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謝法師。”

“失智瘋魔數(shù)個春秋，終得解脫。”

那老者嚎啕了好一陣子，最終停下，跪伏在張靈云的腳邊，死死抵在地面，不肯抬頭。

張靈云看著老者，也是暗自嘆息一聲。

“不必這樣，只是道友，孽障還需自己去還。”

“怕是還不上了。”

老者聲音苦澀，再度抬起頭時，臉上竟如瓷器一般出現(xiàn)幾道裂紋，發(fā)膚脊背亦然，道道褐紅色的血氣自縫隙之間絲絲逸散，場面詭異無比，但他卻十分坦然淡定，對自己身上的變化絲毫不關(guān)心，一張灰敗的臉上只是慚愧。

張靈云看著老者的模樣暗自驚奇，卻見老者又艱難動作，支撐著地面坐倒在地上，倚著一處斷裂的樹根。

只這一個簡單的動作，老者便做的極為緩慢。甚至，隱隱間還可以聽到骨頭炸裂的脆響，只是他的臉上始終沒有皺一絲眉角，眼神依舊光亮。

“怎會修成這般？”

至此，張靈云問出了他最好奇的問題。

原來，老者名諱程渡，是鐵骨門的當(dāng)代掌門，一生修行血氣，橫練功夫無雙，算得上是一代天驕。

年僅四十八歲，便突破了陽真，但卻困于啟明境十三余年，再無寸進(jìn)。

為了突破通玄，甚至摸到那傳說中的問道境。六十一歲的程渡決定奮力一搏，將自己困于深山，終日與野獸搏殺。

只是漸漸，他也染上了野獸的習(xí)性，直到有一天他將一只成虎搏殺，生啖其肉的時候，發(fā)覺自己竟變成了虎。

程渡惶恐，不敢視人，更不愿見到曾經(jīng)的親友，自此躲逃。

但，終究無法抵抗野性。

直到有一天，他發(fā)覺到自己吃了人。

醒轉(zhuǎn)過來時，他已經(jīng)將那人吃的僅剩下一條小腿，那一日，他便徹底發(fā)狂，毀了幾片林木，再度奔逃，尋找人跡罕至的深山。

至此便到了這茅丁山上。

他本意倒是好的，自身意志也不斷壓制著野性，但終究也有懈怠的時機(jī)，在他一度餓暈之后，再度醒來時，身邊已是多了許多人骨，四周弓箭散落。

程渡更悔，以頭撞向巨石，卻不想如今自己的頭骨卻是比石頭還要堅硬，巨石粉碎但頭骨卻絲毫未損。

隨后他只得將血氣涌散，擾亂山間風(fēng)絲，使得風(fēng)向迷亂，希冀將人困在茅丁山的外圍，不再靠近深處。

接下來，就是張靈云剛剛遭遇的場景了。

張靈云默默聽著，程渡的聲音卻已經(jīng)是越來越小，手臂臉頰的裂痕不斷擴(kuò)散，寸寸碎裂，且碎裂之后，顯露出的并不是粉嫩的鮮肉，也無血液，而是焦黑一片，如同炭木一般。

不知何時，程渡的聲音停了。

風(fēng)絲帶著他最后的遺言，鉆進(jìn)了張靈云的耳朵。

那是一聲感謝，感謝張靈云給了他解脫，以及一份體面。

此刻的他，半邊臉頰已經(jīng)消失不見，胸膛再無起伏，僅剩的一只眼球，坦然且欣喜，臉上殘余的表情，依舊是那般的慚愧，焦黑細(xì)小碎片飄零，散散落落，原本灰敗的一捧發(fā)絲，更是化為了一團(tuán)草灰，隨風(fēng)消散。

山風(fēng)卷著那如焦炭一般散落的碎屑遠(yuǎn)去，直到天邊云朵。

或許，那是他家鄉(xiāng)的方向。

張靈云將程渡埋葬了，就葬在了這間山洞，他最后一抹人性顯現(xiàn)的地方。

用人的方式，埋葬。

“嗬，這牛可真壯實。”

下山之時，張靈云再度路過那老丈的家門，卻是被院中的場面吸引。

院門內(nèi)，一只壯碩的青牛正趴臥在地，口中咀嚼著不知道什么東西，大大的一雙牛眼微瞇，享受著日光十分愜意。

院子角落，一青年正揮汗劈砍著木柴，正是剛剛那群觀光團(tuán)的向?qū)А６俏焕险烧跒橐幻装l(fā)蒼蒼的老農(nóng)倒著粗茶，眼角掛著喜悅，應(yīng)當(dāng)是為了兒子平安歸來而欣喜。

“老哥，你這牛照養(yǎng)的不錯，可有轉(zhuǎn)讓的心思？”

那老丈雖然在給老農(nóng)倒著粗茶，眼睛卻是時不時便要瞥一眼那壯碩的青牛，想來是相中了這壯實的勞力。

正巧，瞥這一眼的時候見得了張靈云的身影，連忙呼喊一聲，叫住張靈云的腳步。

“年輕人，你這年輕人丟三落四的，錢袋掉了都不知？”

老丈抓著一個布包，硬生生的塞進(jìn)張靈云的手中，口中不斷埋怨批評著，就如普通的村戶大爺一樣。

張靈云握著手中的布包，耐心的接受著批評，看著大爺那張溝壑叢生布滿嚴(yán)肅的臉龐，指了指那邊砍柴的青年。

“老丈，你兒子回來了？”

“哈哈，回來了，回來了。”老丈看著張靈云指著的方向，開心極了，嘴里不時念叨著回來就好。

似乎是高興，這老丈再次邀請張靈云進(jìn)院，飲一碗茶水解渴。

張靈云捏了捏手中的布包，看著對方熱切的神情，便被老丈強(qiáng)拉著落了座。

“這位是？”

張靈云落座之后，卻是開口，看向了一旁的那位老農(nóng)，但對方卻并不開口，只是抬眼瞧了一下他，便自顧自的盯住了手中的茶碗。

張靈云看著，也不在意，還是一旁的老丈回答，算是解了尷尬。

“如你一般，過路的客人。”

“這位老哥可不一般，是大老遠(yuǎn)從滄州過來的。”

“哦？我也是從滄州來的，敢情還是同鄉(xiāng)。”張靈云驚訝，滄州離這里可是好遠(yuǎn)，沒想過還能在這里遇見同州鄉(xiāng)鄰。

“那敢情好，你們或許會有話聊。”

那老丈笑瞇瞇的，再度為張靈云續(xù)上一碗茶水，隨后突然想起來什么似的，一拍額頭。

“對了，這老哥是來找徒弟的，不知道你是否認(rèn)得他的徒弟。”

“那怕是難找了，這世間最不缺的就是人。”

“我想也是。”

張靈云與老丈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只是奇怪的是，碗中的茶水卻好似醇酒，只是幾口下去，他便有了醉意。

眼花繚亂之間，他竟然見到了一個十分熟悉的身影。

那身影他每日都會見到，且常常伴隨著心愿許下，只是從沒有一次如此時這般真切。

驚奇之中，一聲驚呼脫口而出。

“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