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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天龍策(上)

已是深夜,秋雨連綿。后金都護副將府的機密室內,武長春正坐在燈下抄錄詞稿,打發這靜寂的長夜。燈光映照著他那英武俊秀的臉龐,這是個玉樹臨風的美男子,又寫得一筆柳體好字,在這微雨無月的深夜,筆端流出的是蘇東坡那首《水調頭歌》: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都護府的名稱最早見著漢唐,當時,那是中央政府向西域地區派駐的管理機構。曾為明朝邊將、建州衛都督僉事的女真人愛新覺羅·努爾哈赤統一了白山黑水的女真各部,趁著明朝當局日漸衰落,自稱為汗,叛明自立,準備取而代之。女真人的先祖曾經入主中原,建立金朝,所以打出了大金旗號,被人稱作后金。明朝當局的諜報部門是錦衣衛,又稱鎮撫司,努爾哈赤為與明朝有別,便把諜報部門稱為都護府。因這都護府完全是為了收集明朝當局的各種情報,所以除了都護府的最高長官指揮使為女真人——俗稱滿人外,多為投順的漢人,武長春便是投順的漢人。

武長春忽然停住,凝神細聽,窗外隱隱傳來騷動的聲響和咕咕的叫聲——那是鴿子的騷動與叫聲。他立即擱筆,將窗推開,目光投向窗外的天井。那兒有棵盤根錯節、葉兒凋零、歪歪斜斜的老槐樹,樹下樹著個大鴿棚,一只飛來的公鴿正在一個有著一對鴿子的窩外,扇著翅膀撲啄窩窗,引得窩里的鴿子騷動不安,咕咕亂叫。武長春立即伸手在窗臺上一撐,輕巧地躍過窗臺,走近鴿棚,一把抓住那只鴿子,看著它腳腕纏著的綢帶,好笑地想,這鴿兒剛從北京飛來,飛得也夠遠了,還要吃醋,準備與占了窩的情敵打架,勁頭也夠大的。他揭下綢帶,取出一張紙條,又打開那扇窩窗,把手中那鴿子塞了進去,笑道:“這兒只有一個窩,一只母鴿子,你們誰有能耐就是誰的,鄙人嚴持中立。”說完轉過身來,又是一躍,回到屋內,關上窗戶,從抽屜里取出一只從俄羅斯商人那兒用一兩金子買來、產自泰西的放大鏡。他借助燈光與放大鏡,看完紙條上那些微雕似的小字,心想:看來,這老禿子取代舒哈達的機會來了……

武長春是都護副將李永芳的書記官,李永芳是他的上司,也是丈人。李永芳原本為明朝駐守撫順的游擊,大前年后金大汗努爾哈赤在薩爾滸大勝明軍后揮師南下,兵臨撫順。撫順雖然城高壕深,糧草充足,易守難攻,但他沒有抵抗,而是開門迎降,武長春也隨著丈人一起歸順。因為李永芳是努爾哈赤起兵叛明、自立為汗后首個向他投誠的高級將領,因此對他大加犒賞,任命他為專門負責情報工作的都護使舒哈達的副手——都護副將,官位三品。對此,李永芳感恩不盡,因為工作努力而出色,頗受努爾哈赤與主管情報的四貝勒皇太極的賞識。昨天,李永芳就預感到這兩天會有重要情報到達,要武長春晚上在機密房里當值候守,接到情報后隨時報告。

于是,李長春便前往李永芳的臥室報告。然而,他還沒走到門前,就聽見臥室內傳出女人興奮的呻吟聲。這種聲音對他這樣的年輕人尤其敏感,他馬上明白,是那精力旺盛的老丈人正與那侍候他、剛過三十的老媽子激情交歡。李永芳是個鰥夫,其妻年初因病過世。武長春只能停在門口,耐心等到高潮過去,屋內變靜,方才抬手敲了敲門:“阿爸……”

“是長春嗎?”臥室內,正要入睡的李永芳從床帳里鉆出腦袋問。雖說他還不滿五十,身板硬朗,但早已謝頂,垂著一根勉強扎成的細辮子。

“正是。”

光著脊梁的李永芳趕緊把衣服套上,此時那個老媽子也把腦袋伸了出來。李永芳一見,朝她瞪了一眼,她又縮回帳內。

李永芳走到門口,把門打開,問著等在門口的武長春:“天亮的雨點兒回來了?”

“回來了。”

李永芳立即與武長春來到機密室,他推門走進后,沒等坐下就問:“天亮怎么說的?”

武長春道:“天亮說,有跡象表明,胖子被錦衣衛盯上了,他已經通過一條暗道提醒過胖子,可胖子聽不進。”

“這說明我們這兒很可能有內鬼!”

“阿爸懷疑是我們這兒的內鬼,向錦衣衛通報了我們在關內的細作網?”

“可能性很大,我早就提醒過舒哈達,但他聽不進,還嚷著要把黃胖子派送北京。”

“那天亮會有危險嗎?”

“不會,除了你,沒人知道我把天亮派往北京,我連舒哈達也沒說,你若不是我的女婿,我也不會告訴你,搞情報的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

“要是舒哈達知道,阿爸背著他重新埋下一條暗線,準會惱羞成怒,這小子從來就瞧不起咱們漢人。”

“怕什么,我這樣做是四貝勒批的。四貝勒清楚,舒哈達能力有限,對我又不滿與猜忌,不肯放手讓我行動。以前他不把舒哈達換掉,主要是他的家族都曾支持過四貝勒。如今,四貝勒接班早已鐵板釘釘,只是礙著過去的情面才沒把他換掉,有些事,他都是暗中與我商量,征求我的看法。”

“真沒想到,四貝勒這么信任阿爸。”武長春意外地感嘆道。

“四貝勒不但雄才大略,而且知人善任,滿人中,唯有他才清楚,沒有漢人,想要入主中原一統江山,那是做夢,咱們靠上這大碼頭錯不了。”李永芳說時既佩服又自信。

“這個消息是不是馬上向他報告?”

“不忙,當下誰也救不了胖子,等天亮送來報喪的帖子再報告也不晚,你快去睡吧。”

李永芳剛要離開,又想起似的,“長春……

“阿爸還有什么事要交待?”

“你結婚也四五年了,還沒兒子。你該明白,生兒子的事,也不能單靠秀琴,你也要努力啊!”

“明白了。”武長春一想到那一身贅肉、毫無柔情又無感情的老婆,就會喪失努力的欲望。

往年,北京的秋天總是一年中最好的季節,然而今年——也就是大明天啟三年的中秋剛過,不到傍晚,灰蒙蒙的霧霾就籠罩了北京城,到了夜晚即有混沌一片的感覺。然而城內燈多,特別是八大胡同的胭脂胡同,門庭之間燈火相連,更是輝煌。那兒的霧霾被染得黃暈,亮得怪異,空中還飄浮著隱約、纏綿、絲竹與牙板伴奏的女子歌聲。八大胡同中有七條是直的,也不長,唯獨那深長的胭脂胡同不能直走到底。八大胡同是買春的地方,妓院眾多,但那高級妓院都設在這曲里拐彎的胭脂胡同里。客人們一進這條胡同,就有一種曲徑通幽的微妙感覺。這兒的姑娘凈是百里挑一、從江南水鄉精選而來,幾位掛頭牌的姑娘,不但長得俏,還能吹拉彈唱,擅長詩書琴畫,絕對是色藝雙全。不過,這兒的花銷也不低,往往是一曲清歌一束綾,美人猶自意嫌輕。所以前來娛樂的客人,都是些達官貴人與揮金如土的豪富。

篤!篤!篤!篤!篤!篤!……

初更的梆子聲在胭脂胡同內響起,一個游魂似的巡夜更夫用那昏睡般的聲音喊道:“注意燈火!關好門窗!防火防盜!平安過夜!”

更夫的梆子聲和叫聲漸行漸遠,身影也隨之消失,不久,又一個身影出現在胡同里。此人身著便裝,濃眉大眼,肩寬膀圓,腿長腰細,是那種經典的健美型的身材,但他沒有胡子,低首欠身,匆匆行進,生怕別人見著似的。因為霧霾和低頭欠身,沒能注意前方,突然被迎面而來、搖搖晃晃的一個身影撞了一下。他抬頭一看,是兩個年輕的醉漢,他也不想與他們論理,想要繞過他們繼續前行,可那撞他的年輕人卻一把將他當胸揪住,罵道:“媽的,你眼睛瞎了?”

年輕人正要發作,揮拳撒野時,另一年輕人震驚地叫道:“馬公公?”

想要撒野的年輕人,是北京菜市口最大的肉鋪老板的兒子常貴,他也認出了被他“瞎了眼”抓著的是宮中的太監馬楠。以前,馬楠當過司膳太監,常去他家進肉。他唬得酒也醒了,趕忙松手,先朝自己的臉上扇了個巴掌,撲跪下來:“小的該死,瞎了眼的是小的,小的馬尿喝多了,有眼不識公公……”

“滾!”馬楠不想與他糾纏。

常貴一聽,反應極快地就地一滾,讓到一旁,等馬楠過去,方才支撐著爬起,疑惑地朝他背影看著。前方的身影剛一消失,常貴便好笑地道:“張琪,你說一個下面沒了的太監,來這兒干嗎?”

“也許他有自個兒的玩法。”

“不可能!寶貝沒了,肯定沒有玩興!”常貴這樣聯想,說得那么肯定,是因為今天下午,他和幾個小兄弟在小梨園里玩到現在。小梨園也不算低檔,在胭脂巷里算是大眾型的,不但價格相對便宜,而且經常打折優惠。這小子沒說錯,馬楠是個太監,太監沒有這種需要,要是沒事,他才不會來這兒呢。因為,一個沒了寶貝的太監,獨自鉆進胭脂胡同,肯定會成為北京城內的熱點新聞。還有,這種地方會讓他感到屈辱和傷心。

馬楠以前也是一條硬朗的漢子,曾給馬幫和鏢局當過馬夫,他沒想到,十八歲那年,兩匹沒有閹過的種馬,為了爭奪一匹母馬踢斗起來,他想把它們分開時,不幸被亂踢的種馬踢碎了睪丸,當場昏死過去,后來雖被救活,可是完全喪失了男人的功能。為此,他曾痛不欲生,想去尋死,但他最終沒去,而是想,既然事情發生了,不能為家人傳宗接代,那就干脆自宮,去當太監。碎了睪丸的人,自宮時沒啥痛苦,風險也不大,這也是一種致富的捷徑。他是河北保定人,太監是那兒的特產,他見有些太監入宮后,很快就暴富起來,為自家的親人在老家置房購地,讓人羨慕。他兒時曾進過兩年私塾,太監中識字的不多,他有當個好太監的優勢。沒想到進宮后,這兒的生存環境比外界還要復雜,他好不容易弄到了司膳的位子,干了不到三年,就被魏忠賢的一個遠親奪了,把他調到秉書房里當司筆太監。這是升官不發財,因為司膳太監掌管著皇上與他眷屬的伙食,油水特足,地道肥缺,而那司筆太監只有一點可憐的干薪。馬楠認為,對于一個男人來說,人生有三大追求:女人、權力、金錢。現在他對女人完全失去了興趣,剩下的只是權力與金錢,然而權力離他遠著呢,近在眼前的只有金錢。今天,他就是為了錢,趁著黑夜,鉆進這霧霾籠罩的胭脂胡同。

馬楠在胡同深處一個庭院的門前停住,門前的燈籠不算太大,正中寫著“小白樓”三個字,沒有掛牌姑娘的名字,不像其他庭院,門前的燈籠上都有掛牌姑娘的藝名。這說明院里的姑娘都被高價包養了,用不著掛牌。馬楠沒敲門,而是傾耳細聽,當他聽到隱隱傳出的“高山流水”的古琴聲,知道門沒上閂,方才輕輕地推門進院,把門關上。這是他上次做完買賣后,特為關照小白樓的頭牌姑娘玉玲兒,下次再來,客人到了,門沒上閂就用“高山流水”來暗示他,他不愿意敲門,以免驚動別人,為此,還給了玉玲兒五十兩銀子的謝金。

小白樓的院子挺大,花木扶疏,池水清澈。馬楠進院后,沿著一條青石鋪就的甬道朝著前方的小樓走去。那是一幢江南常見、北京少見、粉墻黛瓦的兩層小樓,故稱小白樓。小樓內的廳屋挺寬敞的,布置得也相當雅致,墻上掛著的字畫都是出自名家之手。正墻上掛著的那幅充滿靈氣、頗具意境的字“曲徑通幽小洞天”,就是明代才子徐銘貞到此一游留下的手跡。廳屋西邊有一張琴桌,桌前的小香爐里飄著裊裊青煙。清秀文靜的玉玲兒正坐在琴桌前彈奏著古琴。

吱呀一聲,門被緩緩推開,馬楠跨過門檻:“玲姑娘。”

玉玲兒抬眼一看,淺淺一笑,收住手,款款起身:“馬先生……”

這也是馬楠關照的,到了這兒,一定要稱他先生,別叫公公。公公是太監的稱呼,說不清是尊是貶。馬楠隨手把門關上:“黃先生可來了?”

“早來了,上面等著呢!”

“那我過會兒再來欣賞姑娘的小曲。”說著,馬楠徑直朝樓上走去,來到樓上那透出燈光的包房。他把門推開,進門一看,疑竇頓生。這套包房有前后兩間,前間是客廳,后間是臥室,眼前的客廳空著,吊著的宮燈卻亮著。

“這小子大概下午就到了,一來就與他包養的姑娘玩了起來,肯定是玩過火了,累趴在床上,還沒醒呢!”馬楠冷笑著想。他又干咳幾聲還不見動靜,忍不住地喚了起來:“黃先生!”

然而,隨著走動的腳步聲,馬楠臉上閃出震驚的神色。

一個身著金飛魚服的人影背著手踱著方步,悠然地走出臥室。金飛魚服是錦衣衛特有的制服,這是錦衣衛的偵探頭目僉事田爾耕。此人長得相貌堂堂,精干結實,有一雙黑而發亮、透著冷光的眼睛,是個武舉出身、功夫不淺的官僚。田爾耕見馬楠呆在那兒,故作驚詫地:“喲!是馬公公?沒想到,咱們竟能在這青樓里幸會。”

馬楠自控的能力極強,馬上穩住自己,擠出笑臉:“這不是錦衣衛的田大人嗎?”

田爾耕微笑著:“馬公公的記性真好,咱們只是在前年祭天大典時見過一面,您就能記住我。”

“田大人這么帥氣,誰見了都不會忘記。”馬楠的話音剛落,身后傳來關門聲,他回頭一看,門前出現四個毫無表情、身著短裝的彪形大漢。

田爾耕走到桌前,拿起桌上的茶壺,沏了杯茶,推到對面,又給自己沏了一杯,把手朝對面座位一伸:“坐,馬公公請坐。”

馬楠只得在對面坐下,看著跟著坐下的田爾耕。

田爾耕低聲冷嘲地:“馬公公,您可是凈了身的太監,要是有人知道了,一個下面沒了的公公,來這煙花柳巷里找樂子,那可就成了京城茶館里那些茶客嘴里的頭號趣聞!”

“我今天是來這兒會個客人的。”

“哪位客人?”田爾耕直視著問。

馬楠早就明白了,這小子是在逗猴似的耍弄自己,便按住火,冷笑道:“田大人已經知道了,還問我干嗎?”

田爾耕回以冷笑:“馬公公真是聰明過人,小弟佩服,佩服!”

說罷,他打了個清亮的響指。兩個大漢聞聲走進臥室,從里面拖出一個肥胖、光著身子的中年男人——馬楠要見的黃先生。他被堵著嘴,五花大綁地捆著,極像一口待宰的肥豬。一個大漢還把拎出的小提箱放到桌上。

馬楠沒有猜錯,黃根法傍晚就來了,因為晚上才和馬楠見面,所以就抓緊時間與他包養的、藝名叫小紅霞的姑娘玩了起來。然而,他還沒有得趣,田爾耕就帶人闖了進來,把他從床上拖起,捆個結實。

“這可是您要見的黃先生?”田爾耕逼視著馬楠。

馬楠朝黃根法瞥了一眼,不語。

田爾耕把手朝桌上的提箱一拍:“聽黃先生說,他今天是要向您交錢提貨的。”

說著,他把箱蓋掀開,里面裝著滿滿一箱黃澄澄的金錠。

田爾耕又把目光移向早已絕望的馬楠,得意地:“馬公公,您要賣的貨,可是價格不菲啊!這箱黃金,少說也有一百兩吧!”

馬楠依然不語,知道現在說啥都沒意思。

“馬公公,您可是魏公公親近的人,今天看在魏公公的大面上,請您把那份貨交出來,這金錠嘛,先由小弟代您管著。”

一陣沉默中,兩人四目對視。俗話說,狗急了還會跳墻呢,陷入絕境的馬楠突然抬腳,踹翻桌子,那些金錠隨著倒翻的箱子,稀里嘩啦地散落一地。幾個大漢全都一怔,瞬間又撲了上去,馬楠跑過馬幫,拳腳功夫不錯,他靈巧地一閃,躲過撲來的大漢。此時,被桌子碰翻的田爾耕,一個鯉魚打挺騰身躍起,抬腳踢去,準確地踢中馬楠的下檔,這一腳踢得有力而兇狠。然而太監的下檔不怕踢,他只是挺了一下,還想奪路逃跑,但被搶先一步的大漢堵住,旋即,屋內展開了劇烈的搏擊……

樓下彈琴的玉玲兒,聽見樓上傳來的打斗與翻滾聲,猛地把琴一撥,琴聲提高,悠揚的曲調變成了快節奏的激流聲,隨著激流般的樂聲,幾個大漢沖了進來,直奔樓上。玉玲兒卻像沒事一般,撥彈著古琴……古琴的樂調漸趨輕緩,最終停下,樓上也變得安靜,靜得沒有一絲聲響。玉玲兒撫著古琴不動,抬眼凝神地看著樓上。

此時,樓上的馬楠已是鼻青眼腫,五花大綁地捆著。一個大漢從他的衣兜里搜出一份情報,遞給田爾耕。這是直隸與渤海灣的布兵圖與各都衛的糧草倉庫分布圖,都是兵部與戶部的絕密情報。

田爾耕借助燈光看完后,塞進衣兜,微笑地對馬楠道:“馬公公,剛才我朝你下檔上的那一腳,也夠猛的,常人肯定是受不了,可你不但挺了過來,還能折騰,可見您是經得起檢驗的真太監。”

馬楠閉上眼睛,倒靠在背后的墻上,他完全絕望了。

田爾耕對眾大漢道:“你們把那姓黃的先帶走,我還想和馬公公聊聊。”

眾大漢把黃根法拎了出去。

田爾耕前跨一步,俯身在馬楠的耳邊小聲道:“馬公公,我是受駱大人之命來拿你的,常言道,不怕官,只怕管。駱大人管著我,我就不能不來,現在我可以告訴你,我很敬重魏公公,我知道您是魏公公的人,他是重情義的,不會對你撒手不管,只要你能咬緊牙,挺過初審這一關,容我周旋,你還是有救的。”

馬楠大感意外地朝田爾耕看著,眼里也有了活氣。

田爾耕又道:“我會盡量設法,讓下面的人手下留情。”

“謝謝田大人關照。”

已經是深夜,錦衣衛審訊大堂亮起了燈火,白晝似的,兩排站著的衙役個個都是身材魁梧、百里挑一,往那兒一站,就是一種威勢。隨著低沉長嘯的吆喝聲起,錦衣衛的指揮使、目光深邃的駱思恭邁著健步,一臉嚴肅地走了進來,端坐在案桌前。田爾耕也尾隨在后,停立在旁。

駱思恭雖然年過五旬,兩鬢微白,但他面容端正,身材勻稱,從中能感覺出,年輕時是位十足的帥哥。錦衣衛最早為皇家的儀仗隊,所有成員在形象上一定要高大帥氣,門檻極高,后來改為諜報機關,注意形象的要求一直傳承。當年,駱思恭就是因為帥氣被選進錦衣衛。錦衣衛的事務多而且雜,除了一些大案要案,一般情況駱思恭不親自審理,今天時至深夜,他還親自審理,可見此案關系重大。

駱思恭拿起案桌上的驚堂木在桌上一拍,威嚴地道:“帶黃根法上堂!”

隨著陣陣傳呼聲,黃根法被帶了上來,按跪在駱思恭的面前。駱思恭沒有馬上發問,而是用那銳利的眼睛直視著他,看得他渾身打顫幾乎癱倒時,方才聲調不高,冷冷地問:“黃根法,你可是建州的奸細?”

“小人不是奸細……小人,小人是跑單幫的,一直與建州的商人做貂皮和人參生意……只是捎帶著把建州要的信件,拿去送給他們,賺點外快。”黃根法把頭叩在地上,辯解道。

駱思恭一聽,大怒道:“狡辯!你把國家重要機密送交給滿韃子,難道還不是奸細?”

黃根法一聽,搗蒜似的磕著頭:“小人該死,小人是奸細!是奸細!”

駱思恭的語氣又變得和緩:“是誰介紹你認識了馬楠?”

“菜市口賣肉的老板屠大昌,兩年前,是他在小白樓里介紹我們認識的。”

“你拿了情報,是怎么出關的,你在山海關的同伙是誰?”

“山海關的守備劉子通,是他幫我買通了所有關卡的大小頭兒。”

“你到建州都把情報交給了誰?”

“交給了一個叫舒哈達的滿韃子。”

“此人在滿韃子那兒擔任什么官職?”

“小人弄不清滿韃子都有些什么官職,只知道他是個頭兒。據說,他與一個叫皇太極的貝勒是哥兒們。”

“你一共給滿韃子送過幾次情報?”

“四次。”

“那三次都是些什么情報?”

“小人是跑馬幫的,只認錢,不認字,所以對情報的內容從不關心,只關心他們能給小的多少錢。”

“你還想抵賴?”

“小人真的不認字,送情報只是為了拿回扣,不知道情報的內容!”

駱思恭思索時,一旁的田爾耕冷笑道:“大人,看來不讓他認識一下咱們錦衣衛的手段,他是不會老實招供。”

駱思恭想了想,便從簽筒里抽出一支令簽,扔在地上:“給我帶下去,打著問!”

黃根發被拖去時,急叫著:“大人,大人,我真的不識字,不知道啊!……”

沒過多會,行刑官不安地走來報告:“大人,這胖子真不中用,我們剛給了他兩下,他就不動不叫了。小的感到不對,一摸,這小子心跳沒有了,趕緊給他潑涼水,掐人中,也沒讓他緩過來。”

駱思恭懵住了,剛才他沒有馬上發簽,是見黃根發過于肥胖,憑他在錦衣衛里干了三十多年的經驗,一眼就看出了這種看似肥壯的人,虛火最旺,最不經打,但是要他徹底交代,讓他見識一下錦衣衛的手段又是必須的,所以拋簽時說的是“打著問”。錦衣衛有集歷朝酷刑的十八種刑法,打,是較輕的一種,其中還分成“打著問”“好生打著問”“狠狠著實打著問”三種,而“打著問”又是打中最輕的一種。駱思恭深知此案的重要與復雜,生怕黃根法在受刑中發生意外,這對弄清此案的來龍去脈相當不利,所以才發出最輕的“打著問”的指令,他沒想到,黃根法連這“打著問”都受不了。

此時,田爾耕把頭湊了過來:“大人,在下覺得黃根法確實識字不多,我們想知道的,都能從馬楠的嘴里套出來。”

駱思恭一聽,方才回過神道:“帶馬楠!”

兩個衙役把馬楠帶了上來,馬楠雖然跪下,但他顯得相當鎮靜,沒像黃根法那樣嚇得半癱。

駱思恭拿起桌上那份從他身上搜出的密件,問:“馬楠,這可是你收集的密件?”

“是的,小的對不起朝廷。”馬楠爽快地答道。

“這些材料也夠豐富的,有兵部的、吏部的和戶部的,還有前方的密報,你說,這么多情報,都是誰向你提供的?”

“沒人提供,小的是宮中的司筆太監,這些材料在存放機密的機要房里都有,我是偷著溜進去抄來的。”

駱思恭冷笑道:“你還想包庇隱瞞?”

“小的不敢包庇隱瞞。”

駱思恭把臉一沉:“馬公公,我對你可是先禮后兵,要是你不從實招供,休怪我無情。”

“小的已經落到這種地步,豈敢隱瞞?小的知道不從實招供會是何等下場,現在就是王爺向小的提供材料,也不會替他隱瞞。”

駱思恭等了一會,見他不想再說,抽出一根令簽扔在地上:“大刑侍候!”

幾個衙役應聲將馬楠拖去。

“大刑侍候”要比“打著問”高了一個檔次,駱思恭覺得對付魏忠賢的心腹“打著問”是不行的。侍候馬楠的是夾棍,他被拖到行刑室,捆在板凳上,兩腿被夾棍夾住,左右兩個衙役把夾棍上的繩索猛地一拉,頓時,他的脖頸就青筋暴凸,額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但他硬是咬牙挺住,想著田爾耕說的,只要挺過這一關,魏忠賢就會出手相救。他非常清楚,自己算不上是魏忠賢倚重的心腹,如果徹底招供,即便駱思恭會放過他,魏忠賢也不會饒他,因為他是魏忠賢的部屬,一旦招供,必然讓這位皇上寵信、權勢顯赫、如日中天的大太監難堪。馬楠非常了解,這個大太監心狠手辣,睚眥必報,他能挺住的話,魏忠賢為了自己,或許還會出手相救,他十分清楚,眼下除了魏忠賢,誰也救不了他。夾棍越拉越緊,片刻,馬楠就支撐不住,眼睛一黑暈了過去。

大堂坐等的駱思恭一直不露聲色,克制著內心的興奮,如今邊關吃緊,能夠破獲建州的諜報網他自然高興,二十年前的一幕又出現在眼前。

萬歷年間,日本的豐田秀吉入侵朝鮮,大明出兵援朝,正是這次出兵援朝中,他破獲了豐田秀吉布置的諜報網,鞏固了中朝聯軍的后方,最終將豐田秀吉逐出朝鮮,為他日后掌管錦衣衛奠定了基礎。錦衣衛的頭兒級別不高,指揮使為正三品,與各部尚書同級,但是權力極大,不但掌管情報,而且負責皇宮警衛與社會治安,因為這個部門絕對重要,錦衣衛的指揮使都是功勛卓著、皇上信任的親信。駱思恭深受萬歷皇帝的信任,但他為人低調、清正廉潔、處事公正,在他任內沒有發生亂抓亂捕的重大冤案,所以被公認為大明開國以來最稱職的指揮使。

天啟皇帝繼位后,深受寵信的魏忠賢就想把他換掉,換上自己的親信,只因新皇帝絕對信任、忠心耿直的帝師孫承宗的堅持方才得以留任。駱思恭對太監從無好感,早就秘查過魏忠賢的三代,認定魏忠賢是朝廷的一顆毒瘤,所以表面上對他十分尊重,與他周旋,暗中卻一直注意這個大太監的一舉一動,尋找機會準備給他一擊。如今駱思恭抓住這個案子,知道馬楠是魏忠賢的親信太監,他所得的情報肯定涉及魏忠賢其他的一些親信,弄清真相破獲此案后,不一定能把魏忠賢扳倒,但是至少能夠給予重創,剪除一些他的黨羽,而且能做得他無話可說。

駱思恭正想著時,一個行刑的衙役進來報告道:“大人,這小子已經昏過去三次,還是不肯招供,是不是換一種手段?”

馬楠的硬氣,駱思恭倒是有些意外,他便由此斷定,此案比他想象得還大,馬楠是個聰明人,清楚地知道供與不供結果都是一樣,咬住不肯松口肯定是另有隱情,他正思索著是否要換個手段時,田爾耕提醒道:“大人,頭一次上刑不宜過猛,別讓他成為第二個黃根法,咱們錦衣衛里的辦法有的是,他挺不過幾天。”

駱思恭覺得這一提醒十分及時,決不能讓他成為第二個黃根法,不然將是前功盡棄,“那就先押起來,嚴加看管,明日再審。”

錦衣衛的大牢陰森昏暗,滿是灰塵,橫梁蛛網上垂下的一根絲線,上面吊著一只蜘蛛。戴著重銬腳鐐的馬楠,蘇醒后便靠在破墻上仰著頭,用無神的目光看著眼前那兩三尺遠的蜘蛛。他不知呆看了多久,靜寂中,忽被開鎖聲驚動,轉首一看,一個牢頭正在開鎖,身后有個提著飯籠的身影。門被打開,進來的是腳夫打扮、衣衫破舊、胡須花白,帽檐壓得很低的老頭,馬楠疑惑地朝他看著。尾隨而進的牢頭把一張小方桌放在牢內,又為馬楠開了枷銬,退了出去。老頭把飯籠在桌旁放下,細心地發現那只吊在馬楠面前的蜘蛛,伸手將它摘下掐死。此時,馬楠眼睛一亮,小聲地,“田大人?”

馬楠沒有認錯,來者正是田爾耕,他揭下臉腮貼著的胡須,露出真容笑道:“馬公公可是有雙二朗神的神眼,能夠透視,一下就認出了我?”

馬楠苦笑道:“我是二郎神,還會困在這兒嗎,我沒那神眼,我是見田大人一進來就能見著那只蜘蛛,田大人是錦衣衛的名探,只有錦衣衛的名探,才能如此心細眼尖。”

“馬公公也夠心細眼尖,而且善從細節推斷,唉!您要不是在宮里當公公,而在錦衣衛里當探子,小弟也會自嘆不如。”

這話聽不出是贊嘆還是挖苦,馬楠只能苦笑道:“田大人過獎了。”

田爾耕沒把這話題繼續下去,而是在桌前坐下,打開籠蓋,端出一壺酒與一大盤肉放在桌上,又拿出兩個酒盅,倒滿后,把一杯酒放到馬楠面前:“這是我特意叫人從五香齋買來的醬牛肉,那兒的醬牛肉是京城第一,這酒也是我多年窖藏的五糧液。”

“謝謝。”馬楠謝過后,舉起酒杯,接受田爾耕的碰杯后,與他一起一口悶地把酒干了。

田爾耕放下酒杯,嘆口長氣:“唉!要是當年馬公公不是被那發情撒野的公馬踢碎彈子,而是你弟弟就好了,他去當太監的話,今天的事就不會發生了。”

這話讓馬楠聽了吃驚:“你連我為何當太監的事都知道?”

田爾耕默認一笑。

馬楠完全明白了,也嘆氣道:“這么說,田大人是從我弟弟那兒找到了突破口?”

“不,是駱大人從你兄弟那兒找到突破口的。”田爾耕又給馬楠斟滿酒后才繼續道:“你想想看,你兄弟以前是個趕大車的,他哪來那么多錢,能在北京最好的地段蓋起侯爺似的三進大院,討了兩個老婆不算,還在外面包養了三個二奶。你也知道,眼下一些自命清高的東林黨人一直對魏公公不滿,駱大人也瞧不起魏公公,大家都知道你是魏公公的人,懷疑你弟弟的錢是你替他弄來的,于是有人就把你告到了駱大人那兒了。”

馬楠一聽,嗚咽地哭了起來:“都怪我不好,我被馬蹄子踢了一腳,不能做男人了,總覺得對不起祖宗,才寵著我那不爭氣的弟弟,想盡法子為他弄錢,滿足他的要求,想讓他代我為馬家傳宗接代……”

“可魏公公對你也夠好的,你當司膳太監時,從外面進一個雞蛋是兩個銅子,到了宮里做成荷包蛋,就變成了五十個銅子,這些魏公公都知道,但他照常信任你,可你忘了,魏公公能容忍你貪贓枉法,但絕不會容忍你賣國投敵。”

“這么說,抓我之前,你已經見過魏公公了?”

“不錯。”

馬楠愣了好一會后,才絕望地道:“看來魏公公是不想救我了?”

田爾耕沒有馬上作答,而是朝他看了一會,才道:“但是魏公公是關心你的,今天我就是按魏公公的指示,向行刑的送了銀子,才選用了最輕的刑具,你該聽說過,錦衣衛里有十八種刑具,最厲害的是用滾油把你的皮給燙掉,讓你求死不能、求生不得。”

馬楠完全明白地道:“那就求田大人了,讓我有個好死。”

“現在也只有魏公公能讓你死得舒服,死得痛快。”說著,田爾耕從兜里摸出一個小瓶,往桌上一放:“這是魏公公讓我帶來的鶴頂紅,這可是皇上賜的,有過功勞的大臣才能享用的最高待遇。”

馬楠朝那小瓶怔看了好一會,才回過神來:“那就請田大人代我謝謝魏公公。”

“你先別謝,魏公公說,你要想死得爽快,還得先說清楚,哪些人向你提供了情報,其中有哪些人知道你是滿韃子的細作,把情報賣給你的,哪些人不知情,而是與你一起喝酒時,被你套出來的。”說完,他又把一個銅墨盒、一支小楷湖筆與一疊信箋從籠里拿出放在桌上。

馬楠沒動,而是道:“我可以寫,但是我有一個條件。”

田爾耕反應極快:“保證你弟弟活著,好讓你們馬家香火有繼?”

“正是。”

田爾耕笑了:“你弟弟雖說不是建州的間諜,但他跟黃胖子過從甚密,要是他不死,倒是挺麻煩的,我已經讓黃胖子先走了,這樣,你弟弟即便因你而受牽連,最多也就是流放千里。”

馬楠意外地:“黃胖子先走了?”

“沒錯,你大概還不知道,我祖上原先是開藥鋪的,我爹曾叫我學過醫,這小子被抓住時,我見他面紅唇紫,給他把了脈,發現他肝陽過旺,伴有心悸,為了防他活著,把這案子弄得過于復雜,我便唆使駱思恭給他上刑,這小子也真是福氣,才挨了兩下子,腿都沒蹬就先走了,走得極為輕松。”

“這么說,我還得代我兄弟向您表示感謝。”

“謝倒不用,你盡管放心吧!我保證你弟弟能活著,替你們馬家傳宗接代。”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馬楠得到這句話后,立即提筆寫了起來,不到一個時辰,他便像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與此案有關的人員及過程點滴不漏地寫了出來。田爾耕看過這份材料,收起后,拿起桌上那只小瓶,倒出幾顆鶴頂紅遞到他的手里。

馬楠看了看手中的鶴頂紅,塞進嘴里,灌了口酒,吞了進去。

田爾耕親自給他戴上枷銬,收拾好桌上的東西,又把假胡子粘到臉上,微笑道:“馬公公,您就先走一步吧!現在您就想明白些,只要是人誰也逃不過一個死,咱們遲早會在黃泉見。”

馬楠變得異常安靜,也回以微笑:“黃泉見。”

“那就祝馬公公一路走好。”田爾耕朝他揮揮手后,提起飯籠走出牢房。

駱思恭因為馬楠沒有徹底招供,沒能睡好,一早就起身來到辦公的簽押房里,翻閱案卷,思索著再審馬楠,從哪里找到突破口,侍從剛把一杯熱茶端放到他的桌上,門口傳來喚聲。

“大人……”

駱思恭抬頭一看,是一臉不安的田爾耕走了進來,他疑惑地問:“有何要事?”

“剛才大牢里的牢頭報告,馬楠死了,在下馬上趕到大牢一看,這小子果然走了,摸了摸他的身子,早就涼了,估計是半夜里走的。”

駱思恭一聽,怔了好一會,一拳砸在桌上,臉色變得鐵青。

田爾耕朝駱思恭看了一會,才低聲道:“大人,馬楠是魏忠賢的心腹,如果這案子鬧大了,肯定于他不利,在下覺得……”

“你認為馬楠之死,是魏忠賢殺人滅口?”

“有這可能,在下以為,他讓馬楠死在咱們的大牢里,既是給大人一點面子,又是提醒大人,這案子查到這兒該收場了。”

駱思恭想了想,恨恨地:“咱們錦衣衛里肯定有魏忠賢的奸細!”

“肯定有!”田爾耕也氣憤地道。

“你馬上就從馬楠這事入手,先給我查出,誰是魏忠賢安插在咱們這兒的奸細!”

“遵命!”田爾耕看著怒氣未消的駱思恭,并沒有離開,又道:“大人,不管怎么說,在駱大人的指揮下,咱們破獲了滿韃子在關內的交通線,又查獲藏在山海關的內賊,戰果也夠輝煌了,對付魏忠賢的事也不能太急,在下以為,別看這個閹豎大字不識一個,但他老謀深算,非同一般,眼下皇上最信任的就是他,要扳倒他還得等待時機,小心行事為好。”

這番話讓駱思恭沉默不語。

魏忠賢一大早就在心腹左都御史崔呈秀與大太監王體乾的陪同下,輕車簡從地來到郊外的白云觀。進過香后,便對一旁的道長道,這些日子宮中呆悶了,今個兒天氣好,出來透透氣,現在正當香山葉紅,他想欣賞一下四周山野的紅葉,林中坐坐。魏忠賢是這白云觀的大施主,道長豈敢怠慢,立即把他引到后院,安排了座椅茶點。魏忠賢在一張藤椅上坐下后,就把道長支開,此時,他的身邊只剩下崔呈秀、王體乾及幾個心腹的小太監。魏忠賢年過五十,白凈面皮,慈眉善眼,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年輕得多,并不像世間傳說的那樣面目可憎,若是首次見到他,那種儒雅的風度,定會讓你錯以為他是個精通文墨的飽學之士。其實他是大字不識幾個的文盲,可他的官職卻是司禮秉筆,也就是皇帝的首席秘書。

這個不識字的秘書出身于市井無賴,好賭成性,當太監前有過婚史,育有一女,可他把女兒賣了作為賭資,后為賭債所逼,自閹入宮當了太監。進宮后,憑著他的精明,居然能讓皇長孫朱由校的奶媽客氏癡情于他,與之“對食”——也就是皇宮里宮女與太監之間的“婚配”。客氏是個結過婚、有過孩子、生理正常的女人。皇宮里挑選奶媽異常嚴格,不但身體要好,相貌也須端正,因為中國人有吃誰的奶長得像誰的說法,一個下面沒了的太監,通過什么手段能讓一個身體健康、相貌端正的女人癡情于他,是個永遠無法破解的謎題。

魏忠賢正是通過與客氏的對食關系,接近了朱由校,取得他的信任。朱由校是個長不大的孩子,他繼位后,深受其信任、精于權術的魏忠賢,通過結黨營私、排斥異己,很快成了權傾朝野的大人物。

白云觀的茶是上等好茶,魏忠賢品著茶,觀賞著層林盡染的香山時,一個小太監引領著吳淳夫、李夔龍、倪文煥三人走了過來,他們分別是吏部、兵部與戶部的侍郎。他們來到魏忠賢面前,一齊躬身行禮道:“學生給老師請安。”

三人都是十年寒窗、幾進考場,好不容易從童生考中進士、金榜題名的文士。自明代起文人間為了表示對前輩的敬重,往往以老師相稱,現在他們都把這個不識字的皇帝秘書稱作老師。魏忠賢更喜歡別人稱他老師,然而,除了那些巴結他的親信,這樣稱他的不多,他們就是不多的幾個,這也表明他們與魏忠賢的關系非同一般。魏忠賢朝三人盯看了一會,看得他們有些不安后,才聲調緩慢地道:“今天我來白云觀,一是代皇上向太上老君上香,求他讓皇上早得龍子,二是要在這兒見見三位,現在皇宮里也是隔墻有耳,我不放心啊!”

魏忠賢是成人后自宮的,所以說話并不尖細,像個正常的男人,他的這番話更是讓這三人滿腹狐疑,看著這位毫無表情、權傾朝野的大太監。

魏忠賢端起茶杯,呷了口茶,放下杯子后又道:“告訴你們一個消息,馬楠為了幾個錢,叛國投敵,甘當建州滿韃子的奸細,出賣朝廷機密,被駱思恭偵破,關進了錦衣衛的大牢。”

三人一聽,頓時面如土灰。

魏忠賢說到這里,臉兒一沉:“我魏忠賢能有今天,全靠當今皇上,所以凡是叛國投敵的人,我決不寬恕!”

三人更是感到不安,頭上開始冒汗。

魏忠賢停了片刻,又道:“馬楠說,他的一些機密材料是你們提供的,常保,把馬楠招供的材料給他們看看。”

小太監便把三份材料交給三人,他們看完后,全都癱軟地撲通跪下,匍匐在地,倪文煥與吳淳夫還像篩糠似的抖了起來。最能挺住的是李夔龍,他還能頭腦清醒地替自己辯解:“魏老師,學生冤枉,學生要是知道馬楠是個建州奸細,早就會向老師舉報,決不會向他透露半點國家機密……”

吳淳夫也跟著道:“李大人說得是,學生就是有這個心,也沒那個膽啊!”

魏忠賢口氣變緩:“都起來吧!”

三人依然趴著,不敢動彈,他們都嚇呆了。魏忠賢突然提高嗓門,喝道:“都給我起來,你們哪像個男人!”

三人這才戰戰兢兢地爬起,低頭俯身地站著。

“常保,把火盆端來。”隨著魏忠賢的吩咐,小太監端來一個點著火的火盆,放在他的面前,他又伸出手道:“把材料給我。”

小太監拿回材料,交給魏忠賢,他便隨手拋進火盆,一陣騰起的火焰中那些材料頃刻化成了灰燼……

魏忠賢看著三人因為意外而驚呆的模樣,嘴角隱隱浮出笑容:“我知道,你們并沒有投靠滿韃子,你們錯以為馬楠是我的親信,陪他喝酒,失去警惕,把朝廷機密透露給他,所以我才使了些手段,沒讓駱思恭把你們關進錦衣衛的死牢。現在我還要告訴你們一個消息,馬楠死有余辜,昨晚去了閻王殿。”

三人一聽,又跪下來。

“多謝魏老師的救命之恩!”李夔龍搶先道。倪文煥也緊隨其后:“魏老師的救命之恩,學生終生難忘!”落在最后的倪文煥最為感動,失聲哭道:“魏老師是學生的再生父母,請允許我拜魏老師為干阿爸!”

魏忠賢沒有接受這一請求,而是道:“我的干兒子也夠多了,你就別認我做干阿爸,把你的心意藏在心里,跟我一起,做些實實在在的事吧!”

“孩兒愿意為干阿爸赴湯蹈火!”

倪文煥的聲音變得更高,魏忠賢笑了,再也沒有拒絕這位送上門的干兒子。

皇宮深處的一間屋里,一個二十出頭、眉目清秀的小伙子,身著一件挽著袖管的絲綢短衫,腳蹬金繡云靴,正用刨子刨著一塊花梨板材。這可不是普通的木工房,以前曾是皇宮的一間書房,墻上至今還掛著名貴書畫,然而那些精美的瓷器擺設早被撤了,擱著幾件剛剛做好的家具,有兩件還是坯料,沒有打磨上漆。這小伙子也非普通木匠,哪有身著絲綢短衫、金繡云靴的木匠?他是大明當今的天啟皇帝朱由校。這位皇帝的木工手藝堪稱一絕,他打造的家具,件件都是精美絕倫的工藝品,令人嘆為觀止。為了鑒驗自家的手藝,他曾暗中把幾件制作的案桌、書柜,拿到市場上匿名出售,不到半天就被高價買走,可見手藝的高超。他從小就癡迷木工,可以說這是他唯一的樂趣,而今卻當了皇帝。他并不討厭當皇帝,當他高坐龍廷,體會到萬人之上那種飄然的感覺是舒服的。可他討厭那些煩心又必須處理的朝政,因此,對待朝政的處理他倒是能夠放權,交由他最為信任的兩個人辦,一是他的老師內閣大學士孫承宗,二是司禮秉筆太監魏忠賢,讓自己有足夠的時間去發揮想象,制作精美的家具與木制玩具。今天一下朝,他就像往常一樣來到木匠房,制作一臺水輪驅動、按時出門、能跳會叫的木制飛雀。在這方面他的創造力與想象力非同一般。

“皇上……”魏忠賢出現在木匠房內,低聲喚著。然而,干得入迷的朱由校根本沒有聽到,于是他又提高了嗓門,叫了一聲,朱由校方才抬頭看去:“魏公公……”

魏忠賢見他額頭被汗濕了,趕忙從小太監手里拿過一塊手巾,上前幫他擦汗,而這位皇帝沒把手中的刨子放下,只是直起身子問:“有什么事嗎?”

“老奴來給皇上報喜了。”

“什么喜?”

朱由校手中的刨子還是沒有放下,他最討厭的就是在做木工活時被人打攪,曾經特為關照,在這時刻,除了孫承宗與魏忠賢有要事與他商量,其他人一律不準前來打攪。魏忠賢是看著朱由校長大的,對于這位皇帝了如指掌,他清楚地知道朱由校能有這番超凡的手藝,說明他并不笨,要是他肯用些心思,對于朝政上的一些重大決定也會有自己的看法,而自己的看法,有時也不一定合他胃口。為了能讓自己一些決策性的計謀得到這位皇上的認可,最好就是趁虛而入,也就是朱由校在做木工活時前去請示。此時,朱由校的精力、心思全在木工上,往往會不加考慮地道:你就看著辦吧!

“托皇上的洪福,錦衣衛的指揮使駱思恭,破獲了滿韃子的間諜網。”

“太好了,你說該怎么賞賜他?”朱由校一聽,居然把刨子放下,高興地道。近來邊患嚴重,他接到的報告盡是前方失利的消息,這是近來聽到的唯一好消息,自然高興。

“駱思恭在錦衣衛里干了二十年了,也該提升了,我看是否冊封他為武寧伯,提他兩級,調升為從一品太子太傅。”

“可朕還沒有兒子呢!”魏忠賢的建議觸動了朱由校的痛處,盡管他癡迷木工,但他還知道當了皇帝除了必須處理朝政,還得為朱家皇朝傳宗接代,在這方面他還算努力,用心研究過房中術,但是婚后多年,這種努力尚無成果,至今沒有子嗣。

“前天,老奴去白云觀為皇上進香請愿,祈求太上老君早日為皇上送個龍子。進香后,老奴還抽得一支上上簽,白云觀的道長也對老奴說,皇上不用著急,只要有信心,遲早會得龍子,現在起用駱思恭為太子太傅,也是表明皇上有生龍子的決心與信心。再說,讓他早作準備,有備而為,也能教好將來的太子。”

這番話讓朱由校聽得舒服,于是道:“那好,朕就冊封駱思恭為武寧伯,調升為從一品太子太傅。”

“遵旨。”

朱由校拿起刨子,準備繼續干活時,魏忠賢又道:“皇上,老奴覺得單升他的官恐怕還不夠,還得給他些實實在在的賞賜吧!”

“那你說該賞多少錢?”

“錢倒不用。”

朱由校有些不解地:“除了錢,還能賞些什么?”

魏忠賢微微一笑,把目光投向屋內一角,那兒有一把剛上好漆的躺椅:“是不是把皇上剛做好的那把躺椅賜給他,表示皇上對臣子的關心,讓他歇著時能想著皇上,想著將來怎么把太子教好。”

“這個躺椅才值多少錢?”

“皇上親手做出的東西是無價的,皇上覺得值一萬兩,就是一萬兩。皇上還從來沒有送過朝臣親手打制的家具呢,現在送給他,可是一種特殊榮譽,榮譽可比幾個錢重要多了。”

“那好,就送給他吧!”朱由校有些留戀地朝那把躺椅看了看,原本他想把這躺椅送給張皇后的父親呢,現在只能再做一把了。

“遵旨。”魏忠賢還沒說下去,朱由校就想起問:“那駱思恭當了太傅,誰來管錦衣衛?”

魏忠賢對朱由校忙著木工時還能想到這事感到意外,這在以往是不多的,可見錦衣衛在他心中的分量還是挺重的,于是馬上道:“皇上不提起,老奴差點給忘了,皇上,您認為誰接這個班好?”

朱由校想了想:“最好還是從錦衣衛里提一個,派個生手去總不太好,錦衣衛可是個要害部門。”

“皇上英明,是不是就讓一個叫田爾耕的來接替駱思恭,他已經在錦衣衛里干了七年,年輕有為,這次破獲滿韃子的案子中,最早發現線索的就是他,他的能力與功勞絕不比駱思恭小。”

“那好,就讓他干吧!”

“遵旨!”魏忠賢放心地接下旨意,剛才皇上問起誰來接班,他還擔心這位皇上會另有人選,或者要找他的老師孫承宗商量,這會讓他的設想麻煩許多,他沒想到,朱由校只是隨意問問,并沒有什么主意,這讓他暗中感到高興。

駱思恭正坐在簽押房內思索,幾天來他一直在思索,更為堅定地認為錦衣衛內有人被魏忠賢收買,成了內奸,馬楠的死與這個內奸有關,目的是不讓此案繼續發展,影響到魏忠賢,可是田爾耕查了幾天竟毫無進展。駱思恭在錦衣衛干了三十多年,以他的經驗,覺得此案的圈子不大,涉案的人不會很多,憑著田爾耕的精明能干應該能查出線索。于是他開始懷疑起田爾耕是否被魏忠賢收買,而且越想疑點越大,他正想著時,田爾耕走了進來:“大人。”

駱思恭一見,便問:“那件事可有進展?”

田爾耕答道:“在下排了幾條線索,親自進行調查后,發現馬楠死于內奸手中的可能性不大。”

“那你認為馬楠是自殺的?”

“正是。”

“你憑什么這樣說?”

“此人聰敏過人,他非常清楚,大人率領的錦衣衛不是吃素的,充當滿韃子的細作是一場豪賭,一旦失手必死無疑。為了失手后死得痛快,所以身上備有毒藥。”

聽了這番解釋,駱思恭不信地朝他看著:“馬楠真有那么聰明?”

“如果大人不信,可以換派他人繼續調查。”田爾耕說得有些硬氣,這讓駱思恭有些意外,因為以前田爾耕在他面前一直十分謙恭,從沒有過這樣硬氣。他沒有繼續發問,而是直視著田爾耕,就在他準備讓田爾耕退下,進一步獨自思考時,外面傳來了由遠及近的呼喚聲:“圣旨到!”

駱思恭一聽,趕忙走出簽押房準備接旨,田爾耕也尾隨而去。

錦衣衛的大堂已經擺好了香案,駱思恭站等在那里。田爾耕與錦衣衛的幾個頭目,依次排列在他的身后。

王體乾帶著手捧圣旨的太監走了進來,兩個小太監也拎著錦緞包著的躺椅,尾隨在后。他們穿過儀門直進大堂,停在香案的中間,面對迎候的眾人。

王體乾接過小太監遞來的圣旨,展開后道:“駱思恭聽旨——”

駱思恭與錦衣衛的幾個頭目聞聲跪下。

王體乾朗朗讀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爾駱思恭長年累月,不辭勞苦,一舉破獲滿韃子細作,清除叛國逆賊,卓著勞績,朕甚欣慰。理當論功升賞,現冊封駱思恭為寧武伯,升任從一品太子太傅,并賜躺椅一具,以示嘉勉。欽此。”

眾人山呼萬歲。駱思恭雖然大感意外,但他也沒有忘記跟著謝恩,山呼萬歲。包著的錦緞被小太監解開,一只精致的躺椅亮在眾人的面前,眾人都稀奇地看著躺椅,但駱思恭顯得十分郁悶,王體乾看出笑道:“武寧伯,這可是皇上在操勞之余,親手制作的躺椅。我朝開國二百多年,皇上親手制作躺椅賜給臣子,武寧伯可是頭一位啊!”

駱思恭冷冷地:“臣不勝感激!”

王體乾又接過一份圣旨:“田爾耕接旨。”

剛剛站起的田爾耕與眾人又跪了下來。

王體乾展開圣旨:“奉天承運,田爾耕協助破獲滿韃子細作,清除叛國逆賊,卓著勞績,朕甚欣慰,理當論功升賞,現由從四品升任為三品錦衣衛指揮使,望爾恪盡職守,再立新功。欽此!”

田爾耕故作驚訝地叩頭謝恩:“臣領旨謝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此時,駱思恭忽然明白地朝一旁的田爾耕看了一眼,臉上顯出氣憤又無可奈何的神情。

躺椅是皇上賜的,駱思恭拿回家后只能供在書房內。魏忠賢向朱由校提出要賞賜駱思恭躺椅,也是當時見到那只躺椅后,靈感突來的絕妙一招。他知道駱思恭是聰明人,收到這只躺椅肯定會錯以為這是皇上含蓄地告誡他應該休息,少管閑事了!魏忠賢的這一招還真管用,回到家中的駱思恭,果然悶悶不樂坐在自己的太師椅上,沿著魏忠賢設計的思路想著。

“阿爸!”

駱思恭循聲一看,是他兒子——一臉憤怒的駱養性走了進來,他感覺出了兒子已經得知自己的事,欲言又止地朝他看著。駱養性朝那躺椅看去,冷笑道:“阿爸,那就是木匠皇帝送給阿爸的躺椅?”

駱思恭朝他一瞪:“放肆!你怎能這么稱呼皇上?”

駱養性恨恨地:“阿爸,皇上還沒生兒子呢!就著急地封你為太子太傅,去當太子的老師,這也夠可笑的,這不明擺著是奪老阿爸的權,明升暗降!”

駱思恭聽后默然不語,目光移向窗外。

“阿爸,我敢肯定,田爾耕早就被魏忠賢收買了,成了這閹豎的奸細。阿爸瞧不起魏忠賢,他早就想搞掉你,只是阿爸為朝廷立過大功,不敢隨便動你,才設了套,讓阿爸立點小功,借皇上的賞賜,一腳把阿爸踢到樓上,這樣,他們既奪了權,又堵住了朝臣們的嘴,讓阿爸和大家都無話可說。”

駱養性欲罷不能地發泄著,主因還是錦衣衛的指揮使有一筆豐厚的特別津貼。明朝不設宰相,只設大學士,這筆津貼就是相當于宰相的大學士也沒有。因為錦衣衛實在太重要了,皇帝是為了保證指揮使的忠誠與清廉公正,采用高薪養廉,定期從皇家內府里撥給的。從實際收入來說,三品的指揮使是遠高于從一品的太子太傅。現在駱思恭失去權,又失去錢,駱養性怎能心平不怒?

駱思恭依然無語地朝窗外看著,其實宣布田爾耕接他的班,他就清楚田爾耕被魏忠賢收買了,因為錦衣衛的升遷向來講究輩分與資歷,田爾耕雖然級別不低,升遷很快,但是資歷不夠,若按正常升遷,他離任后絕對輪不到這小子來當指揮使。當他想起自己對田爾耕如此信任,絲毫沒有覺察到他就是被魏忠賢收買的內奸,反倒叫這內奸去查內奸,被他耍弄。同時感到田爾耕的機深詭譎,遠超他的想象。

“早知道田爾耕是個王八蛋,阿爸就不該提拔他!”

駱思恭一聽,目光收回,直視兒子,嚴肅地:“田爾耕把我踢到躺椅上,算是客氣的,這家伙的毒招有的是,他沒使出來,還算有點良心。以后你得管住自己的嘴,以前你胡說八道沒人管,那是我在這人見人怕的錦衣衛里,如今你再胡說八道,弄不好就會引來殺身之禍!”

“我實在忍不下這口氣!”

“忍不下也得忍!你一定得記住,一個人想成大事,一定要忍!”

駱養性不服地看著父親。

田爾耕執掌錦衣衛,升任指揮使的當天深夜,即在魏忠賢的親信太監王體乾引導下,前往皇宮后海拜謝了魏忠賢。駱思恭只猜對了一半,田爾耕確實是魏忠賢在錦衣衛的內線,猜錯的是,他以為田爾耕為了當指揮使,暗中主動投靠魏忠賢,其實,田爾耕是被魏忠賢封官許愿拉過去的。對此,田爾耕還猶豫過,因為他清楚地知道,在東林黨人的心目中,魏忠賢是禍國殃民頭號大奸,處處與他們作對,水火不能相容。但他很快發現,東林黨人中多半是些喜歡空談、愛出風頭、總以為是一貫正確、成不了氣候的書生。而魏忠賢固然有兇狠奸詐的一面,但他并非存心禍國,還有想把事情辦好的一面。他的兇狠奸詐,有生理缺陷、心理扭曲、過于自尊的原因,但東林黨人因為偏見,逢魏必反,雙方誰都不肯相讓也是重要原因。另外,他清楚地知道魏忠賢沒有曹操的本事,但他無師自通地知道如何利用皇上信任,“挾天子以令諸侯”,東林黨人不是他的對手。現在魏忠賢找到他,若是拒絕,那就得罪了魏忠賢,而他得罪了魏忠賢,也就升遷無望,因為在那論資排輩的錦衣衛里,他的輩分不高,資歷尚淺。他還看出了駱思恭過于正宗,也不是魏忠賢的對手,錦衣衛遲早會落在魏忠賢的手里。一旦魏忠賢的人掌管了錦衣衛,他那僉事是否能夠保住都很難說。用他自己的話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為了自身前途,他也只能登上魏忠賢的這條賊船。

魏忠賢向他征詢如何在錦衣衛奪權時,田爾耕提出了耐心等待,尋找機會,把駱思恭踢到樓上的建議。這一頗具遠見、冷靜可行的建議,深得魏忠賢的賞識。這個機會等了一年多,順利實現,而田爾耕為了準備出任指揮使,早就開始拉幫結派,培植親信,在這方面他得到了魏忠賢在財政上的大力支持。如今他成功地把駱思恭踢到樓上,當上了夢寐以求的指揮使,自然對魏忠賢感恩不盡。

另外,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上了魏忠賢的船,就得與魏忠賢同舟共濟,修理那些東林黨人。東林黨在朝廷里的勢力很大,錦衣衛里也有他們的同情者,他要鞏固自己地位,單打獨斗是不行的,還得依靠那些私下結交的小兄弟。于是,在他接任后的第三天,便去了錦衣衛的天津站,與那群小兄弟私下會面聯絡感情,接受小兄弟們的道賀。錦衣衛在各地都有站點,天津站最大,因為站點的官署在一條河的橋邊,那橋也因此被稱為錦衣橋。這個站點的頭兒是千戶鄭清明,是田爾耕最早結交的小兄弟,他曾為這位小兄弟隱瞞過貪污的一筆公款,所以鄭清明對他感恩不盡,成了他的死黨。由鄭清明來主持這次會面,自然讓他受寵若驚,他遵從田爾耕必須保密的指示,特為把會面地點安排在天津近郊的一座豪華的鄉間別墅。諸世明、付定興、方之孝、過開生等十余人都是田爾耕的鐵哥兒們。他們在鄭清明引領下走進別墅時,等在那兒的田爾耕迎了上來,滿臉笑容地道:“辛苦,辛苦,真沒想到,弟兄們這么快就從各地趕到這兒……”

“小弟聽說大哥晉升了指揮使,高興得一個晚上都沒合眼,大哥一召喚,小弟立馬趕來,一路上在驛站換了三次快馬,日夜沒停地趕著。”諸世明道。在這幫弟兄里,他的地位僅次于田爾耕。

田爾耕雙手抓著他的兩肩,搖晃著道:“嘿!幾個晚上沒睡,精神還這么好。”

“人逢喜事精神爽!”諸世明又對眾人道:“大哥榮升為指揮使,咱們應該對大哥行跪拜大禮!以示祝賀!”

眾人一聽,全都撲跪下來:“恭喜大哥榮升指揮使!”

田爾耕笑著道:“起來,起來,都起來坐,咱們是哥兒們,不講這一套。”眾人起身后,依次在田爾耕的兩旁坐下。

田爾耕跟著落座:“今天我把大家請到天津衛,是有些話在北京說不方便。因為錦衣衛里還有駱思恭留下的親信。這不方便的話,就是攘外必須安內,眼下不少只會空談、沒事找事的東林黨,一直在和魏公公搗亂。”

過開生憤憤地道:“魏公公是皇上最信得過的忠臣,誰反對魏公公,誰就是反對皇上的逆賊!”

“小過子說得對,不管誰反對魏公公,我們都要用些手段,巧妙地教訓他們!注意,我這個‘巧妙’,大家一定要好好領會。”田爾耕特別提醒道。

眾人齊聲道:“是!”

田爾耕掃了眾人一眼,繼續道:“我這樣說,不是說滿韃子派來的奸細就不查了,但是,我們的工作重點要轉移,首先要對付那些和魏公公作對的東林黨!眼下邊關吃緊,如果不把內部安定下來,怎么去對付滿韃子!”

“是啊!這幫吃飽了撐的文人,總是沒事找事,不給他們點厲害看,咱們就不能集中精力對付滿韃子!”諸世明接著道。

田爾耕道:“阿明說得好!魏公公也是這么說的。我這個人向來不喜歡講空話,這次我把大家找來,一是告訴大家,我們的工作重點轉移了。二是這些年來,駱思恭把錦衣衛搞得像和尚廟似的,我想讓大家輕松輕松。大家得感謝這次聚會的主辦人、天津衛的千戶鄭清明。好了,我的話完了,等會兒鄭千戶會給大家帶來一個驚喜。”

坐在末位的鄭清明一聽,站了起來:“諸位請跟我來。”

眾人跟著鄭清明來到一間大廳的門口,廳里的宮燈把門口照得通亮,廳門是落地的雙合拉門。鄭清明在門口停下后,拍拍雙手。庭內頓時響起《春江花月夜》的樂聲,雙合門徐徐拉開——廳里擺著美酒佳肴的大圓桌前,坐著的全是袒胸露臂、年輕貌美的姑娘,人數和錦衣衛的頭兒們相當,場面極其香艷。她們一起微笑著朝門口錦衣衛的頭兒們招手。

這些哥兒們個個露出亢奮的驚喜……

品牌:天下書盟
上架時間:2018-06-19 14:48:44
出版社:二十一世紀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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