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我出院的那天,下著蒙蒙的細雨。
來接我們的是王伯和方煥明。
葉書萍抱著方錢峰的骨灰盒,一言不發地跟在我身后。
她大抵是真的瘋了,沒了以前飛揚跋扈的脾氣,反倒生出一萬分的卑微來。
她撐了把傘,把傘打在我頭頂。
猶猶豫豫地開口道:「劉三說把你姐的骨灰倒在后山的棗樹下了,回頭你跟我回廠里拿幾件你姐的衣服,埋那棗樹下邊吧......」
我不咸不淡地嗯了一聲,坐上了王伯的三輪。
廠里黑壓壓的,進廠房時,碰巧有一只死老鼠從房檐上掉下來掉在葉書萍腳邊,她被嚇得連連發抖,而我環視著老地方,卻早已司空見慣,不為所動。
這個陰暗潮濕的廠房,就是我住了兩年半的地方。
這里只有一張板床,窗戶上掛著勉強可以遮光的破布。
只有帶編號的廠服,哪還有什么別的衣服。
床底下一本開銷筆記,記錄著我每一筆支出。
每個月固定的一筆大額開銷,是記作家用。
佝僂著背的葉書萍坐在板床上,靜靜翻閱那本筆記。
渾濁的光從窗臺傾瀉而下,照在她的滿頭白發上,母性又慈祥。
多諷刺的畫面。
她的指尖撫過這里的每一寸,每一滴淚都是悔恨和刺痛。
走時,她給廠長陪笑臉,想把那件我穿過的廠服帶走。
廠長冷著臉拒絕:「那孩子在我這兩年半,大病小災都是一個人扛,從沒見她提過父母,還親媽,你們是假的吧?」
葉書萍眼里閃著淚光,忙拽上我,指著我的臉給廠長看:「老板,親的,真的是親的,這還是她雙胞胎親妹妹哩。」
廠長動搖了,把帶編號的廠服猶猶豫豫遞了過來。
我心里頓時厭惡得只想吐,一把搶過廠服,扔進了垃圾池。
「死人的東西,你拿過來干什么。」
她看明白了,我是要讓她一點留念也不剩。
她不配,她從來不配。
葉書萍眼里的光黯了下去,她面如死灰,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顫顫巍巍地跟著眾人走出了廠房。
(13)
回村后,葉書萍在家中服老鼠藥自殺。
我目睹了全過程,不慌不忙地把她救下,送進了醫院。
我攥著她的手,輕聲說:「媽,他們都死了,你可要長命百歲啊。」
她眼底瞬間充斥著恐懼,巨大的悲哀在她臉上落幕。
從那以后她就瘋瘋癲癲的了。
有人在田壟上看見跑出來的她。
她嘴里喊著方薔的名字,還在扯著嗓子跟人罵方薔是個死丫頭片子。
罵完之后,她又彎下腰嗚嗚而泣,不知道在哭什么。
可能是在哭死去的丈夫,也可能是在哭破亡的家庭。
只有一次,我看見她定定站在全家福前,用恍若隔世的語氣問我:「哪個是方薔啊?」
我才知道,她哭的是我。
午夜夢回,她獨坐到天明,口中默默喊了上千遍方薔的名字。
句句都是:「原諒媽媽」。
原諒?
沒人教過我原諒。
彼時我聯系李煥楊,正在偷偷籌備小店的裝修。
王伯把那一萬塊錢塞回了我口袋里,勸我去把畢業證拿回來后,按照方明珠的軌跡,好好生活,重新開始。
我坐上高鐵,長途跋涉,去到了我曾經夢中的理想大學。
我曾躺在冰冷的廠房里幻想過溫馨的宿舍,青春肆意的綠茵場,幻想過體驗不一樣的人文,城市和地理。
也幻想過逃離原生家庭后,我枝繁葉茂的人生。
可如今親眼所見,心里卻并無波瀾。
沒有興奮,更沒有期待。
原來那些年少時缺失的空洞,是怎么也填不滿的。
縱使修正了錯誤,縫補了創口,療愈了沉疴,可記憶不會消散。
那些黑暗的過去在鑄成無堅不摧的我的同時,也將我心底對愛的渴望徹底封藏。
現在十年過去了。
十年前的我,重生一世,拾回了自己的人生。
十年后的我,獨立自主,賺到了風口的第一個一百萬。
十年前的記憶將永遠被塵封,除了一個瘋瘋癲癲的老婆子和一對異性父子,沒有人知道。
而十年后的今天,我終于把它寫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