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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年正月剛過,又下了一場厚雪。
祝家莊被漫天的雪蓋住了,新起的紅瓦房與破舊的茅草屋,光滑的柏油路與泥濘的黃土道,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人類的原始與進步在皚皚大雪里混沌模糊,面目全非,遠望過去,分不清哪個是哪個,唯有那青青松柏,還頂著一抹綠意,昭示著生命的頑強不息。
這是祝家莊最普通的一個冬日。這日清晨不到六點,天色尚未透亮,人間靠著昨夜的新雪映得半白。祝長生院子門口卻人頭攢動,人們指指點點著,或交頭接耳,或掩面而泣,幾個警察把兩三個膽子大的漢子攔在紅線一尺外。有年紀稍大的孩童站在人群后踮起腳尖往里瞧,只能看見院子里三株光禿禿的櫻樹枝丫上堆出了一團團雪,不似櫻花,勝似櫻花。
不多久,祝長生殺人的消息便在整個村子里傳開了。
昨夜十點多,寡婦朱大嬸聽見祝長生院子里傳來一陣爭吵聲,但她并沒有太在意,這些年,原本性格木訥溫和的祝長生脾氣愈發有些暴躁,總是動不動便斥責瑛姑。到了半夜一點多,朱大嬸又聽到墻那邊響起了一陣陣“咣咣咣”的剁菜板聲,一刀一刀,連綿不絕,一陣比一陣響。她以為是隔壁年輕的大剛夫婦半夜回來在剁排骨,她很想起身去和他們理論理論,但多年寡居,她連半夜上個廁所都得給自己哼個小曲兒壯膽,最終也只能窩在被子里咒罵幾句這對總是瞧不見人影的小夫妻。沒想到第二天早上才四點多,朱大嬸迷迷糊糊地被門口鼎沸的人群吵鬧聲吵醒了,她才知道:八十二歲的祝長生竟然殺人了,殺的正是他的老伴兒,八十一歲的馮瑛姑。
祝長生不僅殺了人,他還把瑛姑肢解了。他把她的頭顱和四肢分裝在了三個大塑料袋子里,埋在了院子里的三株櫻樹下,又用一個袋子裝著瑛姑的腸子和肝臟,送到了老周婆的家門口。半夜兩點多,有個醉漢見到祝長生滿身血跡地在大街上走,那人被嚇得酒醒了大半,問他:“你這是要到哪里去?”祝長生說:“我殺人了,我要去派出所。”那人反而笑了,他見是個八十多歲的垂垂老者,心下估摸著,這老頭兒大概精神不大正常,便真的帶他去了附近的派出所。執勤的民警一詢問,聽出了蹊蹺,公安局派了人來,祝長生真的殺人了!
這片土地向來民風淳樸,這樣一件駭人聽聞的命案,方圓百里,遠近數十載,聞所未聞。可祝家莊卻沒有一個人感到驚恐,就連生性怯懦的朱大嬸,聞后也只是大驚,不敢相信,卻毫無懼色。整個村莊沉浸在巨大的哀傷之中,人們緩過神來,愈發變得悲憫,可憐瑛姑的悲慘,同情長生的苦命。
村子里有稚子懵懂,問家中母親:“他明明殺了人,為何大家卻都同情他?”
母親輕撫兒子的額頭:“你還小,等你長大了,你就明白了,他得了精神病,自個兒也控制不住自個兒。”
小孩子哪里懂,他正是深信“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年紀,他搖搖頭:“人怎么會自個兒控制不住自個兒呢?”
母親揉了揉她那干癟的眼角:“人啊,哪里斗得過命。”
村子里的人都知道,祝長生瘋了。自兒子腿瘸之后,他的脾氣就變得愈發古怪了,癲癇的發作日益頻繁,好幾次都是在外做著做著工就犯病了。女兒死后,他又發了一次大病,這次卻不是癲癇,他拿著一把鐵鍬四處揮舞,砸爛了家里的許多物件,瑛姑的肚子被他一鐵鍬鏟了一道流血的大口子,鄰居們聞聲前來勸阻,好幾個爺們兒才控制下他。村里的干部帶他去縣里看醫生,醫生說他得了精神分裂癥。
那夜他又犯病了,村子里的人猜想,他年輕時做過屠戶,他定是把瑛姑當成了一頭豬。他把她當成一頭豬殺了。
可憐的瑛姑。她原本只是有些愚笨,可正常人的生活,她也是能自己料理的。女兒的死給了她太大的打擊,沒過幾年,瑛姑連門都不能出了,她變得不認識人,有時在大街上就脫起了底褲和奶罩,赤條條地走上好幾里路。人們都可憐這老兩口,可人心就是這樣,沒人愿意再多接近祝長生一家。祝家莊的日子越過越紅火,生活條件也都發達了,誰家的什么東西壞了,要么直接送到城里修,要么就直接扔掉了,沒人再找祝長生幫忙干活兒了,這對老人仿佛就在這個村莊里突然消失了一般。偶爾有人經過祝長生家門前,遇到了這個脊背佝僂的男人,也只是隨意打個招呼,眼睛里卻沒看見他似的。一個有尊嚴的人,就這樣被世界徹底地無視了。只有老周婆隔三岔五地還會來看看瑛姑,送來一碗面條或是餃子,可后來,老周婆也來不了了。她太老了,腿腳不好,走不動了,雖然只相隔著幾十米路,可衰老硬生生地把這幾十米也變成了天河。
人們嘆息說:“祝長生準是精神錯亂了,他把瑛姑的肝臟當成了豬的肝臟——那是豬身上最值錢的地方——他送到老周婆家門口,是想報恩哪!”
警察把祝長生帶走了,他們在與他溝通時,發現祝長生語言交流存在困難,有一定的精神問題,經司法鑒定后,祝長生被診斷患有急性短暫性精神病性障礙。
那日清早,祝樂隨警察走進了他再熟悉不過的院子里,警察指著一棵樹,說:“您母親的頭顱就埋在這里。”那是一棵櫻樹,名字也叫祝樂。他茫茫然地跟在警察身后一一確認,又茫茫然拖著一瘸一拐的腿走出了小院。那是他童年盛放的地方,盛放過他一生中僅有的無憂無慮的時光。那時他的姐姐還會給他當大馬,祝歡馱著她,母親在一旁唱著歌謠拍著手,父親鉆出漫天的木屑,宛若綻放的春花。
祝樂骨瘦如柴,此刻更是輕飄飄的。他的腿也不跛了,仿佛整個人能飛起來。他眼神空洞洞的,嘴巴微微張開,他念念叨叨地向警察苦苦求情:“俺姐走后,俺爹犯過兩次病,俺上網查過,說是精神分裂。去年底,俺爹胸疼得厲害,他自己偷偷用了很多土方,老不好。俺帶他去醫院檢查,醫生說是肺癌晚期,俺想著,等過了年,俺就帶他去做手術。恁能等俺先帶俺爹去做了手術,再來抓他嗎?”
祝樂這樣說著,眼淚這才第一次掉出來。警察拍了拍他肩膀,所有人寂靜無聲。
沒有人知道那夜究竟發生了什么,也沒有人了解祝長生和瑛姑這八十多年的人生到底都經歷了些什么。他們平淡的一生沒有什么值得言說,只剩下這么一個巨大的、慘烈的收場,讓人們久久難以釋懷。
他們就如同這幾棵櫻樹,一直就這么默默無聞地生活著,一次次被動地承接著歲月的風雨,只有承受,毫無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