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的生平(2)
- 假如給我三天光明 Three Days To See(雙語經典)
- 海倫·凱勒
- 3574字
- 2023-09-11 18:48:38
生病后最初幾個月的事,我幾乎都記不起來了,只隱約記得坐在母親的膝頭,或是緊拉著忙里忙外的母親的裙擺。我用雙手感知每一件物體,每一個動作,學了很多東西。很快,我覺得有必要與別人交流,于是開始進行一些簡單的比畫。搖頭表示“不”,點頭表示“是”,招手是“來”,推手是“去”。我想吃面包嗎?是的話便要模仿切面包、抹黃油的動作。如果想要母親晚餐做冰激凌,我就做出打開冰箱冷得發抖的樣子。而且,母親也盡力做到讓我領會她的意思。我總能明白她想讓我去取什么,然后我就會跑上樓或到別處幫她拿來。是真的,母親充滿愛的智慧為我漫長的黑夜帶來了光明。
對生活上的事我懂得越來越多。五歲時,我學會把洗衣房送回的干凈衣服疊好收起來,并能分揀出自己的衣物。母親和姑姑一梳妝打扮,我就知道她們要出去,便總是央求她們帶上我。親戚朋友來串門,家人總讓我出來打招呼。客人走的時候,我會揮手告別,我還依稀記得這種手勢所表示的意思。有一天,幾位紳士來拜訪母親,從前門的開合和其他動靜中我感覺到了他們的到來。我突然有了一個念頭,趁著家人不備,跑上樓去換了身會客的裙子。我又學著別人的樣子站在鏡子前,抹上發油,臉上搽了一層厚厚的粉。然后,我用發夾把面紗固定在頭發上,垂下的面紗長及肩部,遮住了臉。最后我往自己的小腰上綁了個碩大的裙撐,它在身后搖搖晃晃,差點從裙擺下露出來。如此盛裝打扮一番,我才下樓幫忙招呼客人。
我已經記不清從什么時候開始發現自己和別人不一樣,但我知道是在老師到來之前。我意識到母親和我的朋友們交談時用嘴,而不像我用手比畫。有時,我站在兩個談話者之間,用手觸摸他們的嘴唇,可仍然無法明白他們的意思,我煩惱極了。于是我拼命嚅動嘴唇,打著手勢,結果無濟于事。這讓我有時氣極敗壞,大發脾氣,又踢又叫,直到筋疲力盡為止。
我明白這是無理取鬧,因為我知道自己踢傷了保姆埃拉。當我氣消時,心里就覺得很愧疚。但是每當事情又不順心時,愧疚還是無法阻擋我再次亂發脾氣。
那些日子里,我有兩個朝夕相處的伙伴。一個是廚師的女兒,黑人小姑娘瑪莎·華盛頓。還有一個是只名為貝爾的老獵犬,年輕時它可是個捕獵能手呢。瑪莎·華盛頓能明白我的手勢,所以每次吩咐她做事我都沒費什么勁。能對她頤指氣使讓我感到愉悅,她卻從來不冒險跟我正面沖突,總是屈服于我的暴政。我身體結實,活潑好動,做事不管不顧。我很有主見,總是喜歡我行我素,即使要拼個你死我活也在所不惜。我和瑪莎在廚房度過了不少時光,揉面團,做冰激凌,磨咖啡,爭執用哪個蛋糕碗,給擠滿廚房臺階的母雞和火雞喂食。這些小東西都很乖,它們從我手中啄食,還肯讓我撫摸。有一回,一只雄火雞一口啄走我手里的番茄,逃之夭夭。也許是受了這只火雞高手的啟發,我和瑪莎偷了廚師剛撒上糖霜的一塊蛋糕,躲在柴堆邊吃了個一干二凈。不料卻吃壞了肚子,不知那只火雞是否也遭到了同樣的報應。
珍珠雞喜歡在偏僻隱蔽處筑巢,我最喜歡的事就是跑到深深的草叢里尋找它們的蛋。我雖然不能對瑪莎·華盛頓說“我要去找蛋”,但我會把兩手攏起來,放在地上,示意草叢里有種圓圓的東西,瑪莎一看就懂。若是運氣好找到了雞窩,我絕不讓瑪莎拿著蛋回家,我用手勢堅定地告訴她,她可能會摔碎我的蛋。
玉米倉、馬廄和早晚給牛擠奶的院子,都給了我和瑪莎無窮的快樂。擠奶工擠奶的時候,他們允許我把手放在牛的身上,我也因為好奇亂摸被牛尾巴抽了好幾次。
準備圣誕節對我來說是一大樂事。雖然我不明白其中的含義,但我喜歡那滿屋的香氣,還有為了讓瑪莎·華盛頓和我安靜片刻而賞給我們的小零嘴。被這么打發讓我們有點不爽,但那一點兒也不影響我們的快樂。大人們會讓我們幫著研磨香料,挑揀葡萄干,再舔舔攪拌過食物的湯匙。我學著別人掛起長筒襪,可我不記得自己對這個儀式有多感興趣,我也沒有因為好奇等不及天亮就爬起來找禮物。
瑪莎·華盛頓和我一樣,也喜歡搞惡作劇。七月一個炎熱的午后,兩個小孩坐在門廊的臺階上。一個孩子膚色黑如烏木,頂著一撮撮用鞋帶扎起的毛茸茸的小發鬏,看起來就像長了一頭的螺絲錐。另一個孩子皮膚白皙,披著一頭長長的金色鬈發。一個孩子六歲,另一個兩三歲。年紀小的那個孩子雙目失明——那就是我,另一個是瑪莎·華盛頓。我們一直忙著剪紙娃娃,但是很快就厭倦了這個玩法。于是我們先是剪爛了自己的鞋帶,又把臺階邊上夠得著的忍冬葉子剪了個精光,然后我盯上了瑪莎的小發鬏。她先是抵抗,不肯讓我剪,不過最終還是屈服了。公平起見,她也拿起了剪刀,剪下了我的一個發卷。要不是母親及時出現,我的頭發可能就要被她剪光了。
老狗貝爾是我的另一個玩伴。她可真懶,寧可趴在壁爐旁呼呼大睡,也不肯陪我玩。我費了好大力氣教她我的各種手勢,她卻無精打采、漫不經心。有時,她會猛地一激靈,興奮得渾身顫抖,接著又變得紋絲不動,就像獵犬瞄準小鳥的位置時一樣。當時我并不明白她為什么突然這樣,只知道她沒有聽從我的指揮。我氣壞了,對著貝爾一通拳打腳踢。貝爾只是爬起來,伸個懶腰,輕蔑地呼哧兩聲,走到壁爐的另一側又躺下了。這么一番折騰下來,疲憊的我對貝爾失望得很,轉而去尋瑪莎了。
童年的許多小事永遠留在了記憶中,雖然零零碎碎的,卻清晰而鮮明,使得那段靜謐無聲、漫無目的、不知今夕何夕的歲月有了煙火的氣息。
有一天,我不小心把水濺到了圍裙上,便把圍裙鋪在還隱隱有余火的客廳壁爐前烘干。可是我嫌圍裙干得不夠快,就往前湊近了些,把圍裙直接擱在了火熱的炭灰上。火舌一下子躥起來,火苗包圍了我,一瞬間我的衣服就燒著了。我驚恐地大叫,老保姆維妮沖過來救我。她用一條毯子把我裹住,差點把我悶死,但火倒是滅了。除了雙手和頭發被火燎到,我并無大礙。
大約就在這個時期,我發現了鑰匙的用處。一天早上,我把母親鎖在了食品儲藏室。因為仆人們都在主屋旁的仆人間,母親只得在儲藏室里待了三小時。她不停地敲門,我坐在門廊臺階上,感受著敲擊帶來的震動,樂得笑開了花。這次淘氣的惡作劇讓父母決定盡快請人來管教我。我的老師沙利文小姐剛來的時候,我就找了個機會又把她給鎖在了房間里。當時,母親讓我上樓給沙利文小姐送東西。但是我剛把東西遞給她,就砰的一聲關門上鎖,然后把鑰匙藏在了大廳的櫥柜底下,任憑大人百般勸誘,我也不肯說出鑰匙的下落。于是父親被迫搬來梯子,從窗戶把沙利文小姐救了出來——可把我高興壞了。過了幾個月,我才把鑰匙交出來。
大約在我五歲時,我們從那所爬滿藤蔓的屋子搬到了一座新的大房子里。我們一家除父母和我以外,還有兩個同父異母的哥哥,后來又有了一個小妹妹米爾德里德。我對父親最初的清晰記憶,是我穿過一摞摞的紙來到他的身邊,發現他獨自一人埋首于紙后。我完全不明白他在做什么。于是我學著他的模樣也舉起一張紙,甚至戴上了他的眼鏡,以為這樣就能揭開謎底。直到多年后我才明白,那些都是報紙,而父親就是編輯報紙的人。
父親寬厚有愛,全心顧家,除了狩獵季,他很少離開我們。聽說父親是個好獵人和神槍手,他對獵狗與獵槍的熱愛僅次于對家人的愛。他熱情好客幾乎到了過分的程度,幾乎每次回家都會帶來客人。他最引以為豪的就是家中的大花園,據說他種的西瓜和草莓是全縣最好的,他給我品嘗的是最先成熟的葡萄與精心挑選的漿果。我記得他帶著我在樹木和藤蔓間穿行時溫柔的撫摸,只要我開心他就由衷地快樂。
父親還是個講故事的好手。我學會拼寫之后,他便常常在我手心里費勁地寫出些奇聞趣事。最讓他高興的莫過于讓我在適當的時機把這些故事復述出來。
1896年,我在北方度假,正享受著夏末的美好時光,卻驚聞父親去世的噩耗。他病的時間不長,一陣急性發作之后,永遠地離開了我們。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巨大的悲慟——也是我對死亡的最初體驗。
我該怎樣來描述我的母親呢?她與我相依為命,反而使我無從說起。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覺得我的小妹妹是一個闖入者。我不再是母親唯一的寶貝,這種想法讓我充滿了嫉妒。她常常坐在母親腿上,那本該是我的寶座,她還占有了母親所有的關心和時間。有一天發生的事,讓我覺得自己受到的傷害更深了。
當時,我有一個名叫南希的洋娃娃,我對她愛不釋手,卻也總是虐待她。唉,反正我一發起脾氣來,她就成了無助的受害者,衣服被我折騰得一塌糊涂。我有許多洋娃娃,有的會說話,有的會哭,有的會眨眼睛,可我還是最愛我可憐的南希。南希有一個搖籃,我常常搖南希,一搖就是一個多小時。我用最專橫的關愛,守護著南希和搖籃。可有一次,我居然發現我的小妹妹正安安靜靜地睡在搖籃里。想到這個我討厭的小家伙竟如此大膽,我不禁氣急敗壞,沖上前去一把掀翻了搖籃。要不是母親及時接住了跌落的妹妹,她可能就要命喪我手了。當我們走在倍加孤獨的山谷中時,全然不知充滿愛意的話語、行動和陪伴能帶來多少溫柔的情感。待我懂事之后,我才和米爾德里德心意相通,盡管她看不懂我的手語,我也聽不見她的稚嫩童聲,但我們可以心滿意足地手拉著手,四處玩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