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見絢麗的陽光(大家講述)
- 茅盾
- 1552字
- 2023-09-26 18:17:50
文學生涯的“里程碑”
我的第一次作品是長篇小說《幻滅》,接著又寫了《動搖》和《追求》,也是長篇。第四次的作品《創造》方是短篇。這算是我對于短篇小說的嘗試。那時候,我覺得所有自己熟悉的題材都是恰配做長篇,無從剪短似的。雖然知道短篇小說的作法和長篇不同,短篇小說應該是橫截面的寫法,因而同一的題材可以寫成長篇,也可以寫成短篇;但是那時候的我笨手笨腳,總嫌幾千字的短篇里容納不下復雜的題材。第一個短篇小說《創造》脫稿時,我覺得比做長篇還要吃力,我不會寫短篇小說!
以后我又寫了《自殺》等四五個短篇。在題材上和技術上,都和那《創造》同屬一類,實在可說是浪費筆墨。一九二九年冬天病后,神經衰弱,常常失眠,已經寫了三分之一的長篇小說《虹》也無力續完,于是我又再試試短篇。這結果就是那篇《陀螺》了。我不知道人家的意見怎樣,在我自己呢,卻覺得《陀螺》和從前寫的短篇有點不同,至少,從前那種“無從剪短似的”拘束局促,是擺脫了一些了。
但在題材方面,這《陀螺》還是和《創造》等篇沒有什么兩樣。那時我離開劇烈斗爭的中國社會很遠,我過的是隱居似的生活。我沒有新題材。并且最奇怪的是我那時候總沒想到應用自家親身經歷過的“舊題材”。一九二八年以前那幾年里震動全世界、全中國的幾次大事件,我都是熟悉的,而這些“歷史的事件”都還沒有鮮明力強的文藝上的表現;我在《幻滅》《動搖》,以及那未完的《虹》里面,只作了部分的表現,我應該苦心地再處理那些題材。然而寫著《陀螺》那時候的我卻從沒這樣打算過。似乎因為自家不滿意那幾部舊作,就連帶地撇開了那些舊題材。另外我還有一種不成理的意見:我以為那些“歷史事件”須得裝在十萬字以上的長篇里這才能夠抒寫個淋漓透徹。而我那時的精神不許我寫長篇。最后一個原因是我那時候對于那些“舊題材”的從新估定價值還沒有把握。自家覺得寫了出來時大概仍是“老調”,還不如不寫。
但是想改換題材和描寫方法的意志卻很堅強。同時我又走回血肉斗爭的大都市上海來了,這是一九三〇年春天。而病又跟著來了。這次是更厲害的神經衰弱和胃病。小說再不能做,我的日常課程就變做了看人家在交易所里發狂地做空頭,看人家奔走拉股子,想辦什么廠,看人家……然而這樣“無事忙”的我,偶爾清早起來無可消遣(這時候,人家都在第一個夢境里,我當然不能去看他們),便也動動筆,二百字,三百字,至多五百字。《豹子頭林沖》和《大澤鄉》等三篇就在那樣的養病時期中寫成了。這算是我第一回寫得“短”。以前的短篇至少也有一萬字光景。在題材方面,我算是改換了,我逃避現實。自然我不缺乏新題材,可是我從來不把一眼看見的題材“帶熱地”使用,我要多看些,多咀嚼一會兒,要等到消化了,這才拿出來應用。這是我的牢不可破的執拗。我想我這脾氣也并不算壞!
直到一九三一年春天,我的身體方才好些。再開始做小說,又是長篇。那一年就寫了《三人行》《路》,以及《子夜》的一半。本年元旦,病又來了,以后是上海發生戰事,我自己奔喪,長篇《子夜》擱起了,偶有時間就再做些短篇,《林家鋪子》和《小巫》便是那時的作品。題材是又一次改換,我第一回描寫到鄉村小鎮的人生。技術方面,也有不少變動;拿《創造》和《林家鋪子》一對看,便很顯然。我不知道人家的意見怎樣,在我自己,則頗以為我這幾年來沒有被自己最初鑄定的形式所套住。我在第二短篇集《宿莽》的《弁言》里有過這樣一句話:“一個已經發表過若干作品的作家的困難問題也就是怎樣使自己不至于粘滯在自己所鑄成的既定的模型中。”旁的作家怎樣,我不知道;我自己是嘗過此中味道的。
所以當作我的短短五年的文學生涯的“里程碑”來看時,我就覺得《創造》《陀螺》《大澤鄉》《林家鋪子》《小巫》等篇對于我頗顯得親切了。《叩門》等三篇隨筆因為也多少可以表示我的面目,想起來時也有親切之感。
《我的回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