勛退休兩年后。
東京日野市的多摩文化大學舉辦了每年例行的“開放校園”活動,利用黃金周假期向社會人士和考生開展免費講座,并進行學校介紹。
多摩文化大學是一所只有文科院系的小規模大學,但其法學系包含往屆畢業生在內,每年都有十數人順利通過司法考試,其教學質量頗有口碑。校園位于丘陵地帶深處,周圍綠意環繞,遠離都市喧囂,給人以清靜的感覺。
這天,勛將要負責成為法學系教授后第一場“開放校園”講座,主題是“日本審判制度的內在問題”。不過在這種類型的講座中,演講者不會使用過于晦澀的學術性話語,而是以分享自身經歷為主。譬如介紹法官的日常。
“因為庭審是早上十點開始,所以基本上是九點半上班。法官沒有規定具體的工作時間,而是按照自己的判斷行事。”
“常有人問法官是怎么上班的,其實都不太一樣,還要看當地的交通情況。有時候被稱作技術員的職員還會開黑色轎車或小巴來接送法官。相對的,也有法官每天早上騎自行車通勤。”
“還有很多人問法官住在什么地方。法官每三四年就要調動到別的地區,所以沒有自己的房子,全都住在公家的宿舍里。通常在類似小區的公務員宿舍中,會有集中了法官家庭的樓棟。那些宿舍基本都是很舊的建筑,想動一下內部裝潢都得申請批準,所以很不自由。而且宿舍還會規定值班拔草的人,法官們要在休息日戴著草帽,蹲在院子里滿頭大汗地拔草。”
可容納二百人的大階梯教室坐滿了聽講的人,看來京王線的吊環廣告效果很好。
來聽講的人基本都是休息日無事可做的老年男性。站在講臺上粗粗一看,他們明顯跟平時的學生不同,散發著枯槁沉穩的氣息。偌大的教室里只有勛被麥克風放大的聲音。
“也有不少兩夫妻都是法官的家庭。尤其是女法官,通常會跟法官結婚。他們在司法修習生時代可能就談上了。而人事也會關照這樣的家庭,讓兩夫妻調動到同一個地方。”
法官也是人,都生活在普通的家庭里,常常因為一個判決而煩惱不已。介紹完這些日常后,勛把剩下的時間留給了聽講者提問。
臺下零零散散地有人舉起了手,教務課的職員送上了麥克風。
一名貌似退休高管的老人接過麥克風,低頭行了一禮。
“您分享的故事非常有意思。”他用低沉的聲音贊許道,“剛才您說,法官通常會同時負責好幾個案子,那他們不會感到混亂,或者混淆資料嗎?我想聽聽您如何像超人那樣完成如此繁雜的工作。”
勛帶著游刃有余的笑容,朝他點了點頭。
“正如您所說,刑事部的法官通常一個人負責一百余件案子,若是民事部更多達兩三百件,光是了解每一件案子,就要煞費腦筋。很遺憾,法官并非超人,如果放著案子不管,腦子很快就混亂了。那我們是怎么做的呢?其實沒什么特別的,就是做一份總結案件要點的筆記。審判的爭議點、原告主張、被告主張,將這些要點簡潔明了地記錄下來。在法官之間進行的案件討論會議上,都有人負責做記錄,并根據記錄推進。只有在必要的時候,才拿出完整資料確認。這種做法雖然不出彩,但只要養成習慣,大家做事就會更有效率。不如您也試試吧?”
接下來接過麥克風的,是個二十歲左右、戴著眼鏡的男性。他也許是本校學生,也可能是附近中央大學的學生。
“我覺得日本司法對犯罪者的量刑過輕了。一些很明顯是故意殺人的案件,如果被害者只有一兩個人,就不會判死刑。搶劫和強奸也是,非要反復作案,才能上升到無期或是死刑的程度。如果判了無期徒刑,十年后就能保釋。說白了,這個國家給罪犯的待遇是最好的。如果真的想減少犯罪,我認為應該每年給一百個殺人犯判處死刑。請問您怎么想?”
“你的意見很激進啊。”
勛苦笑著說完,聽眾席也發出了笑聲。連發言的青年自己也笑了。
“對于死刑能否抑制犯罪這個問題,專家的觀點也存在著分歧。犯罪往往在犯罪者視野變得非常狹小的時刻發生。當一個人走投無路、進退維谷,或是怒火中燒、失去自我的時候,就容易發起暴行。在那個瞬間,一個國家的死刑執行數量能起到多大的抑制作用,這個非常難說。也許能有一定的作用。或者應該說,在某些案例上能起到作用。但我們可以很容易想象,在某些案例上,它沒有絲毫作用。”
“我雖然不支持廢死論,但也不認為應該增加執行數。對法官來說,死刑判決也是一個極為沉重的決斷。另外,還存在冤案問題。這位提問者明天可能莫名其妙地遭到警察逮捕,并被告上法院,要求死刑量刑。這種人實際上是存在的。因為很遺憾,司法并非完美無瑕。”
“另外,你剛才還提到了無期徒刑十年就能出獄。確實,在關押十年后,罪犯有機會申請保釋,但從實際情況而言,無期徒刑的平均關押時間在二十年左右。因為它是比有期徒刑二十年更重的刑罰,一般不可能十年就放出來。”
“作為現實問題,你所說的被害者在這個社會得不到救贖的現象,有許多值得贊同的地方,但這不只是司法的問題,而是社會整體的問題。我認為應該將它與刑罰的問題分開探討。”
“社會整體被視作一個巨大的生物,哪怕切除了不好的部分,它也不會變成強壯健康的生物。最重要的其實是生命力。所謂生命力,就是自凈能力和再生能力。讓罪犯悔過自新就是一種途徑。若問是不是全部一刀切社會就能變好,當然不是的。從某種意義上說,那反倒是不健全的行為。”
這樣說他應該能理解。勛滿意于自己的答案,拿起桌上的水杯潤了潤喉。
職員順著聽眾席中央的座位向上走,尋找下一位提問者。
勛注意到一個舉手的人。
他覺得那個人很眼熟。由于距離較遠,又難以置信,他花了好一會兒才想到一個人名。
職員經過那個人,將麥克風遞給了身穿白襯衫的中年男子。那中年男子面容很是嚴肅,語氣卻相對大大咧咧。
“我這不算什么大問題,只是出于好奇想知道。你是否在外面碰到過審判的當事人,并因其心懷怨恨而遇到過危險呢?”
勛忍不住看向了坐在提問者前排的那個人。那人迎上了他的目光,表情沒有波動,像普通聽眾那樣等待他的回答。
“這……”他躊躇了一會兒,但很快恢復了平靜,“其實沒什么稱得上怨恨的遭遇,只是偶爾有人上門抗議,或是寄信到法院。老實說,我只有一次被相關人士揪住了衣服,當時的確有點害怕。在地方法院工作,難免會有走在街上偶然碰到當事人的情況。有時甚至在居酒屋碰到,對方倒是很無所謂,我反而覺得尷尬。”
他回答完,又有幾個人舉起了手。
“那么我再回答最后一個問題……”
勛說完,職員把麥克風遞給了坐在后面的年輕女性。
“請問,法官需要具備什么素質呢?”
她提問的表情很嚴肅,也許是希望成為法官的學生。
“應該是喜歡人吧。畢竟這是一份跟人打交道的工作。”
勛簡潔地回答完畢,職員最后做了幾句總結,演講順利結束。聽眾同時起立,走向教室的四個出口。
唯獨坐在中間那一列的男人,朝著講臺緩緩走了過來。
果然是他。
那人也許感覺到勛認出了他,臉上露出了溫和的笑容。
武內真伍。
勛在公審和媒體報道上早已看慣了他的臉,但今天是第一次見他露出笑容。沒想到他也能露出如此柔和的表情。
他今天也穿著一看就很高檔的亮色西裝,里面應該是馬球衫。干爽的頭發三七分界,混著一些白發,反倒有種時髦的感覺。
“審判長……不,應該叫老師了。”他對勛打了聲招呼,“好久不見,此前承蒙您關照了。我是武內。”
武內的圓臉上又露出笑容,繼而緩緩行了一禮。
“哦……這可真是,你好。”
勛不知如何回應,只得含糊地應付過去。
“托您的福,我最近剛穩定下來。”
大約半年前,的場一家遇害案的二審出了結果。駁回上訴。檢方無法提交更有力的新證據,高院便維持了勛給出的一審判決。若要將武內視作兇手,他背后的擊打痕跡是無可回避的合理疑點。檢方本應在其立場上解釋那個疑點,但沒能成功。
如此一來,檢方就連續兩次丟人現眼了,恐怕會氣得咬牙切齒。最后,他們放棄了向最高法院申訴。武內的無罪判決正式確定下來,勛還在新聞上看到了他流淚召開記者會的樣子。
“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一直想對您道聲謝。后來出于偶然,我在電車上看見了講座的廣告,那時才知道您已經不當審判長了。”
“這樣啊。”
他的臉似乎比公審時圓潤了不少,漆黑的眸子泛著潤澤的光芒,使得瞇起的眼睛炯炯有神。這個人有一天突然被剝奪了平凡而安穩的生活,不得不孤獨奮戰將其奪回。如今他已成功,并站在這里微笑。
想到這里,勛不禁感慨萬千。
從結果來說,他為武內的孤軍奮戰提供了助力,幫助一名紳士回到了日常生活。雖然稱不上恩人,但他也頗為得意。
“武內先生,您真的努力戰斗過了呢。”
勛向他伸出手,武內一時哽咽,眼中泛起盈盈水光,繼而變作大顆的淚水滑落下來。他的笑容與哭泣的容顏并沒有太大不同。武內雙手握住勛的手,反復向他低頭道謝。
勛用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聽眾已經全部散去,職員也收拾好了教室準備離開,于是勛決定不再久留。
武內拿著手帕,跟他一起走了出去。
“您現在還住在原來的地方?”勛邊走邊問。
他記得,武內的住處離的場家和池本家只有步行五六分鐘的距離。繼續住在那里,完全有可能碰見池本亨。這兩人已經結下了梁子,恐怕會很尷尬。
“我一直住在那里。”武內低著頭回答道,“不過除了媒體,還有各種人不分晝夜地找上門來,有的在家門前守著,有的甚至會闖進院子里,所以我每天都關著木窗。現在跟鄰居也不好打交道了,所以經常一個人悶在家里。”
“那真是辛苦您了。工作方面呢?”
“我實在提不起勁工作。”
案發之前,武內一直從事小商品進口的個體經營事業,但規模不大,更像是興趣愛好。畢竟他資產豐厚,不需要靠工作為生,想必是為了有些成就感。
“身體怎么樣?我看您的臉色比兩年前好多了。”
“這方面是在慢慢好轉,畢竟我每天的生活跟隱居療養差不多。”
“嗯,這樣啊。您別怪我多管閑事,我覺得可以嘗試一下換個新的環境生活。總悶在家里還是不太好啊。”
“好……”武內面色陰沉地點了一下頭,“我也想過干脆搬走算了,可又怕別人說我在逃避……”
“怎么會呢?”勛對武內的苦惱報以輕笑。“您不必如此在意別人的目光,應該選擇讓自己更舒服的生活。難道不是嗎?”
“也對,您說的沒錯。”武內的語氣稍微明朗了一些,“有老師您這樣的人支持我,真的讓我有了更大的勇氣。這次能見到您,真是太好了。”
“過獎了,我也沒做什么。”勛苦笑著搖了搖頭。
“老師您退休后住在哪里呢?”武內反問道。
“我嗎?我租了一段時間的房子,今年春天總算買了一座獨棟小樓安頓下來。地方在多摩野的高地上。以前當法官總是搬來搬去,直到這個歲數,才有了自己的家。”
“是嗎?真是太讓人羨慕了。”
“哪里哪里,就是一座成品小房子[1]。地產商拆了舊小區,在上面蓋了幾座新的獨棟房。”
其實這只是他在謙虛。勛買了那片新住宅中最大的五房兩廳小樓,已經把兒子夫妻喊過來住,加上家中老母,一點都不顯大。
他兒子俊郎今年三十歲,大學畢業后一直干自由職業。可不知怎么的,他三四年前竟然有了挑戰司考的心思,說將來想當律師。然而那只是他的借口,從那以后他連零工都不打了,一個勁管勛要錢,勛實在看不下去,就把他喊到了新家。不過老母親身體一年比一年糟糕,有了兒媳雪見幫忙,倒也能輕松不少,并非都是壞事。
“話說回來——”勛打斷了談論自己的話題,“我指導的研討班正好有幾個學生在學習冤罪,而那也是我本人感興趣的主題。如果武內先生不介意,能請您去講講自己的體驗嗎?當然,您不必勉強……”
這多少有點利用他人不幸的嫌疑,但勛提出這件事,主要是為了拉他走出沉悶的生活,傾吐郁積在心中的話語。他覺得這不是個壞主意。
武內眨了眨眼睛,用克制卻難掩欣喜的語氣回答道:“我不知道能講些什么,但只要能幫上老師的忙,我就去。”
黃金周結束后的第一次研討班上課,勛就邀請了武內。
他在二十幾個學生面前娓娓講述了自己的體驗。學生們都向他投去了同情的目光。
“因為當時背上受的傷,我發起了高燒,在醫院病床上呻吟了三四天。由于頸部也受了傷,我幾乎一動都動不了。”
“那時候,刑警天天都來訊問,等到第五天我退了燒,他們就開始變臉了。此前,他們還對我說‘請早點好起來’‘我們會積極搜尋兇手’,從那天起,他們就再也不說那樣的話了。刑警的目光變得很犀利,給人很不高興的感覺。他們對我說:‘武內先生,你能說實話嗎?’此前我一直是發著燒回答他們的訊問,頓時懷疑自己是不是說了什么胡話。想到這里,我就回答了‘好’。結果刑警竟然說:‘你說自己五點四十五分遭到兇手的襲擊,這不太對吧?’接著又說:‘鄰居家夫人五點半就聽到了慘叫聲。’因為他們說我打電話報警的時間是六點左右,我猜想案發時間應該是十幾二十分鐘之前,就估摸著回答了五點四十五分。因為當時沒有看表,只能憑感覺回答。如果說是五點半,我也覺得可能是那個時間。也許是隔了三十分鐘左右。于是我回答:‘可能是的。’在我改口之后,刑警們的語氣突然變得很沖,還說我‘撒謊’,說‘你有謊言癖’‘不能騙人’……”
“案發兩個星期后,我總算出院了。回到家門口一看,那里竟擠滿了媒體的人。到處都是攝影機,還有許多人隨便拍照。他們只問我案發時的情況,還問我傷勢如何,并沒有明說什么,但我從那時就覺得自己可能被懷疑了。我猜警方是不是對媒體透露了什么消息,打算利用媒體的壓力讓我屈服。”
“剛一出院,調布警署就每天都傳喚我過去。那是自愿配合,我本可以不去,但我當時并不了解這些,刑警又每天一早開車過來接,我就老老實實地去了。我擔心拒絕了會加重自己的嫌疑,連一點不高興的臉色都不敢有。加上我的確不是兇手,一開始就不怎么在意,認為總有一天能證明自己的清白。”
“然而,一旦被帶進警署,就成了徹頭徹尾的審問狀態。我一整天都被關在小屋子里,被警察反復審問同樣的問題。他們給的壓力特別大,幾乎在訓斥我。我也拼命解釋了,可他們就是不聽。警方已經完全把我認作兇手,我說什么都沒用。我們之間壓根不存在交流。審問的過程顯得無比漫長,對我而言就是痛苦的煎熬。除了吃飯時間,真的是從早被審到晚。”
“好不容易筋疲力盡地回到家里,我也睡不好覺。我明明是被害者之一,被卷入了凄慘的案件,精神創傷無人理會,還要遭受那種折磨,怎么可能睡得著。當時請律師已經算是晚了,再加上從早到晚被扣押在警署,既沒有時間也沒有辦法去找專門從事這方面辯護的律師。我又沒有家庭,連個依靠的人都沒有。”
“就這樣,我的精神漸漸衰弱下去了,這時,與我接觸時間最長的刑警突然變得溫柔起來,似乎要主動來理解我了。其實這也是他們的一種戰術。他透露了我的立場有多不妙,還透露了各種信息,比如‘鄰居家的夫人聽見你的吼聲了’‘鄰居家的大兒子說,的場夫妻一直很討厭你去做客’。”
“所謂聽見吼聲,完全是徹頭徹尾的謊言。鄰居家夫人只說聽見了響動和疑似慘叫的聲音,并沒有聽見我的吼聲。警察竟然面不改色地說出了這種謊言。在庭審時,鄰居家的大兒子確實做證說,的場夫妻并不喜歡我去做客,但誰也不知道的場夫妻是否真的說過這種話。而且事情剛發生時,鄰居家的大兒子想都沒想過我會是兇手。這也太奇怪了。只不過當刑警問起這件事時,我自以為跟的場家是好朋友,所以受了很大的打擊。那讓我感覺,自己真的成了孤身一人。”
“刑警變溫柔后對我說,只要把案子送上法院,再判明一切就好了。現在警方也走到了不能回頭的境地。他以局外人的態度勸我暫時妥協,到了法庭上再奮起戰斗。他還說,警方會強行起訴,如果我再死撐下去,到最后就真的誰也不會聽我說話了。他向我暗示了死刑判決的可能性,說如果真的變成那樣,后果將不堪設想。他的說法也可以理解為只要聽警察的,我就不會被判死刑,但那跟現實問題毫無關系。他只是在威脅我、動搖我而已。”
“可是聽了那些話,我漸漸覺得自己只剩下這條路可走了。現在開始跟律師商定策略,至少能跳出目前這種四面楚歌的狀況。那是我答應自愿接受調查的第五天。有人也許會說,你怎么才五天就投降了?這可不是開玩笑的。我忍受了五十多個小時的痛苦,其程度不亞于拷問。而且如果我不屈服,那種折磨就會永遠持續下去。刑警憑著練柔道練出來的無限體力,梗著脖子把我逼上絕路。有時甚至有精力充沛的幫手來助陣。而我呢,必須獨自承受這一切。我已經撐不住了。我當時就處在這種狀態,只要給我一條略微輕松的道路,我就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它。”
“刑警開始懇求我,讓我承認罪行。終于,我忍不住點了頭。就算心里已經放棄了,可我還是很不甘心要說這種謊話。我不由得流下了眼淚。不知道刑警如何理解我的眼淚,他只說‘是嘛’,然后摟住了我的肩膀。”
“于是我就被逮捕了……然而戰斗并沒有就此結束,而是剛剛開場。換言之,既然我已經承認了罪行,就不得不招供自己沒做過的事情。我雖然身在現場,但對很多細節一無所知。我不得不配合警方的偵查結果,編造出一個合情合理的故事。”
“我聽說的場健太君是在樓梯上被勒死的,但沒有聽說是被什么勒死的。那是只有兇手才知道的答案。刑警想從我口中問出來,可我怎么知道呢?于是我就編故事,說健太君看見了我行兇的過程,我就追上去,從背后用手掐死了他。結果刑警大發雷霆,叫我‘不要撒謊’。接著,他叫我‘好好回憶’,還意味深長地摸了摸自己的領帶。在那之前,他們讓我看過好幾次領帶的照片,問我‘對這個有沒有印象’。我不明白他們的用意,只回答說:‘這是我送給的場先生的禮物。’刑警當時還說了很過分的話:‘這領帶夠難看的,收禮物的人恐怕也頭痛吧。’我想起了這場對話,頓時恍然大悟:啊,原來是那條領帶……那就像可以得到提示的答題節目。一旦答錯了,我就要遭到痛罵。如果答對了就沒有痛罵,讓我長出一口氣。”
“照著這個節奏,我也回答出了犯罪動機,那就是的場先生說他不喜歡那條領帶,我頓時發了火。這動機聽起來這么奇怪,就因為它是這樣編造出來的。警方從精神鑒定的報告書上找到我有性格沖動的一面,就決定把它當成犯罪動機的依據,其實連我都覺得那樣太牽強了。”
“制作這份供述期間,我一直被關押在調布警署的拘留所里。每次審問都在拘留所門口的狹窄會客室進行。那里的飯都不夠塞牙縫的,我時刻都被饑餓感折磨,渾身沒有力氣。本來我應該被轉移到看守所,而且聽說那里有最低限度的待遇保障,但僅僅因為方便警方審問,我就被留在了拘留所。那是一段沒有任何自由的拘禁生活。然而并不都是壞事,因為同樣被關押在拘留所的人向我介紹了好幾位這方面比較出名的律師。”
“警方好不容易完成供述報告,接下來就是資料送檢,我也被轉移到了看守所。后來,檢察官又來聽我供述,之后便是起訴。由于警察都是面目猙獰又蠻不講理的人,我一開始還指望檢察官會相信我是無辜的,后來發現,其實檢察官也一樣。故事虛構到了一定程度,就逼真得讓人舍不得打破。檢察官想都沒想過將其打破,反倒試圖加固一些薄弱環節。”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檢方報告上甚至寫了我根本沒說過的東西。檢察官問我:‘為什么接連毆打了十幾下?’我的回答是:‘不知道。’而報告上寫的卻是:‘我拿著球棒一個勁地打,到后來就什么都顧不上了。’他們問我:‘你對的場一家有什么想法?’我回答:‘我覺得那是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可報告上寫的卻是:‘的場一家看起來那么幸福,我感到很不公平,就想破壞他們的幸福。’這完全是歪曲事實。檢察官最后在我面前讀了一遍檢方報告,但是他讀得很應付,語速非常快,我一點都沒聽明白。可他才不管這些,念完就問我‘沒有錯吧’,然后叫我簽字。直到庭審開始,我才發現那份報告錯漏百出。這跟強買強賣有什么不同?”
“關律師告訴我,其實我從第一步開始就錯了。這種情況千萬不能自愿配合警方的訊問,就算真的被逮捕了,也一句話都不能說,必須始終保持沉默。如果各位將來不幸遭遇到這樣的悲劇,一定不能說話。就算你反駁,他們也不會聽,反而會被乘虛而入,所以最好連反駁都不要有。”
“關律師坦言,這場審判可能會很艱巨。但是他又說,負責庭審的審判長……也就是梶間老師并非無腦偏袒檢方的人,所以翻盤的可能性絕不是零。事實證明,我真的翻盤了。聽說,如果換作普通的律師,即使來跟我碰面,也只會應付式地商談幾句,然后憑借以往的經驗草草完成庭審。現實中的所謂辯護,就是律師一旦做出了情況對我不利的判斷,就走爭取減刑的道路,不做無謂的抵抗。然而,我是不惜投入全副身家也要贏的,所以就拜托關律師傾盡全力了。關律師理解我的意思,還幫我請了權威度高過檢方人選的知名鑒定人。”
“為審判花掉的錢何止一兩百萬!我為了證明自己只是被害者之一,什么都沒做過,就不得不在精神和經濟兩方面都遭受重創。我沒有不戰而勝的道路。可是即使勝利了,也沒有人補償我。如果要求補償,我又得發起一場漫長而令人飽受折磨的官司。真是太過分了。”
“地方法院和高級法院都做出了無罪判決,我已經被證明了清白,然而警方一句道歉的話都沒有。在審判中,他們一直都是‘話雖如此,可真假難辨’的態度。我究竟要承受那種目光到什么時候呢?媒體也一樣。他們絲毫沒有發現自己把我逼到了什么地步,毫不反省自己利用警方放出的不確切消息煽風點火,甚至好像失憶了一樣,這回又來炒作我的悲劇。真希望他們收斂一點。”
“回到家中,我已經成了必須靠安眠藥才能入睡的人。每天晚上躺在床上,我都為自己被徹底攪亂的人生感到憤憤不平。最難以原諒的是,警方想當然地認定我是兇手,所以至今仍未查到真兇。那個人正躲在角落里偷笑呢。我總是害怕,真兇哪天會找上門來,殺了我以絕后患。”
“對于被害者的場一家……我實在找不到合適的話語。我是在前往歐洲工作的航班上認識他們的,后來,他們就成了不時光顧我的有品位的客人。的場先生做書籍翻譯的工作,是個開朗健康的人,的場夫人也漂亮時髦。他們很年輕,但都善解人意,待人處事落落大方,對我像對家人一樣熱情。健太君也是個好孩子,每次見面都會高高興興地跟我打招呼……沒想到這么好的一家人,竟然被殘忍殺害……每次想起他們,我都會忍不住流淚。只有我一個人活下來,實在太對不起那一家了。而且就算我活下來了,也沒能幫上忙。有時我會想,怎么就只有我一個人茍活在世上呢?這當然是沒有答案的,可我就是忍不住想。別看我這樣,其實在那件慘案發生之前,我也過著跟常人一樣的生活……”
說到最后,武內的聲音已經夾雜著哽咽,仿佛在忍耐什么。學生們既沒有鼓掌,也沒有舉手提問。他們圍坐在武內周圍,個個神情肅穆,一動不動。幾個女學生還發出了隱隱的啜泣聲。
課程結束后,勛向武內道了謝。
“聽了您毫無保留的分享,學生們都深受感動。通過您的講述,他們相當于親歷了司法的現實,想必獲益匪淺。”
“其實我沒什么自信,不知道說這些能不能派上用場……”
武內低著頭,謙虛地說道。
“哪里哪里,您分享的東西都很寶貴。不如我們在車站門口吃頓便飯吧?雖然稱不上道謝,但請讓我請客吧。”
勛只是隨口一說,武內卻用力搖了搖頭。
“那怎么行,您別這么客氣。我能幫到梶間老師已經很滿足了。您送到這里就好。今后我也會默默支持老師的工作。好了,那我先告辭了。再見。”
武內連連低頭行禮,離開研究室時臉上還露出了笑容。勛也并非一定要請客道謝,就沒有挽留。
這人似乎很不愿意麻煩別人,總會超出必要地為他人著想。無論怎么看,他都沒有絲毫罪犯的氣息。這樣一個人,卻被突然卷進了一場悲劇。勛回想起他的話,再一次感到胸口發悶。
下課后,勛整理了兩三份資料,自己也離開了大學。他把愛車公爵開出教職員停車場,未到傍晚就早早回家了。
勛剛搬進去的新住宅區建有十五棟住宅,都是外墻色彩明亮的西式風格,每棟住宅都配有可容納兩輛轎車的車庫,庭院也比較寬敞,看起來很高檔。這些住宅的主人都跟勛年齡相仿,最年輕的也有四十多將近五十歲了。高地住宅區的氣氛平靜安穩,令人心曠神怡,他很喜歡這個地方。
這片新住宅區還有兩三座空房子。看來時勢所致,有的人簽約后又取消了。
勛家左邊那座樓就空置著。
注釋
[1]成品房:地產商在地皮上直接修建好并出售的獨棟房屋,相對自己購買地皮建房,在價格方面更低廉,缺點在于購買者無法自己設計房屋布局,以及容易出現樓間距較窄的現象。——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