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洗心問劍(貳)
- 燕壘生 劍網3項目組
- 10021字
- 2023-09-15 10:36:11
春雨綿綿。
細細的雨絲不住灑在西湖上,暮色中望去,自是什么都看不清,只有偶爾映著窗中透出的燈光,仿佛閃爍著一片珠箔。在藏劍山莊一條靠近湖邊的長廊上,藏劍山莊的第九弟子陳希正急匆匆地走著,步履輕捷無聲。
陳希年歲不算大,今年方始二十,入門亦沒多少時候,武功也不甚高,但他做事向來妥帖小心,因此甚得老莊主葉孟秋信賴,算得藏劍山莊諸多弟子中的翹楚。
這條長廊的盡頭便是藏劍山莊二公子葉暉的書房,此時也亮著燈。陳希走得很快,三步并作兩步到了房前,小聲道:“二公子。”只聽葉暉在內道:“陳希么?進來吧。”
陳希無聲地推開了門,只見葉暉正坐在窗前。雖然天下著雨,葉暉卻仍是開著窗。在他面前的一張木案上,放著一局殘棋。葉暉也不抬頭,仍是看著枰上棋子,低聲道:“陳希,是有人吧?”
和陳希一樣,葉暉今年亦是二十歲,尚屬少年。不過他雖然年甫及冠,因為長得方面大耳,穩重老成,看上去卻比陳希要大好幾歲。藏劍山莊莊主葉孟秋共有五子一女,論劍術葉暉并不如何出色,但論精干,這個藏劍山莊的二公子實是不作第二人想,因此葉孟秋每當有事不能料理莊務,莊中諸事都委托給葉暉去辦,而葉暉也都辦得井井有條,從無舛誤。眼下葉孟秋正在閉關煉劍,莊務便都由葉暉暫理。葉暉也知道陳希得力,因此對他一樣甚為倚重。
陳希走得近了些,原本就很低的聲音又壓低了一分道:“正如二公子所料,有人想侵入劍廬。”他頓了頓,又道:“不是莊中子弟。”
藏劍山莊以鑄劍與劍術兩項著稱于世。不過藏劍劍法雖精,尚不可稱天下獨絕,稱得上天下無雙的,乃是山莊的鑄劍之術。這十幾年來,藏劍山莊每十年一次以莊中煉成的絕世寶劍為彩頭召開的名劍大會,更是江湖上轟動一時的盛事。而創立并不算久的藏劍山莊能夠后來居上,超越百年來以鑄造兵器出名的名門霸刀山莊的,正是憑借這一門精益求精的鑄劍之術。而藏劍山莊的劍廬中不僅藏有葉孟秋半生苦心搜求得來的各種秘傳鑄造器具,更放置了熔煉精鐵的煉天爐。如果把藏劍山莊比作一個人的話,那么劍廬可謂是山莊的心臟了。就算是葉孟秋的親傳弟子,不到火候也不被允許進入劍廬。只是人有三六九等,縱有禁令,仍然總會有不曉事的藏劍弟子偷窺劍廬。葉暉前些日子發現了有人偷入劍廬的痕跡,如果是本門弟子干的,固然觸犯了門規,終不算太嚴重的事。只是葉暉卻發現此番來的竟有可能是外人,心中多了幾分憂慮,讓這個精明的陳希暗中查探。此時聽得最擔心的事已成事實,他心中已亂成一團,但臉上仍是不動聲色,低聲道:“先不要輕舉妄動,封住劍廬出口,不能讓他進到劍廬內。一旦此人察覺后逃走,不要追趕。”
陳希聽得二公子說什么不要追趕,不由一怔,心下忖道:怎么不要去追,任由那人逃走么?他只道聽錯了,小聲問道:“不要追?”
葉暉點了點頭:“不要追。”
陳希聽葉暉說了第二遍,這才知道自己沒聽錯。雖然他仍有些不解,但也明白二公子所言必定有中,再不多問,答應一聲便走了出去。
等陳希一走,葉暉這才站起身。雖然面前放著這一枰殘局,但他的心思哪在棋上,實是一直都關注著劍廬那邊。
陳希有點不明白自己的深意,葉暉自己卻很清楚。劍廬設在西湖西邊的一個小島上,唯有南北兩道堤與外界相通。這外人要潛入劍廬,唯有從水中過來一途,逃走的話也必定是走水路。這人如此處心積慮,自非好意,而且有這等膽色,定非易與。只是太過不巧,眼下父親正閉關煉劍,大哥也恰好有事外出,如果來犯之人一旦撕破了臉,大打出手起來,拿不下這人尚是余事,萬一竟吃了個虧,不勝為笑,折損了藏劍山莊的威名,那便是大事了。葉暉年紀雖輕,卻胸有丘壑,算度極精。現在最好的辦法,便是不戰而屈人之兵,讓這人知道山莊有備,知難而退,這才是眼下這非常時期的萬全之策。
只是,這僅僅是權宜之計,更重要的是要弄清楚這人究竟是什么來頭。
想到此處,葉暉不由皺了皺眉。藏劍山莊靠鑄造兵器成名立萬,向不與人爭斗,因此葉孟秋一開始就立下禁令,門中子弟不到萬不得已,不得動劍。雖然這條禁令看去有點自綁手腳,卻也讓藏劍山莊給外人留下了一團和氣的印象,因此向無仇家,藏劍山莊派出去送貨的弟子下人,亦很少出事。只是這兩年來,送貨的馬車屢屢出事,兩年前葉暉與大哥葉英第一次出門,去揚州給憶盈樓送一批公孫大娘定制的短劍時,便曾遇到了劫道之人。雖然這是兩年前的事了,那一次他們兄弟合力,有驚無險,還是順利把貨物送了出去,但葉暉也已察覺,定然有人在暗中要對藏劍山莊不利。兩年來,這些事雖然少了許多,但仍然偶有發生,現在更是有人潛入藏劍山莊禁地,讓這精明的少年也有些不安。
如果此人僅僅是想來偷學藏劍山莊的鑄劍之技的江湖人,雖然一樣不能讓他得逞,總還好一些。但假如這人背后有著另一支力量的話,那只怕會后患無窮了。
雖然還根本不曾見到那個想潛入劍廬的外人,但葉暉也猜得到,如果此人背后真有什么勢力支持的話,最大的可能就是霸刀柳家。在藏劍山莊崛起之前,柳家是江湖上鑄造兵器的第一家。但藏劍山莊后來居上,柳家的鋒頭已經被搶了不少,柳家的人肯定早就心懷不滿。但葉暉實在不希望這是事實,因為與柳家這樣的龐大勢力結仇,無論如何都不是件好事。
他正自沉思,忽聽得身后有人叫道:“二哥!有賊人竟敢來藏劍山莊惹事么?為什么不叫我?”
人隨聲至,一個少年直沖了進來,正是葉家的三子葉煒。葉煒今年已有十八歲,是個英武不凡的少年。說起來,雖然大哥葉英在八年前的第二次名劍大會上得過公孫大娘一贊,但在江湖上,除了年紀尚幼的四弟葉蒙與五弟葉凡,葉家幾兄弟便以葉煒的名頭最為響亮。這一次聽得有人居然要偷窺劍廬,這場架更是能夠打得名正言順,哪肯放過,自然馬上來向二哥請纓。
葉暉看了看三弟這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卻淡淡道:“不用了。我已安排妥當,不須有勞三弟。”
葉煒聽二哥居然不要自己幫忙,急道:“二哥,難道你小瞧我的劍術不成?”
葉煒話中已有點著惱。他在外面天不怕地不怕,論劍術,早幾年就已遠在葉暉之上,對這個二哥自然也不是很買賬。葉暉卻仍是淡然道:“三弟的劍術,自然甚強。不過這是阿爹的意思。”
葉煒再狂妄,對父親還是有三分懼意。聽得二哥拿父親來壓自己,他已不敢再多說,悻悻道:“不要我幫忙就算了。”說罷,便掉頭走了出去。
看著葉煒出去的背影,葉暉心里實是不太好受。他為人甚是寬厚,更是篤于兄弟之情。在兄弟只雖然位居次席,其實大哥葉英也遠不及他老成,說起來他才真正是幾兄弟中的大哥。葉煒雖然多少有點狂妄,但他也是一心想為山莊出力,在心底,葉暉委實不愿對他如此。但葉暉知道三弟為人不免有點浮躁,在幾兄弟中向來最為好事,三天兩頭總要惹出些麻煩來。平時葉煒若聽得江湖上出了什么與他年紀相仿的少年英俠,必定要不顧一切去與人家比試一番,別人若是不愿,他還會用強逼著別人就范。兩年前,江南一帶一群少年俠士齊集煙香樓,說要評出南國五杰,葉煒居然提劍闖席,以一對無雙劍力壓群雄,弄得這場煙香樓大會最終成了個笑柄。此番有外敵入侵,這人的身份還不知究竟如何,實不宜讓葉煒去貿然動手。若不用重話壓不住,說不定他會做出不知輕重的事來。
若是大哥在這兒就好了……
葉暉嘆了口氣。葉家劍術,在江湖上也算得一路名劍。葉暉甚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沒有練劍的天份,他大哥葉英才是天下少有的劍術奇才。自己做了這一番布置,如果有大哥主持,必能如天羅地網,讓來犯之敵無所遁形。可惜大哥也偏生在這個時候出門,三弟的武功雖然比自己要高得多,但性子太躁,也不識輕重,實在不適合主持這條絲絲入扣的計策。因此他思前想后,萬全之策也就是做好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打算,不讓葉煒參與。如此一來,雖然未必能擒下敵人,但能將此人逼走,便是上上大吉,查清他的身份倒是余事。
世事如棋,不在有多少子,只在能用好每一顆。他正想著,耳畔忽然傳來一陣吹竹之聲。這聲音甚尖厲,在夜空中極是突兀。而隨著響聲,劍廬那邊亦是一下亮了起來。
來人行跡已露!
葉暉嘴角浮起了一絲笑意。他足智多謀,安排得也極是周到,這人想要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劍廬,自是休想。只是笑意剛要浮上來,轉瞬間便已僵住了。
吹竹聲又響了一下。
這聲音藏劍子弟告急的信號。連響兩下,意味著敵人露了行藏之后,竟然并不逃離,反而越發逼近劍廬。難道這人被發現后居然強行向劍廬攻去?這正是葉暉最為擔心的事,因為如此一來,便是硬碰硬地見個真章,什么計策,什么謀略,全都沒用了,唯有一句話:強者勝。
葉暉已猛然站了起來。不管怎么說,他算錯了一著,這一局棋被對手搶到了先手。耳邊聽得吹竹聲一聲接一聲,越來越密,越來越尖,嘯聲四起,定是負責圍堵的藏劍弟子紛紛失手。葉暉更是焦急,也不知有沒有同門受傷,一時間竟也方寸大亂,正待出門看個究竟,吹竹聲卻戛然而止。
是被擋下了!
葉暉松了口氣,方才眼中的那一絲惶惑已然消失,仍舊恢復了鎮定。這敵人顯然知彼知己,算定藏劍山莊最強的兩個都不能出手,所以在這當口進攻。但此人算千算萬,終究還是漏算了一點。葉暉從墻上摘下了自己的佩劍,大踏步出了書房,便向劍廬走去。他劍術不強,不過藏劍子弟自是人人練劍,他好壞也練了十多年的劍,縱然不能克敵制勝,自保一二就還行。要面對這個來歷不明的強敵,手中有劍,多少也有點底氣。
藏劍山莊與劍廬,其實就在西湖西邊的兩個小島上。這兩個小島離得很近,當中只有一座小橋相通。葉暉走到橋前,只見有兩個藏劍弟子正站在橋前,其中一個正是陳希。見他走來,那兩個弟子向他行了一禮道:“二公子。”
葉暉還了一禮道:“動上手了?”
陳希道:“二公子所料無差,但此人被我們發現后,竟然不肯罷休,反而想強行攻入劍廬。”他頓了頓接道:“好在莊主命七子出來,擋住了他。”
葉暉向那邊看去,只見劍廬前的空地上,已是圍了一圈藏劍弟子,當中則有四個弟子持劍圍成了一圈,不住變幻身形,當中則是一個握著短刀,穿著魚皮水靠之人。這人定是想從水中潛入劍廬,卻不料葉暉早有防備,即使水里也布下了埋伏,這人最終還是露了行跡。只是看著那人刀法變幻,身形飄忽,以一敵四竟是不露敗相,葉暉暗暗咋舌,小聲道:“為什么七子只上了四個?”
陳希道:“這是莊主的意思。莊主只讓韓、魏、燕、趙先上。”
葉暉沒有說話,只是微微一頜首。他為人精明,聞弦歌而知雅意,一瞬間便已明白了父親的用意。莊中現在力量薄弱,因此他將最堪一用的藏劍七子派到了劍廬里去守護父親。本來他也不希望動用這支力量,因為藏劍七子堪稱山莊的秘密武器,越少在外面露面越好,只是最終藏劍七子還是不得不出動了。既然七子已經出動,自然再不能讓敵人逃走,但七子合力雖然很強,但到底還是第一次出手,只怕方寸之間還拿捏不好。因此葉孟秋先只派出四個出來,為的就是絆住那入侵之敵,不讓這劍陣一下子全力施為,將那人嚇走。那人武功如此之高,一旦逃走,藏劍山莊還真沒人能攔得下他。
想到此節,葉暉不由暗暗舒了口氣。只是他雖然算定來犯之敵不會是弱者,但此人之強還是超出了他的預估。他實在很好奇,想看看來者到底是誰,快步向橋上走去。這橋并不太長,葉暉三步并作兩步便過了橋。
隔著一座長橋,終不太看得清楚。此時葉暉也已到了劍廬前,迎面便覺劍氣縱橫,劍廬朱漆大門外的空地上,正有四個劍士圍著那短刀客不住打轉,周圍的藏劍弟子一個個按著長劍,全都不敢怠慢。
圍攻敵人的這四人,乃是藏劍七子中的四個。這藏劍七子以戰國七雄為代號,雖然聽起來甚是威風,不過山莊上下都知道,這七子其實全都劍術平平,在眾多弟子中并不出挑。若是單打獨斗地比試,他們任何一個都起碼排在山莊弟子的后半段了。然而就這般七個平平無奇的弟子,組成了堪稱藏劍山莊鎮莊之寶的驚鴻掠影劍陣。
驚鴻掠影劍陣乃是昔年葉孟秋苦心孤詣所創。當年葉孟秋棄儒就武,創下了這路劍陣,自覺落想不俗,頗為自得。只是他創立時還沒多少弟子,后來生子收徒,藏劍山莊門下弟子漸多,這劍陣才真正得以施用。只是與葉孟秋創立時所想的有些不同,一干年輕弟子布陣時確實威力不小,但隨著個人劍術造詣加深,再組成這劍陣,反而捉襟見肘,大為退步。葉孟秋一開始只道是這些弟子偷懶,喝斥了不知幾回,但眼見這些弟子練劍都兢兢業業,沒一個敢偷懶,考較時也確實劍術大有長進,卻不知為何一組成劍陣就反不如初學乍練之時。葉孟秋那時實很為之苦惱,只到八年前第二次名劍大會時,他向公孫大娘討教,公孫大娘看了這劍陣,亦甚是稱許,卻也說這劍陣有個最大的毛病,便是過于注重互相之間的配合了。劍道如天道,本來人人各有所悟,不可能一成不變。但這劍陣卻講究相互之間心意相通,配合無間,一招便是一招,如敲釘落榫,不能有絲毫差訛,如此一來,初學之時亦步亦趨,不敢越雷池一步,反而更契合這劍陣;等劍術高了,便是同樣一招,不同人總會應手使出,很難再與先前一般照本宣科,結果布這驚鴻掠影劍陣時反而掣肘。
聽公孫大娘說了這個關竅,當時葉孟秋還甚不服氣,心想人定勝天,總有兩全之策。他苦思冥想了數月,仍是想不通這關節,若是變化陣勢,則牽一發而動全身,驚鴻掠影劍陣的威力就要大減;如果硬要布陣的弟子一味遷就配合,則又成了削足適履,總不能把練成的劍術廢了,重新回到先前去不可。最后葉孟秋也廢然而嘆,說人力有時而窮,終不能面面俱到,這驚鴻掠影劍陣到了這程度多半已是極限了,也不能強求。然而就在三年前,第一次外出的葉英回來后卻想出了一個辦法。當時葉英在明教少教主沈醬俠麾下見到了有六個使刀的隨從,那六人所練刀法,全然講究配合,因此單打獨斗時相當之弱,但一旦聯手,多一個人便多了一倍的威力。六刀使齊上的話,本領高他們十倍之人也必要束手就擒。那刀陣的關鍵其實便在于索性放棄了各人在武藝上的發展,全部精力都放在了配合上。葉英正是由此得到啟發,將這路驚鴻掠影劍陣進行了一番改良,選出了七個天資并不出色,但意志十分堅韌,性情也厚重樸實的弟子,全身心練習這劍陣。葉英在劍術上已有了相當的造詣,指導有方,這七子天資雖差,練習卻兢兢業業,遠較旁人刻苦。經過了三年苦練,他們這一路驚鴻掠影劍陣已然練成,果然威力出乎意料之強,就連葉英也大吃一驚,未曾料到這劍陣最后竟然能達如此境界。葉暉那時也聽大哥說過,此陣固然利守不利攻,但只要有了此陣,藏劍山莊至少可立于不敗之地。葉暉自己劍術造詣有限,實是看不出這劍陣的精微之處,但也看得出來此時四人聯手對敵,雖然尚無奈那短刀客如何,卻絲毫不落下風。只消另三人加入,驚鴻掠影劍陣一使全,那短刀客絕無勝機。
父親就是這個主意吧。葉暉想著,心里也定了許多,定睛看向陣中。只見那短刀客在劍陣中如一團煙氣凝成的暗影一般飄忽不定,葉暉劍術并不算高,不過觀千劍而后識器,他畢竟是藏劍山莊嫡派子弟,見過的高手不知有多少,眼光卻是不弱。見這人如此身法,不由暗暗贊嘆了一聲。正在這時,卻聽得那邊劍廬的門里傳來葉孟秋的聲音:“趙!入陣!”
葉孟秋發現這入侵之敵竟是如此一個高手的時候,亦是大吃一驚。這驚鴻掠影劍陣是他所創,又由葉英改良。葉英說要召藏劍七子來練這劍陣時,葉孟秋尚不太相信。但歷經三年練成,他也大為驚嘆。藏劍七子全都資質平平,若是按部就班地練劍,這七人到最終也不過平平無奇。然而按葉英所教專練驚鴻掠影劍陣后,居然化腐朽為神奇,布成了這般神妙無方的劍陣。葉孟秋劍術既高,眼光更高,已看得出藏劍七子雖然本身武功不高,但結成了這劍陣后,除非是劍圣拓跋思南、憶盈樓的公孫大娘這等絕頂高手,否則即使是自己,一旦陷入陣中也再逃不出來了。今夜來的這短刀客武功如此高強,出手又如此怪異,葉孟秋又是驚異,又是好奇,更想要將他生擒查個究竟,好知道這幾年一直在暗中對藏劍山莊不利的到底是何許人也。他先只讓四人布陣,正是引蛇出洞之計,那短刀客武功雖高,卻顯然不曾看破,已被引入劍陣中心。待藏劍七子中的第五子也加入劍陣,劍光更是縱橫飛騰,邊上觀戰的弟子都不由變色,想不通這五個劍術平平的師弟怎的竟會有如此本領。
這人究竟是什么來歷?雖然自第五子加入,那短刀客的刀勢已為之一挫,葉孟秋卻越發忐忑。他正在劍廬閉關煉劍,現在動不了手,這短刀客定然也是有意趁著此時來犯。雖然得藏劍七子將此人擋下了,但直到現在,葉孟秋仍是看不出來人到底是何門何派。
這人是在掩飾自己的真實武功么?從門縫中看著那短刀客一閃而過,葉孟秋不由皺了皺眉。他為人精明強干,聽二兒子先前說起有人在偷窺劍廬,他心中已經便有了幾個猜測,其中最擔心的,便是霸刀柳家。
因為都以鑄造兵器為業,藏劍山莊后來居上,已經對霸刀山莊造成了威脅,不管從哪一方來說,柳家對葉家都不會有好感。不過霸刀山莊畢竟也是名門,不至于出這等下三濫手段……但安知會不會在暗中出之。
葉孟秋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這幾年他越來越感到了自己年老力衰,實盼著幾個兒子能早日接班。二兒子葉暉固然精明,可是劍術實在太差了。大兒子葉英雖然得公孫大娘贊過,可是他對這個向來沉默寡言到木訥的兒子實在不甚看好。三子葉煒又生就個浮躁的性子,加上對鑄劍之術毫無興趣,長這么大了連劍廬也沒進來過,四子和五子又太小,還看不出將來如何。倒是聽說霸刀柳家的子侄輩頗有幾個驚才絕艷的后輩,如果眼前這人是其中一個的話……
他正想著,外面忽地傳來“當當”數聲疾響,卻是那人的短刀與圍攻的藏劍五子極快地過了一招。當先前藏劍四子布成驚鴻掠影陣時,劍光如此之盛,那短刀客進退夷猶如意,一招一勢亦是行有余力,出刀一直點到即止,竟然刀劍從不相交。只是自從第五子一加入戰團,驚鴻掠影劍陣威力大增,劍氣縱橫,細密的雨點也被逼得落不到門前這片空地了。葉孟秋本是士人,驚鴻掠影劍陣亦是將兵法與武功融于一爐。藏劍七子以戰國七雄為代號,劍陣亦如戰國時的諸國紛爭,有連橫,有合縱,多了一人,變幻就要多一倍。當四人圍攻時,那短刀客尚是有進有退,現在已有五人,此人出手便再不能和方才那樣行云流水,好整以暇了,適才這一劍他躲無可躲,唯有出刀格開利劍,因此發出了刀劍相格之聲。
此人已生退意!
這一聲并不甚響,葉暉心里忽已一動,仿佛聽到了洪鐘大呂。他正待發令,卻聽得劍廬中傳來葉孟秋的聲音:“秦楚齊上!”
戰國之中,秦為最強,楚則是幅員最廣,這兩人亦是藏劍七子中最強的兩人。他們一直按劍守在門口,聽得老莊主一聲令下,兩人一個箭步便沖了出去。那短刀客剛格開了一劍,面門只覺一股刺骨寒意逼來,竟是兩劍齊刺,迫到了面前。他手中短刀一掠,人硬生生向邊上挪開了兩尺。眼見這劍陣神妙無方,這短刀客也已心生懼意,心想藏劍山莊原來還藏著這么個壓箱底的劍陣,今天定然是闖不進劍廬中去了。也正如葉暉所料,他已萌生退意。好在劍陣雖然厲害,這些人本身武功卻當真不算如何了得,追上來自然再不能布陣,自己想走想來不難。哪知他還未來得及側身,卻見新來的一個身子一轉,竟然比他更快,已閃到了他的外圍,一柄劍直刺他前心。這一劍無聲無息,去來無跡,那短刀客也大吃一驚,心道:這人劍術竟然這么強!
出這一劍的,正是是七子中的秦。秦在藏劍七子中武功最強,不過論真實本領,卻比這短刀客差得太遠了。但秦身為七子之首,也有一樣特出的本領,便是他的輕身功夫出類拔萃,在整個藏劍山莊也算前面幾位。他身法雖快,但出劍的力量自是尚有不足,本來也不足以擋住那短刀客,但驚鴻掠影劍陣的神妙便在于一個人的破綻有旁人及時補充,秦的輕身功夫不比這短刀客弱,這一劍正是攻敵之必救,雖然只攻不守,其實破綻極多,可是左邊趙、右邊燕兩人出劍補盡了他的破綻,他有恃無恐,出手更顯得快了,在這短刀客眼中,自是顯得劍術超類絕倫。短刀客的真實本領比他們七個人加起來只怕都還要高些,但身在陣中,卻被他三人逼得不能越雷池一步,人反而向后退了尺許。
當發現刀劍撞擊聲時,葉暉最擔心的便是這短刀客鋌而走險,殺出重圍遁走。以現在藏劍山莊的實力,沒人能擋得住他,因此他才想要讓秦楚兩人及時入陣。等到見秦這一劍逼得短刀客更陷入陣中,他暗暗舒了口氣,心道:好了,這人再出不去了。
齊、楚、燕、韓、趙、魏、秦七人如走馬燈般圍著那短刀客打轉,不論短刀客如何金剛大力地猛撲,還是小巧騰挪地變化,七柄長劍已然織成了一張天羅地網。驚鴻掠影劍陣是葉孟秋與葉英這藏劍山莊的兩代劍豪殫精竭慮創制完備,藏劍七子苦練了三年,今天還是第一次正式以之對敵。開始時尚多少有些生澀,但越來越是熟練,到了最后,七人此起彼伏,仿佛已是一個七頭十四臂十四腿的巨人,驚鴻掠影劍陣使發了,更是劍氣縱橫,劍意森嚴。觀戰的那些藏劍弟子中有不少平時對藏劍七子不甚看得起,覺得他們入門不算太晚,武功卻著實不怎么樣,只是看到他們七人的這個劍陣,卻全都不禁嘆為觀止,心道:大公子果然了不起,他把這七人練到了這等程度!
短刀客武功精強,早已看出藏劍七子的劍術平平,內力也并不強,本以為縱然倚多為勝,自己要取勝也并不煩難。誰知這劍陣之精妙竟然一至于此。他本意只為闖入劍廬一窺鑄劍之秘,并不想傷人,因此出手一直頗有分寸,已留了三成功力。可是被這劍陣圍住后,就算一時搶到了先手,劍陣中多加一個人便將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優勢又挫了下去。這個劍陣看似不起眼,卻如一個深不見底的深淵,已讓他泥足深陷,舉步維艱,也只有到了此時他才明白過來,藏劍山莊的真實用意便是將他擒下。
若是被藏劍山莊生擒,真不知會有什么后果。想通了此點,這短刀客心中亦是一陣焦躁。面前也正好是七子中的韓靠得最近。他手中短刀一緊,刀鋒暴長,忽如疾雨傾盆。這一路“亂披風”刀法使得大為精妙,如果韓是單獨一人相抗,哪里擋得住這樣一陣亂刀,一眨眼間身上就要多上十七八道傷口了。可是他既是劍陣中的一環,卻也并不慌張,那短刀客的第一刀剛斫出,邊上的齊楚二人已疾轉過來,各接了一刀后又有魏秦兩人過來接招。待魏秦兩人接過了一招后燕趙兩人接上,亂披風刀法雖快,卻被他六人如庖丁解牛,分而克制。他們本來就練得熟而又熟,幾人此起彼伏,穿插得絲絲入扣,正面受敵的韓反倒可以全力攻敵。那短刀客的刀法雖快,轉眼就被化解為無形。而刀劍每撞擊一次,那短刀客更覺反擊回來的力量一回大過一回,開始的齊楚兩人尚不足為慮,到最后的燕趙二人接招時,卻已經可與自己頡頏,隱隱然后勁甚足,似乎內力比自己還強,不由得那短刀客暗中咋舌,心道:糟了,這伙人原來竟是扮豬吃老虎,一直在騙我上當啊!
這短刀客此時已心生懼意,其實也是想得多了。藏劍七子潛心只練驚鴻掠影劍陣,單獨的劍術固然平平,年紀也不大,內力更是尋常。但這劍陣最為神妙的,尚不在于變化,正在于此。短刀客本想憑借深厚內力強行沖出,誰知他用力越大,劍上回震之力也就越大,而他又不能如此輕易罷手,就算明知飲鴆止渴,也只能不住催力。只是對方的力量竟然仿佛無窮無盡,他心中暗暗叫苦,偏生又是有苦說不出,終于已暗生懼意。
他心中害怕,觀戰的葉暉卻看不出來。葉暉劍術造詣不深,還不甚看得出,只覺那短刀客刀勢大長,心中頗有些擔心,而劍廬里的葉孟秋卻長舒了一口氣。
雖然葉暉把藏劍七子派到了劍廬里守護自己,但葉孟秋自己實有些不放心。畢竟藏劍七子從未真個對敵過,這七個劍術平平的弟子究竟能將劍陣發揮到何等境界,他也無法猜測。但聽得外面傳來的刀劍撞擊之聲,他已然知道,藏劍七子現在已經占了絕對上風。
這劍陣果然能夠克制住敵人內力!葉孟秋想著,捻了捻清髯,嘴角浮起了一絲笑意。原來天下各派有名的劍陣,大多以劍術的精妙配合為宗。葉孟秋創制這驚鴻掠影劍陣伊始,初衷亦是如此。但葉孟秋劍術雖精,但自從設立名劍大會后,他眼界卻遠比旁人開闊。想到若是一個劍陣需要布陣之人個個都是絕頂好手,那這劍陣還有什么意義?因此他一開始想的便是要化腐朽為神奇,讓這劍陣能夠以弱克強。正因為這個目的,結果驚鴻掠影劍陣固然奇妙,卻也有了個致命的毛病,太過講究布陣之人的配合了。
要真正發揮劍陣威力,必須放棄個人在劍道上的修行。這一點,唯有在葉英劍術大進,并且見過了沈醬俠手下的六刀使后方始想通。他回山莊后,將劍陣增補修改完善。驚鴻掠影劍陣共分三重,四人以下所布,稱“抱殘式”;五人到六人所布,稱“守闕式”;七子齊聚,劍陣稱“混沌式”。抱殘守闕二式,還只是尋常劍陣;到了混沌式,卻已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尤其混沌式布成,七人之力合為一體,利用陣形推動將敵人勁力加倍逼回,如此一來,敵人縱然想憑借內力深厚強行突破,除非內力強到了比藏劍七子合起來還要強個十倍,否則發力盡被七子借助陣勢逼回。
這一式甚是玄妙,藏劍七子雖然早已練成混沌式,卻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還有這等妙用。當那短刀客出刀突然力量大增時,他們還有些擔心,生怕自己擋不住,但一接之下,卻覺敵人刀勢雖重,力量卻遠不如預料之大,心知大公子所言不虛,驚鴻掠影劍陣確實妙用無窮,本來最擔心己方內力不濟,不能與對手硬碰硬,但現在這最弱一環反而越來越強,已將這對手克得縛手縛腳。懼意一去,出劍更是得心應手。他們資質雖然不甚佳,但七人練習刻苦,現在又有這般一個強手給他們喂招,更是千載難逢的良機,劍陣運轉得越來越是純熟。那短刀客刀光大長,看似占盡上風,其實藏劍七子的劍勢已如銅墻鐵壁,再轉得四五個圈子,敵人必定要力竭受擒。誰知就在此時,劍廬的墻頭上突然有個人影一躍而下,沖進了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