都不知道,還談不上半點情誼的同學,會在奔回宿舍的間隙,擦過你宿舍門口時用氣聲發出警示:班主任來啦!

洋芋上下打量了我幾眼后轉過身去,掏出腋下的點名冊,大聲說,點名!

王一凡、馬純、彭浪、朱子康、成良、陳浩南——

歡迎大家來到東技17級智造電氣一班,洋芋合上點名冊,大聲對我們說,我是你們的班主任張大為,以后無論生活上、學習上,還是別的,無論遇到什么事,都請第一時間撥打我的手機——

洋芋說著走到門口,又轉身朝里走,邊走邊舉起自己的手機說,當然,請大家把手機交給我,每次節假回家前,我會再發給你們。每個宿舍留一部手機,哦,對,誰來當舍長?

洋芋把點名冊裝進透明的塑料文件袋,夾到腋下,不著力的胳膊抬得老高,折彎下來,盡頭的手落到腦袋上,抓撓幾下,又滑下去撓了撓尖下巴頦,眨巴了下眼,神情舉止一點不像個手握對我們來說巨大權威的班主任老師,我甚至不由得想滑下床,和“獄友”們站成一排了。

沒人吭聲。

舍長算不上班干部,卻要處理好多細碎得上不了臺面的工作,上過學的都明白這個,所以誰有興趣呀。但留一部手機與誰來當舍長一起說起來,傻子都會明白這是個非常實惠的特權。

“獄友”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自心里打著小算盤。

唉——彭浪輕嘆一聲。

我原本以為,最先開口的,一定是朱子康,看他的眼神兒時刻閃著灼熱的光。我看著彭浪,看他后面要耍什么花招。

我的是老年機。

說著他從褲袋里掏出一個黑色的按鍵小手機,又嘆了一聲。他的意思好像是,要不是他的是老年機,他就自告奮勇當這個舍長啦。接著是竹竿兒馬純的,王一凡的,朱子康的。洋芋打開文件袋,把手機裝進去。

陳浩南攥著手機,劃開屏幕,點一下,抬頭看看洋芋,臉上浮現些許諂媚,再看看眾“獄友”,然后又低頭,刷一下。

你想做這個舍長嗎?

洋芋突然轉過身沖著我說。

我從床上拿起我的手機遞過去,說,我能力不行。而后我把臉轉向窗外,小聲說,破技校,還這么嚴。

嗯——洋芋顯然聽清了我嘟嘟噥噥的話,但他還是忍住了,他“嗯”了下,回過頭朝著陳浩南,誰都看得出來,這時候,陳浩南眸子里剎那迸射出希望的火花。

——拿來吧。洋芋從陳浩南手里將手機抽過去,陳浩南臉上的小火花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我不知道別人怎么想,反正那一刻,我在心里,是有點同情他的。

洋芋低下頭,從文件袋中扒拉一番,拿出個手機遞到朱子康手里,就你了。

我裝作不經意地打量了朱子康一眼,不得不說,這個瘦而緊實的半大孩子,真有點當官的樣子。

洋芋最后四下打量了一遍,床鋪、地上的桶和盆、桌上的水杯和小物品、床下的鞋子,然后把點名冊夾在腋下,點了下頭說,孩子們,記住,自己的事自己做,自己的事一定自己做好,從現在開始,為自己負責。我說明白了沒有?

明白了,明白了。“獄友”們紛紛表態,一個個煞有介事的,也看不出真心還是假意。

張大為——

洋芋走后,彭浪念叨著他的名字,說,真是叫什么來著,實至名歸。這么土的一個人,這么土的一個名字,你們說是不是太土啦?

得到附和后,彭浪說,但是呢,有個現成的洋名兒,不知道大伙滿不滿意?

什么洋名?王一凡在試穿軍服,把人造革腰帶扎緊,試著鼓了鼓肚子,說,結實,還行。什么洋名?

彭浪大手一揮,說,算了,不賣關子啦,也沒啥關子,他本來就叫David嘛,本名,戴維,洋了點吧?

大家又紛紛說,嗯,洋了點,洋了點。

朱子康在抱怨新被褥有味兒,一邊懷疑是工業垃圾棉做的,一邊又自我安慰說,算了,洗洗吧,洗洗可能就好啦,一邊鼻子里哼了幾聲,說,你們聽著洋啊,拿外國,可能啊,這名兒比張大為土一百倍,要不是叫的人多,能傳咱們這里來?

我有點對這個黑瘦子刮目相看了。

但不管怎樣,彭浪為班主任取了個自以為十分貼切的英文名字,得意揚揚。

第二天,我再見這個渾身洋溢著洋芋味兒的陜北老男人時,想到他的英文名,他整個人看上去精神時尚了很多。盡管他自己并不知道擁有了新名字。

那天,戴維強調了好幾件事,聽起來最重要的一件是軍訓。他說,這是我們入學第一項載入班級評比的工作,是我們的起跑線。我們當然明白,他這話的意思就是我們不能輸在起跑線上。

讓我有點意外的是,自始至終,戴維都沒有對我表現出什么特別的情緒。我不知道是因為他的記性不好,還是特別大度,好像我在報到時從來沒有對他不恭過?;蛟S,他是個老謀深算的人,裝作不動聲色,實則在等著某個恰當的節點,將我一舉擊潰,讓我知道他的厲害。

但不管怎樣,我是不怕他的。我誰也不怕,我已經是被宣判過的人了,已經走進這座牢房。并且我知道,外邊的人,誰也不會為保釋我而動半點心思。

我的一生,就要毀在這里了。

我不會有安迪的幸運,沒有芝華塔尼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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