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圓七八里的區域,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
說大,是因為這么大的面積,足夠容納四萬混戰的步卒。
四萬人聽起來很多,其實真正算下來,也只不過是一個兩百乘兩百的方陣罷了。
說小,則是因為對于日行數百里的騎軍來說,區區七八里的路程,瞬時可至。
因此,當曹昂帶著親衛營、勉強提振些士氣的虎豹騎再次進入戰場,幫己方步卒緩解敵方騎軍的壓力時,正向臧霸夸耀戰功的田楷便立刻收到了訊息。
“這位小曹將軍果真有股‘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志氣啊。”
田楷沖著臧霸微微一笑。
聽著像是夸贊,臉上卻帶著明顯的諷刺意味。
“初出茅廬的少年,總是要吃些苦頭的。”臧霸也是一笑,恭維道:“田使君麾下的幽州鐵騎會讓他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天下驍銳!”
他并沒有刻意糾正田楷話語中的微小錯誤。
雖然曹昂此時只是個別部司馬,但世界上哪有統領萬人、能夠指揮兩三萬大軍的別部司馬呢?
沒人會真的把曹操的兒子,當成一個小小的別部司馬對待。
“話不能這么說。”
田楷此時反而有了不同意見:“那支什么虎豹騎,其實并不差,尤其他們個人層面的武力、經驗,堪稱銳卒了。所欠缺的,只不過是騎術以及在馬背上的戰斗經驗而已。只要這支軍隊的骨架不受重創,再給他們一些時間,未來上限頗高。不用多久,至多十年。十年后,即使比不上幽并涼之地的騎軍,估計也相差不遠了。但這不重要,”
他停頓了一會兒,提醒道:“當初我和陶使君達成一致的,是幫助臧都尉擊敗曹昂和應劭所部,重新奪回開陽城。但眼下局面,可是已經遠遠超出了此前的共識。臧都尉,就沒什么想說的?”
“田使君放寬心。”
臧霸心中暗罵一句貪得無厭,面上卻沒有絲毫異色:“在下做主,在此前答應的條件上,再多加五成!”
一千具輕甲、三千張硬弓、三十萬支羽箭、一百萬石糧草,便是陶謙請求田楷所要付出的代價。
在此基礎上再加五成,當真算是大出血了。
可對臧霸來說,卻別無他法。
此戰如果失利,他很可能會丟掉所有地盤。
到時候,不僅實力大損,甚至可能無法保持一直以來的獨立性,被陶謙或者其他勢力徹底吞并。
這種結局,臧霸無法接受。
所以,開陽城一定要奪回來。
哪怕付出再慘痛的代價,也要奪回來!
只要重新據有開陽,他仍然還能重新起勢。
“五成?”
田楷認真思考了一會兒,緩緩吐出兩個字:“不夠!”
臧霸瞇起了眼睛,淡淡道:“田使君胃口也太大了,此番作為,未免有趁火打劫的嫌疑!”
田楷只是靜靜地看著臧霸,不為所動。
最終,選擇讓步的還是臧霸。
“府庫中確實沒有更多物資了。”
他皺著眉頭,提議道:“這樣吧,此戰過后,得到的戰利品、俘虜,我們兩方對半分!”
“可以!”
聞言,田楷展顏一笑,看了看在烏云后面若隱若現的斜陽,“距離日落大概還有一個半時辰,足夠我等徹底戰勝曹軍了,臧都尉覺得呢?”
“使君所言,正合我意!”臧霸神色一振,“不過,還要請使君盡快擊潰敵人騎軍。這樣,我軍的優勢才能變成勝勢。”
“簡單!我能擊敗他們一次,就能擊敗他們第二次。”
田楷很有信心,“這次我要親自帶兵,徹底打垮他們!”
臧霸自然不吝贊美之詞,好像完全忘記了剛剛的不快。
戰場上,時間緊迫。
田楷沒再停留,談妥條件后,便心滿意足地離開了。
他一點都不擔心臧霸出爾反爾。
只要來自曹操的威脅一直存在,徐州就一直需要外界的援助。
他田楷代表的也不是自己一個人,而是整個雄踞幽州的公孫軍事集團。
垂垂老矣的陶謙只要還想掌控徐州,甚至讓自己子孫也能一直把持徐州,就一定需要他們的支持。
不依靠他們,陶謙還能依靠誰呢?
難道要依靠剛剛在淮南扎根就自稱徐州伯的袁公路?
而在田楷身后,臧霸目送前者離去,臉上笑容逐漸消失不見。
“都尉,真的要給他們這么多物資么?”
臧霸麾下一個軍司馬有些憂慮,“兵器甲胄就不說了,一百五十石糧食可不是個小數目。送出去這么多東西,瑯琊國至少三年緩不過來。”
“此戰若是敗了,再富足的瑯琊國,跟我們又有什么關系呢?”
臧霸面無表情反問了一句。
司馬啞口無言。
“無論如何,先贏下這一戰再說!不過,也不能把希望全部寄托在田楷身上。”
臧霸想了想,繼續說道:“你去召集所有正在待命的部曲,不惜一切代價摧毀夏侯淵所部斗志,盡快拿下夏侯淵。只要此人掌握在咱們手中,曹昂必然投鼠忌器。再不濟,也能賣個好價錢。”
司馬神色一凜,躬身應諾:“遵命!”
這其實也是此前兩方騎軍交戰帶來影響之一。
臧霸本來已經沒有閑置力量可用。
可虎豹騎失利后,曹軍步卒只得慢慢收縮陣線,避免被敵方騎軍輕易突破。
如此一來,臧霸麾下步卒壓力驟減,竟然變得有些富余。
當然了,有高順、于禁正面牽制,臧霸這里的閑置兵力必然不會太多。可隨著時間的流逝,誰能保證這股兵力不會成為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呢?
......
而與此同時,夏侯淵、典韋、孫觀則明顯感覺到敵軍的進攻更加猛烈了。
即使有防守方的優勢,他們的戰損也已經超過了兩成。
原本三支部曲加起來,大約有兩千五百人,如今只剩下兩千不到。
不止如此,敵人攻堅部隊喘息時射出的箭雨,竟然從一個詭異的角度命中了孫觀。
只一瞬間,其人左臂便血流如注。
內外隔絕不通消息,再加上敵人攻勢迅猛,形勢本就極其嚴峻。
孫觀負傷,更是讓在場所有士卒心中都蒙上了一層陰霾。
短暫的休息時間,四面箭矢如瀑。
夏侯淵藏在一座較為堅固的宅院中,不斷喘著粗氣。
他剛從最前線退下來,體力消耗極大。
待呼吸稍微平穩后,他詢問道:“這樣下去不行,咱們還是集中兵力,正面沖出去吧?”
“不行。”
典韋立刻搖頭,“司馬給我們的命令是堅守此地,吸引敵人的注意力。敵軍攻勢越猛,說明他們投入的兵力越多,這是好事!”
夏侯淵表情有些焦躁:“可現在不沖,再往后拖一會兒,恐怕突圍的機會都沒了!”
“那也不行。”
靠在墻邊的孫觀忽然出聲,“我們冒然行動,只會打亂司馬的部署。”
夏侯淵強自冷靜下來:“眼下咱們跟大軍隔絕,不知道外面戰況,你們就不擔心么?假如子脩那里失利,咱們想逃都逃不了。”
孫觀閉目沉思,片刻后回答道:“當然擔心,但我相信司馬!”
典韋沒有說話,腦海中卻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他和曹昂一起沖擊黃巾帥旗的場面。
現如今,難道還能比當時更危險?
夏侯淵有些無奈,但孫觀二人是冒著極大風險過來救援的,而且又不是他的部曲,所以他也不好多說什么。
而且他隱隱意識到,即使強硬命令,這兩個人也不會聽從。
那便走一步看一步吧。
實在不行,就等天黑之后再伺機沖出去。
......
戰場的最西側,曹昂率兵擊潰一支由漢人和烏桓組成的小股騎軍,幫助己方步卒解圍后,就停在了一個視野開闊的土丘上,等待著田楷的騎軍主力。
他知道,田楷一定會來的。
既然將勝負手寄托在騎軍上,那田楷的首要目標便是徹底擊潰曹營騎軍。
還是那句話,在步卒戰力近似且已經陷入混戰的情況下,哪邊的騎軍能贏,哪邊就能掌握此次戰役的主動權以及天大的優勢。
況且,已經勝過一次、兵力還占優的情況下,田楷沒道理不趕盡殺絕。
所以田楷不但會來,而且來的還會很快。
實際上,田楷來的比曹昂想象的還要快。
曹昂只休息了半刻鐘不到,就收到了大股敵軍正飛速接近的情報。
不止如此,這股全部都是騎卒的敵人,在距離曹昂所在位置三里時,不僅沒有降低速度,反而加速沖了過來。
儼然一副首戰即決戰的模樣。
曹昂既然到了這里,自然早已做出預案,直接下令迎戰。
戰馬奔馳之前,曹昂看了一眼身側的曹純,輕笑道:“緊張么?”
“不緊張。”
曹純搖搖頭,“說來也怪,如果是我自己來,心里其實是發虛的。但子脩你在身邊,我竟然有一種強烈的預感,輸的人會是田楷。”
曹昂失笑:“對我這么有信心?”
“當然。”曹純語氣篤定,“眼下再難,還能有咱們一百人沖擊司馬宏軍陣的時候難?”
此時,田楷距離他們已經不足兩里。
曹昂朗笑一聲,也不說話,一馬當先沖了上去。
兩里,換算成后世的計量單位,其實只有八百多米。
對于騎軍來說,短的可怕。
因此眨眼之間,親衛營、虎豹騎便與田楷所部,對沖到了一起。
即使兩方士卒刻意控制,避免戰馬沖撞到一起,但實際上,這種事情根本就是無法避免的。
結果當然是慘烈的。
半噸重的戰馬奔跑起來后,身上攜帶的能量是極為可怖的。
而兩匹攜帶著巨大能量的戰馬沖撞到一起,只一瞬間,便血肉橫飛。
一眨眼的功夫,至少有近百名騎卒、近百匹戰馬喪命。
好在,一次對沖后雙方便很有默契的迅速往相反方向拉開,然后隔著一兩里的距離各自休整,重新組織隊列。
田楷有些震驚,他完全沒有想到對面的曹軍竟然不閃不避,硬接了這波沖擊。
坦白講,這次對沖他們是勝利的一方。
曹昂雖然找到了敵人陣型薄弱的地方,但兵力畢竟只有對方的一半,己方騎卒馬上的戰斗力也弱于對方,戰損自然要多一些。
可對于田楷來說,這種勝利,代價其實是很大的。
大到遠遠超出田楷所能承受的程度。
他是來瑯琊打秋風拿好處的,不是來拼命的!
手上兵力都拼完了,他拿什么對抗袁譚,拿什么守衛樂安、濟南、齊國的地盤?
所以,當曹昂休整完畢主動出擊時,卻發現田楷已經將手上的四千騎軍分成了三份。其中一支,正面迎上曹昂;其余兩支,并沒有繼續沖向曹昂,而是平行分散到左右兩旁。
三支騎軍組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三角陣形。
很顯然,另外兩個方向的騎兵,會趁曹昂突擊之后舊力已盡新力未生時,包夾圍攻。
這其實是一個很好的應對方法。
因為曹昂無論沖向哪個方向,或者即便他及時調整方向,避免正面碰撞以及沖進三角陣型中央,也一定會接近其中一支。
而一旦被糾纏住,田楷就能發揮己方人數眾多的優勢,減少己方戰損的同時,盡可能多的殺傷曹軍。
更重要的是,戰馬飛速奔馳的情況下,曹昂已經沒有辦法回頭了,只能沖到底!
田楷萬萬沒想到的是,見此情形,曹昂卻是不驚反喜。
須知,只要有陣型變更,就一定會露出破綻!
一般來說,高速運動的騎軍其實很難發現對方陣型薄弱的地方。
因為時間太短了。
不像步兵方陣,陣型變更需要較長的時間,雙方統帥可以慢慢觀察尋找。
騎軍統帥沖擊作戰時,基本沒有太多思考的時間,只能憑借本能、戰場嗅覺判斷。
可曹昂顯然不一樣。
腦海棋盤上,周遭局勢纖毫畢現。
敵軍陣型布置情況以及薄弱混亂之處,對他來說,完全不是秘密。
他缺的只是一個運用這種能力的機會。
而此時,機會來了!
田楷分兵之舉,雖然無意卻在實質上制造了一個略顯混亂的戰場。
而且,曹昂甚至在局部范圍內有了少許的兵力優勢。
因此,他毫不猶豫鉆進了敵軍擺在明面上的羅網,并且如同一條滑不留手的游魚,不斷沖擊其薄弱混亂之處。
慢慢的,田楷終于意識到不對。
對面這股曹軍雖然險象環生,卻總能在合圍之勢形成前,找到空子逃出去,然后追著其中一支打。
仿佛開了天眼一般!
最讓他無法接受的是,折損的騎卒越來越多。
大致算算,竟然已經超過五百之數。
將近兩成!
別說田楷扛不住,這支幽州鐵騎都扛不住了。
于是,撤退休整便成了當務之急。
平原地帶,騎軍想要撤退自然很難阻止,但步卒就沒這種好運了。
最先遭殃的,是圍攻夏侯淵等人的步兵方陣。
在曹軍步卒里外夾擊,以及曹昂等騎軍的輔助下,田楷及劉備麾下步卒戰死、逃逸者越來越多。
即使田楷率領騎軍重新出現,也沒能阻止這種趨勢。
而且,田楷顯然沒想死戰到底。
他之所以重新出現在戰場上,收攏步卒的目的遠遠大于抵擋曹昂。
所以,當事情到達臨界點時,一場大規模的潰敗便理所當然的發生了。
短短一炷香的時間,因為潰敗被追殺或者為了爭奪生路而自相殘殺,便造成了很可能是之前混戰一個時辰才有的巨量減員。
雖然戰場東側的臧霸還在努力挽救局勢,可所有人都知道,這場持續了將近三個時辰的戰役,勝負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