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歲或十三歲那年的七月,我猝不及防,頭一次遭遇畢業的事情。
考完試,收了卷,我還沒回過神來,學校就忙著組織照相了。就這么著大家將就著一起照了張合影。這也是我這輩子頭一次參與聚眾合影,很有一種照了這相就是自己人的感覺,所以印象深刻。二十幾年后的某個深夜,在昏黃的燈光下,我獨處一室,借著酒后膽壯氣足,才敢翻開相冊再度翻開那幅畫面回味當年的師友之情。當時照相的感覺是校長像大王一樣四平八穩很款地坐在中間;十幾位老師如文臣武將一般左右排開,威風凜凜,護佑兩翼;眾同學衣冠楚楚,左顧右盼,整齊有序活潑可愛地前蹲后站,絕對具有當時新一代健康向上的勃勃生氣?,F在打開來再看,跟原先的印象差距巨大令我吃驚不淺。只見各位同窗簇擁著老師們,前面蹲后面站,個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都是因為胡打亂鬧造成的,前面同學蹲在地上,瞪著前方,像是被抓起來準備集體槍決,眼神或如死囚般絕望,或如烈士的視死如歸,后排同學則或眼神迷離思考人生,或斜眼看天觀察天象,或不知所措兩手絞接;中間一排校長和老師坐在凳子上都是汗濕衣襟,眼神呆若木雞,表情哭笑不得,手如鳥爪,緊扣膝蓋,身姿也僵硬,既像蹲馬步,又像在如廁??傮w上看,宛如丐幫大會留念又或如威虎山上群匪聚義又或如牛魔王主持第n屆小妖怪為禍人間培訓結業典禮之留念,那幅照片總體的神韻風格也不像是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健康向上,倒像是19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就是沒有長袍馬褂辮子盤頭,對,還挺像巴黎公社最后那悲壯一幕。
然后校長照本宣科超簡短超空泛地致辭幾句,似乎是說了些什么大家要好好學習,將來成才勿忘母校云云。我心里話,是不是種地之余也不要忘記到母校除除雜草,挖挖糞坑,參加下義務大掃除之類呢。在畢業儀式之后,老師們紛紛跑回辦公室去吹風消汗,除年復一年毫無新意地曬著大太陽照畢業相外,他們各自還有一堆亂糟糟的工作要趕著處理,大概急著收工放假去旅行呢。我猜想,他們最暗自慶幸的應該是終于可以擺脫這些像我一樣朽木難雕頑石沒竅油鹽不進的學生吧。于是接下來我忘了就放了學自由活動還是自由活動然后再放學了,總之是非常自由了。可怕的自由的感覺,就像經歷長期監禁的囚犯剛剛被釋放一樣面對突如其來的自由無所適從,總想著重新投入監獄的溫暖懷抱?;锇閭冞€都在無憂無慮狂歡打鬧,慶賀畢業,我心事重重,憂心如焚,情緒不高,無心作樂,也沒跟任何人道別,就走出學校,沒精打采地在田埂上踽踽獨行。
好吧,后來我回味了下這種感覺,那就是近乎國破家亡流離失所去國懷鄉悲秋傷春的李后主那個二貨的感覺,所以我后來成年以后才會在有幸參與的不多的決策場合不管有什么矛盾都一貫堅持穩定局面的政策。穩定絕對是壓倒一切的,尤其當你處于一個很容易被拋棄的局面中的時候。比如,每當我老婆因家務勞動分配不公跟我吵架的時候,總是毫不理智地喊出“離婚”的最強音,而我總是不暇思索地反對,“想得美!”或“請你理智一點,離婚是不解決問題的——因為我是不會離開你的?!惫终l呢,姑娘都是隱藏著的霸權主義者,當她把一個男人和平演變之后,接下來就會通過無微不至的照顧來扼殺他本就微弱但還算夠用的自力更生能力,從而把他變成附庸和提款機。年輕的兄弟們,前車之鑒后事之師呀。一說起這個話題我就一言難盡,以后再聊,鏡頭還是切回我雖然悲苦但還沒有這么深和透徹的人生感悟的十二歲或十三歲的那年七月吧。
那時的我在內心里,希望身后校門里的一切都沒有結束,我多希望這個暑假像往年一樣日頭漫長,一手捏著連環畫,一手搖著楊柳枝,徜徉在樹林河邊,或躺在草地上,聽聽蟬嘶鳥鳴,享享清風拂面,閉眼夢見狐妖鬼怪神仙打架,睜眼看到日落西山紅霞滿天,在樹下草叢中和伙伴們玩打仗捉迷藏,捉蟲趕蛇惡作劇,偷菜摸瓜烤玉米,一天天在開心和無聊中把日子打發過去,最后兩天的工作照例是奮發向上抄作業,熬燈點蠟兩眼黑。接著開學到來,重新坐回到教室忍受老師念經,被老師念得頭疼;課后在粗高的楊樹底下繞著圈子追逐喧鬧,吵得老師頭疼;放學去長滿雜草的操場上爬那破破爛爛的籃球架。學校看門的黑臉來管我們,我們唱順口溜諷刺他黑臉拐子,他作勢來打,我們前頭邊跑邊罵,他在后面邊罵邊追,直到把我們趕出學校。他是個退伍兵,據說是在前線自衛反擊戰打仗傷了腿,才復原回鄉。我不知道前線在哪,也不知道自衛反擊戰跟誰打,反正感覺他很厲害,所以絕對不能單獨跟他較量,人多的時候才敢起哄。
多么美好的無憂無慮,提籠架鳥,斗雞走狗,并且相互輕微傷害和培養真摯感情的日子啊。然而一個冷酷的聲音告訴我:你已經離開這里了,你不再屬于這里,這里也不再屬于你,從此沒有充足的理由你就再也不能踏入它半步!黑臉拐子是絕對不會再放你進去了,正像他以前決不輕易放你出去一樣!
畢業后我會去哪里,我當然不知道,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進入另一個叫做學校的地方,在田地里流著汗水默默勞作的樣子倒是能夠通過我爹娘的榜樣想象出來。在中國廣大農村的放任自流式教育氛圍里,我則更讓老師頭痛。大多數時候我都不做作業,幾乎每天都在課堂上夢會周公,或者東摸西摸,或者神游天外,或者偶爾面對老師的提問胡言亂語。言語勸誘,物質刺激,靠墻罰站,拳打腳踢,家訪告狀等傳統教育方式對我來說都沒太大作用,啊,雖然革命故事里的地下黨都是這樣表現的,可惜我缺乏他們那樣高尚的信仰。也許再給我的老師們一點時間,他們應該會嘗試用老虎凳、辣椒水、皮鞭和烙鐵等特殊教具來試試改進一下對我的教育方法。我想我肯定會學好的,年年考第一。但我絕不告訴任何人,雖然我敢月夜野游,緩步路過墳頭,假裝英雄,但我其實挺怕死的。我不止一次地推演,什么角色對我都合適——除了被抓起來的地下黨,光看看電影都腿軟。
為了避免把老師逼得太急對我用重刑,偶爾我會完成一次作業,寫一篇好作文,讓他大為驚訝,簡直就像是神賜給天天求告的信徒一件寶物,或富人給乞丐扔下一個燒餅,或者行路人朝溺水者丟去個救生圈。老師那從作業堆中抬起頭看向我的目光是百感交集的,甚至有受寵若驚的情感夾雜在內,以至于我猜測他會不會當晚失眠,輾轉反側。反正他連續幾天不吝溢美之詞地夸贊我,表揚我,然后以我為基準,激勵其他同學奮發學習。最后,他用質問的語氣對大家說:“潘某都能寫完作業,你們,還有什么理由不寫作業呢?!”受到這種逼迫,我的同學們也心情復雜,上課遠遠看著我,下課一起圍觀我,放學之后想打我,好像是我意志不堅定出賣了組織。我做完一次作業就成了個叛徒?總不能所有壓力都讓我來承擔吧!你們這些禽獸,我還是個孩子呀!
教室一直都在,我只是心不在焉,直到我失去它的那一天。原來,時間才是最嚴厲的懲罰,隨著年齡的增長,這種懲罰之嚴厲日甚一日,嚴厲到我想回去抱住老師的腿大哭一場。
漫長的暑假真的很難熬,爸爸送我去爺爺身邊,然后就離開了。雖然城里的風光很熱鬧,但是我卻仍是處在惶惶不可終日、每天都魂不守舍的日子里,每一天都度日如年,好不容易挨過了半個月。而這一切我都無法言說出來,我失去了吃喝玩樂搗蛋惹禍的能力,每天臉色陰沉,郁郁寡歡,簡直就像黛玉葬花西施捧心了。我爺爺覺得不能這么放任我表現失常,于是把我交給他的一個老中醫朋友看看,老先生把我掰過來扳過去,又扒眼又摳嘴,又戳肚子又捏腿,擺弄了半天,找不到病,于是說,沒啥事,抽空多帶他出去遛遛吧。我聽了非常不痛快,你當我是啥?
于是謹遵醫囑,爺爺隔三差五就帶我去爬山游水,探訪高人(比我高),游覽勝景,品嘗美味,踩高大古廟的門檻,看神像前煙火繚繞,鉆進從未見的神秘溶洞,欣賞洞里光怪陸離的奇石(現在觀看那些溶洞,仍是那副模樣,毫無創意),上山摘了大大小小的各色水果之后,收效甚微。心病不解,我仍然無精打采。
直到有一天,爺爺又帶我去拜訪他的一位老朋友,那是一個老木匠。我們到的時候,他們正在用一種機械旋切出奇妙的紋路,我很有一種長見識的感覺。
這都不是重點。下面我又要難堪地面對大人的問詢了,他們熱情地招待我,問我多大了,念幾年級,要升學啦,成績好嗎?都說小孩沒眼力見兒,其實大多數大人都是沒眼力見兒,我無奈,只好悶著頭什么也不說了。我知道他肯定以為是小孩沒見過世面太靦腆,就讓他們這么認為好了,相安無事,相安無事。
這時候,有一位姐姐出場了。我記得她有一頭烏亮的短發,大眼睛,翹鼻子,肌膚如雪,唇紅齒白,穿著白色的T恤衫和短褲,那叫一個朝氣蓬勃,美得那叫一個勁兒勁兒的。那種美麗,是一種我從沒有見過的,讓我眼前忽然一亮的,脫離了鄉土氣息的美麗。呃,當然,也許是現在的我為了感謝當年的她而對當時所見的美好形象進行了多次記憶的加工才形成的印象,誰讓她說話那么好聽呢?她接過了前面的關于小孩升學的話頭。當她加入了這場討論之后,不多的幾句話,就如同春風化雨一樣撫慰了我那正在經歷嚴重自然災害的苦難的內心世界。她輕啟朱唇,侃侃而談,用很權威地語氣對大家說:“小學讀書好壞其實不重要,好好玩就行了,升學是沒問題的,中學階段好好讀書才是重要的?!比缓笏盅a充說,成績好的,會進入好點的學校;成績不好的,也會進入學校,只不過是大家認為不太好的學校而已。說完這些,她還對我微微笑了下,或者我感覺她對我微微笑了下,大人們也就不再討論這個問題。
她雖是在跟大人說話,但又似乎是在對我說。啊,這聲音,雖不比黃鐘大呂,佛音轟鳴,醍醐灌頂,救厄度人,但也如風吹銀鈴,泉水激石,堪比天籟,沁心入脾。啊,特別是那一笑,簡直就像穿破烏云的陽光,就像嚴冬里綻出的紅梅,那幾句話聽在我耳朵里,就像阿里巴巴聽到了“芝麻開門”的咒語,要進鍋煲湯的唐僧見到了化成小妖來救他的孫悟空,而我看到了我的未來,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咸魚還可以翻生啊,如趵突泉一般噴涌而出的竊喜代替了無窮無盡慘霧一樣的愁緒。我在內心不知道有多么感激涕零,多么開心,多么輕松,使了好大勁才忍住沒跑出門去哈哈大笑。不要失態,不要失態。
接下來的假期,夏日晴空,風涼水冷,花兒香,云兒白,西瓜大又甜,青椒炒肉也有了味道。我兩個眼熠熠生輝,嘴巴老是動不動就咧開傻笑,一夜暴富的感覺應該就是這樣的,發現給我的破產通知書是法院發錯了人也是這樣的,武大若是沒喝下潘金蓮的藥湯應該也是這么欣喜的。我爺爺買了一大堆書給我,除了吃喝玩,我就昏天黑地地讀那些書,從中找到的樂趣居然也不亞于游蕩在田野林間河邊,充實的夏天!我邊讀邊想象那個姐姐,嗯,她應該是一個等級較低的仙女,既然七仙女大戰二郎神能救了牛郎(對于當時知識過于淵博的我,偶爾記錯了也正常),身為七仙女的小徒弟,這位神仙姐姐稍微指點我一下,當然也能救了小木咔嚓眼的我,理論上講不費勁。
后來果如其言,我進入了一個不太好的初中,遇到了一些偶爾對我關心偶爾讓我糟心的老師,還有一些有時候狡猾有時候呆笨,讓我操心勞神日日警惕生怕被坑又時而不時給我暖心的同學,也算過上了不好不壞普普通通的中學生活。那時我常常想,那么糟糕的日子我都能將就過,要是努力一點,我應該會更好。這是我雖然還是懶散但最終沒有放棄自己的一個理由。再后來我才知道,有一種預言,叫做“九年制義務教育”,只要不傻不癡,我總得要完成這個任務。換句話說,我要想不進初中,得先證明自己是個白癡,那難度大了去了,我在腦海里嘗試過各種角色,就是沒有過演白癡的意識。我后來讀了不好不壞的大學,找了不好不壞的工作,過著不好不壞的生活,做著不好不壞的普通人,一切都是不好不壞,穩定高于一切。
人生真的有很多偶然,但是最關鍵的地方的確是只有那么幾步。這世界上最奇妙的事情之一,就是一個陌生人輕飄飄的幾句話,或許有意,或許無心,就能為一個少年吹開烏云,讓他看到燦爛的陽光和湛藍的天空。
當我偶爾回憶起這件事,我還是想感謝那位姐姐,你過得可好?我愿你永遠美麗。我也想祝愿我的老師和同學們,感謝你們曾經給我的煩惱和快樂,為我給你們曾造成的煩惱,我道個歉。感謝我的父母和爺爺奶奶,沒有你們的愛護,我又怎么能成為我?這算什么,獲獎感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