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雪國(2)
- 川端康成代表作:雪國(典藏版)
- (日)川端康成
- 1511字
- 2023-09-14 16:23:24
旅館來接客人的掌柜穿著厚厚實實的防寒服,活像奔赴火場的消防員。耳朵包著,腳上穿著橡膠長靴。有個女人站在候車室里,朝窗外鐵路那邊張望。她也披著藍色斗篷,扎緊了頭巾。
火車里的熱乎氣兒還沒消散,島村尚未感受到戶外真正的嚴寒,不過這是他第一次經歷雪國的冬天,一上來就被當地人的裝束嚇到了。
“真冷到要穿成這樣嗎?”
“是啊,已經徹底換上冬裝了。雪后要放晴的前一天晚上會特別冷。今天夜里氣溫可能就要降到零下啦。”
“這就是零下的感覺嗎?”島村眼望著垂掛在屋檐上的那些可愛的冰柱,坐上旅館掌柜的汽車。家家戶戶本就低矮的屋頂被雪色襯得更低,村莊仿佛闃靜地沉落在谷底。
“怪不得手碰到哪里都冷得不行呢。”
“去年最低溫度零下二十幾攝氏度,那是最冷的一天。”
“雪呢?”
“雪嘛,一般得有七八尺深;厚的時候,能超過一丈二三尺吧。”
“大雪還在后頭嘍?”
“后頭有的下呢。這場雪前陣子才積了一尺來深,現在基本都化了。”
“原來也是能化掉的啊。”
“說不準什么時候就會下大雪。”
這時候是十二月初。
島村的鼻子之前總像感冒還沒好似的堵著,這會兒一下子通到了腦門兒,鼻涕流個不停,好像要把臟東西沖掉似的。
“師傅家的姑娘還在嗎?”
“哦,在呢,在呢。她剛才去車站了,您沒見著嗎?裹著深藍色的斗篷。”
“那個人是她啊?一會兒能叫她過來吧?”
“今晚嗎?”
“是今晚。”
“她說師傅家的少爺要搭剛才那班末班車回來,去接他啦。”
原來,鏡中的暮色里,葉子照顧的那位病人,正是島村來見的女人家的少爺。
聽說此事,似乎有某種情緒從島村的心頭一掠而過,可他卻沒有把這份際遇看得多么不可思議。真正讓他不可思議的,是他不為之驚訝這件事本身。
不知道為什么,島村心里的某個地方似乎已經預見到,自己憑手指記得的女人和眼里亮著燈火的女人之間,應該有某種關聯,或是會發生些什么。也許是還沒從那面暮色之鏡中清醒過來的緣故吧。那流動的暮色,不就是時間流逝的象征嗎?——他忽然嘟囔起來。
滑雪季節到來之前,是溫泉旅館里客人最少的時候。島村從室內溫泉出來的時候,旅館靜悄悄的,大家都睡下了。老舊走廊的玻璃窗伴隨著他的腳步發出細碎的聲響。走廊盡頭的賬房拐角處,一個女人亭亭玉立,和服的下擺攤在冰冷黑亮的木地板上。
島村看見那和服下擺,心里一驚,心想,她到底還是當了藝伎。但女人既沒有朝他走來,也沒有變換姿勢迎接他的意思。雖然離得遠,但他仍能從那一動不動的站姿中,領受到某種真摯的情感,趕忙走了過去。縱然站到女人身旁,他還是沉默不言。女人也是一樣,涂著厚厚白粉的臉努力微笑著,反而像要哭了似的。于是兩人什么也沒有說,往房間走去。
明明有了那種事,卻信也不寫,面也不見,連說好要寄的舞蹈書都沒有寄來;在女方看來,對方肯定是一笑了之,早把自己忘了。照理說,應該由島村先道歉或講明原因才是。可兩人就這么走著,沒望彼此一眼,島村也能感覺到女人非但不責怪他,反而整個身體都對自己充滿眷戀。他越發覺得,無論說什么,大約都只會顯得自己不夠真誠。他仿佛沉浸在被她征服的甜美喜悅之中,走到樓梯口,忽然在她眼前伸出左手食指,余下的手指攥成拳:
“這家伙對你的印象最深。”
“是嗎?”女人握住他的手指便不再松開,拉著他走上樓去。
到了暖桌前,她松開手,臉一下紅到脖子,為了掩飾又慌忙拉過他的手:
“是它記得我嗎?”
“不是右手,是這只啦。”島村將右手從女人的手心里抽出來,伸到暖桌里頭,又伸出左拳。
她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說道:“嗯,我知道。”
然后一面抿著嘴呵呵笑,一面掰開島村的手,把臉貼在他的手心。
“是它記得我嗎?”
“哎呀,好涼。我第一次摸到這么冰涼的頭發。”
“東京還沒下雪嗎?”
“那時候你是那樣說的,可到底還是在說謊啊。要不然,誰會在年底跑到這么冷的地方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