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楔子:立儲
- 太后西奔:帝國晚期的倉皇與激蕩
- 譚木聲
- 3913字
- 2023-09-19 17:15:12
1900年1月24日,按中國的農歷,為己亥年臘月二十四日。
宮中叫大起,老佛爺慈禧太后撇開皇上,自己于西苑儀鸞殿召見宗室親貴、王大臣及大學士、軍機大臣、各部尚書侍郎、內務府大臣等重要臣僚。
本朝的規矩,君王每日翻牌子點名召見部分或全部軍機大臣,就具體政務進行咨詢了解,作出決斷,稱為叫起。也定期接見四品以上外放到地方任職的京官或者進京述職的地方大員。今日這種太后獨自一人大規模召見群臣的事,實屬罕見。
所議果然非同一般,竟是廢立之事。
老佛爺降諭:“當初立載湉為帝,天下不滿之聲四起,只因穆宗同治皇帝無子,不得已而為之。皇上但凡稍具天良,都應日日思想如何孝順報答。可是前年康黨謀逆,意圖圍頤和園殺我,為皇上張目。載湉竟然贊成,實屬大逆不道。現在我已經決定,另立他人為穆宗(同治皇帝的廟號)之后,元旦即行登基。”
今日,離庚子年元旦,只有七日。
太后雖是一介女流,但精明過于常人。只是在立載湉為帝這件事情的緣由上,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總是迷糊。
當年同治帝死后,群臣的意見是應立他的子侄輩近支宗室為后,繼承宗廟。可這么一來,老佛爺就變成了太皇太后,太后垂簾聽政還勉強說得過去,太皇太后垂簾,莫說本朝無此先例,唐宋元明諸前朝也無此事。怎奈老佛爺已經嘗過了權力的滋味,又青春正盛(同治皇帝駕崩時太后尚不滿40歲),豈肯輕易罷手。于是乾綱獨斷,不為同治皇帝立后,而是立他的堂弟,醇親王奕譞與太后親妹妹所生之子載湉為帝,撇開同治,直接繼承文宗皇帝咸豐的宗廟。
這不合道理,同治帝的皇后甚至為此憤而自盡。
但世界上從來多有道理為權力遮羞,少見權力服從于道理。
如此一來,老佛爺依然是太后,繼續垂簾聽政。
所以,當年天下不滿之聲四起乃是針對她本人,并非那個不滿四歲的小兒載湉。
辛酉年(1861)咸豐皇帝駕崩,懿貴妃變成西太后,垂簾40年來,愛新覺羅子孫、滿漢大臣已經沒有人敢把她當作一個婦道人家看待。她以她的精明強干,殺伐決斷超越了帝國倫理綱常對性別的束縛和歧視。即便如此,廢立之事仍為本朝立國二百余年所未見。然而,老佛爺今日召集王公大臣們似乎并不是想征求臣下的意見,她不確定的只是廢掉皇帝之后該如何安置他。所以,宣布完廢立決定之后,老佛爺接著說:“茲由卿等商議,于廢上之后,應如何處置之。”
可能是擔心冷場,或者出現有人提議從長計議等等不如人意的情況,老佛爺自己已準備好了解決方案:“查前明有廢上之例,明英宗土木堡之變被瓦剌俘獲,帶往蒙古之后,由景泰帝繼位。英宗放回后七年,重新復位,并將景泰降為親王。”
這意思是給光緒一個親王的位置,倒也算厚道。
現場依然是“無人敢奏對,緘默甚久”。
打破沉默的,是本朝以理學家著稱、儒家道德倫理的楷模、體仁閣大學士徐桐。徐相此時年已八十,太后恩準紫禁城坐轎,太監扶腋上朝。徐相發言的意思是親王之位太高,提議皇上退位可封為“混德公”。
徐相雖為漢軍旗人,卻是科舉正途出身,入翰林院為檢討,曾任同治皇帝的師傅,學問自然是極好的,只是今日的提議有點不倫不類。“混德公”乃是元朝攻破南宋之后,賜給宋廢帝的稱號。可在當時的緊張氣氛之下,竟無人敢指出徐桐以今上比附宋廢帝,有影射本朝將要覆滅的不祥之處。
徐相如此提議不是人不厚道,他是和皇上“有梁子”。
徐桐宗崇理學,極為厭惡輕言變動祖宗之法的人,光緒十四年(1888),廣東舉人康有為進京會試,批卷的正是徐桐。他極為反感康有為的學問取向,批下“如此狂生,不可中”之語。這一年康有為就沒有被錄取。
到了乙未年(1895)會試,徐桐為正總裁,即主考官。啟秀、李文田、唐景崇為副總裁。按照慣例,會試四總裁將今年的錄取名額平均成四份,各自定取舍,多出來的則定為公額,大家商量。李文田是講西北輿地學(歷史地理學)的大家,他從自己注的《西游記》中取一句話作為策論的試題。考生們搞的都是應試教育,天天死磕標準教材四書五經,沒想到來個“不講武德”的考官,全場都不知道此條出自何處,只有梁啟超學識淹博,留心實務,答得甚是詳細。李得梁卷,想錄取而自己的名額已滿。于是找徐桐,請求以公額錄取。徐桐取來梁啟超前兩場的考卷細閱,見這個姓梁的廣東人對孔孟學說多有自己的發明創造,獨立異說,跟當年姓康的那個廣東人一樣。深為厭惡,不愿以公額錄取。李文田不敢爭,取梁啟超卷,在其尾批語:“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受此挫折的大學問家、此后的清華四大導師梁啟超功名就止步于舉人了。受此刺激,梁創設《時務報》后,不斷寫文章痛詆科舉。
而光緒皇帝年輕,思想新銳,喜新喜變,幾年之后竟然和這兩個廣東人走到了一起。他的六叔恭親王奕訢1898年死前在病榻上面勸他:“小心廣東小人。”他都聽不進去。自然也不喜歡徐桐這個老古板,嫌棄老爺子冥頑不靈,但因為太后器重的原因,不能免徐桐之職。從光緒十三年(1887)到二十四年(1898),只召見他一次。因此在徐桐眼中,光緒乃是昏君,不足為天下表率。1898年,徐桐甚至私下指斥光緒所下變法詔書為“多行不義,必自斃”。
徐桐和光緒長期以來是兩條思想路線的斗爭,現在有機會,必然要想辦法落井下石。
太后對徐相的良策頗為贊賞,當即采納。既然已解決了廢上的善后問題,國不可一日無君,那么接下來就要商立新君。老佛爺對此自然是早有周密的安排。對王公大臣們公告:擬立端郡王長子溥儁繼承大統。端郡王素稱恭順,以后要經常入宮,指導督促其子讀書。
“素稱恭順”的端郡王名載漪,是道光帝第五子惇親王奕誴之子,從小愛舞刀弄槍,行事莽撞。在1900年之前,據說他唯一值得一記的事就是在爺爺道光皇帝國喪期間行為不端,他的四叔咸豐皇帝大怒,除懲戒外,賜他帶“犬”字的“漪”為名。不過,十幾年后,當太后要在皇室后輩中物色日后可帶兵護衛之人時,載漪就從早已孱弱,整日提籠架鳥,追捧名角的八旗子弟中脫穎而出,襲爵“瑞敏郡王”奕志。
那為什么現在叫“端郡王”呢?
清史稿載:“更名端者,述旨誤,遂因之。”原來軍機處擬旨之時,筆誤,將“瑞”寫為“端”,皇上也沒看出來,就批準用章。圣旨既下,斷無更改之理。于是瑞郡王的嗣子載漪就稀里糊涂地做了端郡王,他稀里糊涂的人生在1900庚子年要大放異彩。
至此,應該進入全場鼓掌通過環節,突然,有人出言勸阻了。
“臣不以廢帝為然,務請太后斟酌再三。南方各省接此消息,督撫未必都能奉命,恐怕會有謀叛造反之意。為國立儲君之事,太后自然是有權衡考慮的。不過需待今上萬年之后,再做商議。”說到這最后一句,發言者的眼睛有意無意地瞟了一眼身側的徐桐。
發言者孫家鼐,安徽壽州人,咸豐九年殿試一甲第一名,也就是狀元。他是光緒皇帝的師傅,在1898年之前,曾經連續兩個月,每天為皇帝朗讀英國傳教士李提摩太翻譯的《泰西新史攬要》,為皇帝開闊視野,鼓勵皇帝做振作變革之君。可惜,戊戌年(1898)八月初六日,老佛爺突然從頤和園回到紫禁城,下轎輕輕一句話,就讓青年皇帝的熱血、見識、行動統統化為烏有。孫家鼐現在是協辦大學士、管學大臣,主管京師大學堂,這是1898年那場事變之后唯一未被埋葬的事業。
孫家鼐的話不長,但指出了老佛爺犯的兩個錯誤:一個是忽視了政治現實,一個是違背了政治規矩。
本朝皇帝對權力的掌控超越歷代,特別是在康雍乾三朝達到巔峰。但是洪楊之役后,南方的漢人督撫在平定叛亂。力行洋務的過程中逐漸獲得了越來越大的獨立權力。他們大都是漢人讀書人,對君臣綱常看得極重,牝雞司晨女子干政在儒家倫理中本來就是國之亂象,大家不過承認既成事實而已。現在女主又擅行廢立,恐怕有人會強硬反對。
之后事態的發展也證明了孫家鼐的這一預見。
所謂“需待今上萬年之后,再做商議”指的就是本朝關于立儲君的政治規矩。此事說來話長。
清朝早年實質為部落聯盟,實行軍事民主制。太祖努爾哈赤、太宗皇太極、世祖順治帝都是八旗王公會議推選產生。康熙由順治遺詔指定。至此,皇帝在世之時,都沒有如漢人王朝一樣早早明確指定太子。康熙帝沾染漢人習慣,身前即指定太子,結果兩立兩廢,兄弟相殘,骨肉相害。從此以后,本朝再不立太子。雍正朝始,有合意之選,就寫名藏于乾清宮正大光明匾額之后,皇帝駕崩后再取出宣布。今日要在光緒生前立儲,乃是破壞了這一相傳多代形成的政治規矩。
為什么孫家鼐說到此處要瞟一眼徐桐呢?
在光緒五年(1879),就曾有刑部主事吳可讀以死上諫,要求為同治皇帝立儲,繼承穆宗宗廟。在專為此事召開的廷臣會議上,當時執掌禮儀的禮部尚書正是徐桐,他給出了符合禮制的權威結論:“我朝家法,不建儲貳,萬世當敬守。”終結了這個爭執。
孫家鼐說完之后,大殿之上,死一般的沉寂。
老佛爺臉色變得難看,半晌,她壓抑住憤怒,甩出了一條已經許久沒人提起的禁忌:“皇室的事是我們滿人的事,非你們漢人所能參與。今日召見漢人尚書大臣,知會此事,已屬格外開恩,哪里由得你出言。”本朝多年以來已逐漸淡化的滿漢之別,情急之下,又被最高權力者重新擺上了臺面。
話都說到這個地步,廢上之事也就不可挽回了。
安靜片刻,老佛爺又淡淡補了一句:“此意我早就告訴皇上了,皇上本人并不敢違命。”
無外是表明,死者已同意死亡,一切盡在掌握。
既然決定了,那就盡快把程序走完。老佛爺本是急性子,也可能是心里仍有忌憚,擔心夜長夢多。于是下諭王公大臣移步勤政殿共同擬定立儲的圣旨。她并叮囑大家,一會兒皇上到了,只說立儲,廢帝一事,到元旦再施行。
于是太后移駕勤政殿,派大總管李蓮英請皇上過來,扶上寶座,當面告知立儲之事。
皇上臉色蒼白,答復只有十二個字:“圣母之意,甚為妥善,正適朕意。”
當時在場的輔國公載瀾第二天對人描述現場情景,說皇上“頗有失措憤懣之狀,似如夢中,不省人事耳”。
以上對廢立現場的描繪,來自《景善日記》。景善,旗人,同治朝進士,官至禮部侍郎,庚子年八國聯軍入侵北京城死于戰火。日記中說這是在現場的輔國公載瀾對他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