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藤先生,昨天很晚才走吧?”
走出刑事一部的法官室時,梶間勛低頭看著判決草稿,心不在焉地對旁邊的右陪席法官紀藤小聲說道。
“是啊,大概十點才走。”紀藤有點緊張地回答,“因為有一份記錄我想當天看完。”
“那個時間竟然還有理發店營業嗎?”
聽了勛的話,紀藤悄悄松了口氣,隨即略顯害羞地摸了摸后腦勺。
“其實是我老婆剪的。她把我發梢剪得跟狗啃的一樣,照鏡子越看越煩。”
“反正發梢不會上鏡,只會拍正臉。叫夫人剪的啊……那挺好,昨天跟今天看起來差了五歲呢。”
紀藤微微聳了一下肩膀,像在掩飾羞澀。
“真的會播嗎?”
剛鎖好法官室大門的副審判員中西插嘴道。他那一頭鬈發收拾得整齊利落,油光水滑。
“應該會播。”勛答道,“搞不好能上頭條。”
“會播的。”紀藤也點點頭,“因為太難得了。”
“是啊。”中西跟著點了點頭。
“好了,走吧。”
勛打開水房旁邊的鐵門,踏上通往法庭的專用通道。法袍摩擦聲、皮鞋敲擊地板的聲音不絕于耳。雖不是為了彰顯威嚴,但他還是很注意放緩腳步。其他人都配合了勛的動作。他以前走路更快,然而上氣不接下氣地開庭未免有些難堪,所以在五十多歲時自然形成了現在的習慣。
走出通道,就來到了法庭后部的小會議室。他沒有停下腳步,徑直打開了法庭大門。
正如勛所料,東京地方法院八王子分院第205號法庭的旁聽席坐滿了人。席上每四座一個區間,三區間組成一排,共計三排三十六個座位。法庭為大報社和電視臺的記者留出了最前排的座位,但媒體陣營自然不止這些。許多周刊雜志和自由撰稿的記者也都聞訊而來了。
從法官登庭那一刻起,設置在旁聽席后方中央的NHK[1]攝像機就開始運轉。那是代表了各大媒體的權威攝錄。法庭管理員手持秒表站在攝制組旁邊,計算規定可攝錄的兩分鐘時長。
勛漫不經心地聽著庭內細小的嘆息和吸鼻子的聲音,緩緩坐在法官席中間的座位上。
他抬起頭目視前方。最先映入眼簾的,是旁聽席右前排,未用白色蓋布標明記者席位的一個區間內落座的幾個身穿喪服的人。
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將被害者遺照放在膝頭。此人名叫池本亨,是被害者之妻的場久美子的兄長。他面容兇煞,體格健碩,但全身似乎籠罩著陰影。而且他頭發凌亂,與勛一行形成了強烈的對照,散發著一輩子都中不了獎的陰郁氣息,雙眼還閃爍著異樣的光芒。
勛在檢方傳喚證人和觀看電視臺采訪時,已經好幾次目睹他悲痛的姿態。這當然值得同情,只是今天……趕在宣讀判決的日子穿喪服出庭,頭發凌亂得叫人心疼,這好像都是為了退庭后準備召開的記者會做的準備……說得不好聽些,勛從他身上嗅出了一絲做戲的氣味。
系著黑紗的畫框里裝著三個人的笑容。那是的場夫妻和他們六歲的兒子健太。第一次公審時,池本亨拿來了三張單人的大號遺像,后來好像被法庭職員警告了,從第二次開始,他就一直捧著將一家三口的生活照放大裱框的遺像。一年多的審判,他的模樣始終未變。
只是,無論看到他多少次,勛都覺得池本眼中的怨念與嚴肅的法庭格格不入……這便是勛的真實想法。不僅是池本,勛在將近四十年的法官生涯中,目睹了各種事件引發的怨念,每次都感到莫名地異樣。只要翻閱幾頁記錄,就能輕易想象降臨在被害者及其家屬身上的悲劇。然而,從中提取憤怒和憎惡的感情并非法律專家的工作。勛憑借多年的經驗得出了這個結論。
最應該警惕的是媒體炒作出來的歇斯底里的正義。未曾與被害者及加害者謀面的數千萬日本國民以媒體為中介,將名為輿論的兇器抵在了被告人的喉頭。不,確切地說,應該是抵在了法官的喉頭。同時,他們還要說:“你來制裁他。”
這起案子確實兇殘。根據檢方控訴,被告人武內真伍的行為甚至堪稱卑劣。他在被害者家中將一家三口,包括年幼的孩子殘忍殺害,最后還偽裝成遭到暴徒襲擊的被害者。由于搜尋不到逃逸者的行蹤,調查當局將矛頭對準了唯一生還的被害者,于是此人很快就招供了。然而在公審開始后,他竟然全盤推翻了供詞。
面對這樣的人,每個人理所當然地會心懷憎恨,希望他被處以極刑。只要生活在當今社會,沒有一個人能逃脫媒體的影響。法官也無一例外,自然知曉輿論的趨勢。
然而,不管輿論是否站在正義的一方,司法都不能受其影響。一旦受其影響,就容易忽略重要的事實。
冷靜而嚴肅。越是悲劇性強烈的案件,勛在審判時就越注重這種態度。
勛在擔任右陪席時經歷過兩次死刑判決。最讓他難忘的,就是在大阪地方法院刑事部工作時審過的初中女生綁架殺害案。兇手是一個債務纏身的四十歲男子,綁架初中女生的目的是索要贖金,但是他還沒來得及打電話,就遭到了初中女生的反抗,于是一氣之下將其殺害。由于他丟失了記有女生家庭電話的字條,憑模糊記憶撥打的號碼又沒能聯系上,于是他將尸體遺棄在了山林中。接到兇手錯撥的疑似脅迫電話的市民后來報了警,于是初中女生失蹤案出現了綁架的可能性,以媒體為中心的輿論漸漸高漲,越來越多的人關心起少女的安危。大約三個月后,調查當局通過車輛目擊信息等線索查到兇手,并令其招供。不久后,他們也找到了少女已經化作白骨的遺體。接著,便是案件的審判。
部門商討的結論在死刑或無期徒刑之間搖擺。正常來說,為謀財而誘拐未成年人,最終將其殺害并拋棄尸體,乃是避免不了極刑的重罪。但是這個案子在作案過程中呈現出了許多行動的隨機性,令人很難斷定這是一起有計劃的犯罪。雖說是情況所迫,但兇手在很早的階段就放棄了索要贖金。而且在公審過程中,被告人也表示了懺悔和謝罪。
然而勛認為,就算考慮了這些情況,也應該進行死刑判決。同時,媒體對女生的惋惜和對兇手的指責都很強烈。現在回想起來,他當時應該是受到了輿論的影響。另外,他那時也尚未深刻體會到下達死刑判決的沉重感。在這一點上,擔任左陪席的副審判員也一樣。唯有審判長直到庭審結束的前一刻都未表現出明確的態度。那位審判長為人溫厚,也深得勛的敬重,但是對他當時不明確的言行,勛感到了一絲不滿。
隨著針對判決的討論不斷深入,勛通過觀察他的表現,漸漸明白了下達死刑判決對法官,尤其對審判長來說是何等嚴肅的問題。他一直為此事糾結不已,甚至食不下咽,并在討論時經常一言不發。
如果是無論什么人都覺得鐵定判死刑的案子,審判長想必不會如此煩惱。可是現在還存在著無期徒刑的選項。正因為這樣,他才會無比糾結。輿論當前,法院院長也發話了。不過,最后他本人做出了死刑的判定。究竟根據什么,勛并不知道。審判長的心路歷程,他也不清楚。遺憾的是,審判長的結論似乎并沒有在內心搖擺完全消失之后得出。
判決公審當天,那位審判長坐在法官室的座位上,低聲彩排朗讀判決書。
“主文:判處被告人死刑……”
這個部分他反復練習了好幾遍。可是每次他都面部抽搐,難以啟齒。
就這樣,開庭時間到了。被告人面色鐵青,而審判長也不比他強多少。
“首先宣讀判決理由。”
審判長說道。延遲宣讀主文的行為本身就強烈暗示了死刑判決。被告人一開始像被施了定身法,但中途就不再聽判決理由,兀自啜泣起來。與其說是啜泣,更應該稱之為慟哭。他的哭聲響徹整個法庭。
那時,審判長的朗讀也變了調。他的聲音顫抖,始終讀不下去,臉上愈加沒有了血色,連呼吸也無比沉重。
“主文:判處被告人死刑……”
讀到這里時,他的聲音已經難以分辨。勛從未見過如此糟糕的宣讀。他感到萬分恐懼,回過神時已經在止不住地顫抖。
明明也有無期徒刑的選擇……勛開始這樣想。他甚至覺得,其實無期徒刑的判決才更妥當。事實上,案子在高級法院的確被改判了無期徒刑。那位審判長受到輿論影響,最后被名為死刑的怪物吞噬,失去了自我。
嚴懲犯罪分子,這么說其實很簡單。
但是,制裁一個人并沒有嘴上說的那么簡單。多一年少一年的量刑,都會讓法官煩惱不已。
后來,勛還參與過另一起死刑判決的案子。他在判決書上簽字蓋章的瞬間,感到自己的雙手染上了血污。那雖然是毫無搖擺余地的判決,但他的內心依舊痛苦萬分。
他不禁感慨,這真是份折壽的工作。
盡管如此,法庭基本上屬于審判長管轄,同樣是下達判決,左右陪席感到的壓力顯然比不上審判長。勛當上審判長后,尚未接觸過死刑審判,他為此暗自慶幸。
“還有三十秒。”
注視著秒表的法庭管理員發出了無機質的聲音。
那個聲音打破了勛的沉思,他下意識地掃了一眼旁聽席。
那一瞬間,他在旁聽席后方看見了熟悉的面孔。啊,多么懷念的面孔……勛不合時宜地感慨道。
那人——野見山兩年前還是東京地方檢察院八王子分院公審部的檢察官,現在則調動到了八王子分院的刑事部負責調查。
公審部的檢察官與法院的各個部門固定對接,因此法官和檢察官總是能碰上。野見山對接的正是勛領導的刑事一部,兩人總是頻繁見面,稱得上相看兩厭的關系。
一段時間未見,野見山已經完全褪去了稚氣,變得越來越威嚴了。他應該快四十了。此人以優秀的成績通過了司法考試,因為工作特立獨行而格外惹眼。挑釁的動作、充滿攻擊性的訊問、隨處表達著嘲諷的言辭……這人最喜歡的戰術,就是在法庭上故意掀起風浪。
雖然在審判方看來,他的言行讓人大皺眉頭,但是換一種角度看,那也許是優秀檢察官的一種典型。事實上,負責此次公審的女檢察官三原雖然年輕,但正因為年齡不大,與野見山相比明顯缺乏了一些魄力。
檢方的公審負責人通常是年輕的正檢與年長的副檢搭檔。年輕的正檢在公審中積累經驗,然后調動到別的部門……譬如負責調查的刑事部。野見山走的正是這條道路。
話說回來,他也負責了這起案子的起訴。勛在起訴狀上看見了他的名字。今天他來,應該是為了關注判決的走向。勛此前閱讀檢方調查書就覺得這起案子的調查方給人霸道急躁的印象,現在把野見山加進去,他就完全理解了。
“好,結束。”
法庭管理員大聲宣告。攝制組結束拍攝,匆匆離開了。
換作平時,被告人在法官登庭前就已經站在庭上,但因為這次開庭前有攝錄流程,他此時還在法院內的臨時拘留室等待開庭。攝錄結束后,法庭職員便去傳喚了。
趁著空當,勛仔細打量了坐在旁聽席上的野見山。二人對上了視線,野見山對他點點頭,勛也不著痕跡地點了一下頭。
野見山斜靠在椅背上,雙臂大咧咧地盤在一起。一身藏藍色三件套西裝是他的標配。柿紅色領帶的結口大得很不自然。他長著一副尖下巴的倒三角臉,充滿自信的目光絲毫未變。斜挑著的薄唇也跟從前一樣,仿佛隨時都能蹦出嘲諷的話語。
聽了今天的判決,那副不好對付的神情究竟會有什么改變?勛有點好奇,但是轉念一想,那樣太不地道了。
勛斜后方的門打開了。兩名法警押送戴著手銬、系著腰繩的被告人武內真伍進入法庭。
五十一歲的被告人身穿灰色西裝,搭配白色襯衫,沒有系領帶。他入庭后先行了一禮。
此人身材中等,也許是被系了腰繩,他有點疑似不自覺地彎腰駝背。在那弓起的背上,遍布著他在案件中遭受的擊打痕跡——根據檢方指控,那是他自己用金屬球棒造成的傷痕。那些瘢痕瘤恐怕一輩子都無法消除。
他的西裝腰圍很是寬松,足見這一年的拘留生活讓他消瘦了不少。盡管如此,他的肩膀和背部還是看不到一絲廉價的皺褶,將其人襯托得頗有紳士風范。那應該是高檔品牌的西裝,或是一流裁縫量身裁制的服裝。這人圓臉、大眼,在整個公審過程中,不僅是外表,連舉止都始終高雅紳士。
他出售了家族代代相傳的山林,資產已經超過四億日元,并且單身未婚,沒有近親。可以說,他完全不需要為自己的生活發愁。
本次審判,檢方提出的案情概要,就是這么一個人到朋友家做客,先打死了兩夫妻,后勒死了孩子。
沖動殺人。這是檢方的主張。他殘忍殺害了與其并未有金錢糾紛的朋友夫妻,其動機只能如此定性。可是這樣一來,檢方就必須使出全力,證明武內心中潛藏著造成沖動的苗頭。
“因為他背叛了我。”
武內在招供階段給出了這樣的回答。調查人員又問:“他怎么背叛你了?”對此,他的回答是:“我送給的場先生的領帶,他一次都沒用過。”
這種動機真的成立嗎?他并不打算否定一點瑣事引發的犯罪。自己用心送的領帶,對方卻從來不用,這的確會令人受到傷害。然而,對方也有自己的喜好,就算是別人用心送的禮物,若是不喜歡,恐怕也不會用。授受雙方的心情不對等,難免會成為矛盾的火種。
可是,這個武內在法庭上始終保持平靜沉著,要說他因為一條領帶……著實令人費解。對不上號,不太可能。更別說進入公審后,武內全面推翻了此前的供述,使它看起來就像錫紙房子一樣虛假而不堪一擊。
他說的那條領帶,在兩夫妻的兒子聽到父母遭殘殺的響動從二樓下來時,被他用作將其絞殺的兇器。換言之,它是案件的關鍵證據。目前辯方的主張是,調查當局利用這個關鍵證據編造了十分牽強的動機,通過夜以繼日的疲勞轟炸式審訊,誘導被告人做出了供述。勛覺得這并非不可能。
如果只是這樣便也罷了,這起案件中還有一個不解之謎,就是被告人背部的擊打痕跡。檢方、辯方兩方的鑒定人一致同意,痕跡是由金屬球棒擊打所致。從被告人襯衫背部附著了被害者夫婦血液的事實推測,金屬球棒應該是先被用于毆打被害人夫婦,再被用于擊打被告人背部。現場留下的金屬球棒為男主人的場洋輔所有,它應該就是兇器。
問題在于,是誰擊打了被告人武內的背部?
根據記錄,武內從肩膀到腰部的幾乎整個背部都遭到了強力毆打,導致其肩胛骨兩處骨裂,左手背骨裂,另有鞭擊損傷[2]、嘔吐、發熱等癥狀。
檢方認為武內的傷是他本人為逃避罪責所做的偽裝。一大理由是:的場夫婦的被害部位相對集中在頭部,武內除后頭部外,未見其他明顯的頭部外傷,其損傷主要集中在背部。
對此,辯方駁斥道:武內是用雙手保護頭部,因此避免了損傷,證據在于其雙手手背都有擊打痕跡,左手背更是出現了骨裂。辯方鑒定人還提出:被告人背部的擊打痕跡需要普通成年人高高舉起金屬球棒,以強大的力量向下擊打至少二十次方能造成。換言之,那并非能夠自導自演的擊打痕跡。
檢方鑒定人主張,只要是身體健康的男性,反持球棒擊打背部也能發揮出相當大的力量,只要次數足夠多,便足以制造出被告人身上的擊打痕跡。當然,檢方鑒定人本就不可能主張無法實施,在這一點上可以認為是見解不同。只不過,按照勛自己手持球棒擊打背部的感覺來看,他覺得單憑被告人應該制造不出證據照片上那般嚴重的擊打痕跡。
成為行兇現場的被害人宅邸是位于東京調布的兩層住宅。行兇時間是八月二十七日傍晚五點半。家中并未發現入室搶劫的痕跡,行兇時間前后,附近也沒有可疑人物的目擊信息。宅邸大門未上鎖,屬于外人可入侵的狀態。然而,室內并未發現有人穿鞋進屋的痕跡,也沒有可疑的指紋等線索。金屬球棒把手處的指紋被清除了。
辯方主張——據說武內在招供前一直堅持這種說法:他與的場夫婦在一樓起居室交談,突然有個頭戴絲襪的男人闖了進來。那人中等身材,身穿黑色系的上衣和長褲,手持放在的場家門口的金屬球棒,一言不發地舉起球棒擊打了距離最近的武內的肩膀。在武內倒下后,該男子走到房間中央,輪流毆打的場夫婦。
此時,鄰居池本亨的妻子杏子正在院子里給盆栽澆水,聽見隔壁隱隱約約傳出類似慘叫的聲音和響動。但是那些聲音和響動并沒有大到足以引起警惕,加之持續時間不長,杏子夫人就沒有在意。
等武內準備撲向暴徒發起反擊時,暴徒對的場夫婦的攻擊已經基本告一段落。緊接著,他又推開武內,對準其背部展開了連續毆打。
檢方提出質疑:若暴徒入侵時已有行兇打算,應該自帶武器,那他為何要使用放在室內的金屬球棒呢?然而,讓武內回答這個問題未免有些強人所難。因為只有真兇才知道答案。也許真兇確實攜帶了武器,但是在進門時發現了球棒,認為它更稱手。這么說也并無不可。
最先報警的人是武內。系統上保存了五點五十八分撥打報警電話的記錄。雖然是在兇案發生的大約三十分鐘后,但武內本人解釋,這是他從負傷的打擊中恢復過來所需的時間。他擔心兇手尚未離開,一旦妄動會引來又一輪攻擊,再加上背部的劇痛,導致他一時半會兒沒能動彈。
在此期間,兇手拿起了放在起居室桌上的領帶,在樓梯處勒死了被害人夫妻的兒子的場健太,隨后逃離現場。而按照檢方的推論,武內在這空白的三十分鐘內完成了偽裝工作。
不夠確鑿的線索,空白的時間,未留下行蹤的兇手,獨自存活的男子……調查陷入僵局時,當局轉而將矛頭對準第一個報警的人,這實在無可厚非。可是,他們想出來的武內真兇論顯得那么不自然,甚至扭曲。沖動行兇的兇手在作案后冷靜地展開偽裝工作,這著實說不過去。
盡管如此,檢方還是強行起訴了。只要能將案件放到司法的流水線上,制度就會幫助其以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精確度定罪。不合格品只有千分之一的概率。雖不知道他們是否完全寄希望于這個日本的司法神話,但至少可以說,檢方多少存在一點做甩手掌柜的嫌疑。
“起立!”
工作人員一聲號令,庭內所有人同時起立行禮。
“那么開庭吧。”
勛重新坐定后,努力用溫和的語氣說。
“今天將在庭上宣讀判決,請被告人出列。”
已經被解開了手銬和腰繩的武內動作僵硬地走上正對法官的被告席。他略微低垂的臉上沒有表情,嘴唇還有點發青。
“好,那么我要宣讀判決了。”勛不知不覺加快了語速,平淡地說道,“關于本次兇殺案,接下來我要宣讀針對被告人的判決書主文,請注意聽。”
從主文開始宣讀,證明不是死刑……不等在場的人反應過來,勛立刻開始了宣讀。
“呃……主文:宣判被告人無罪。”
法庭內鴉雀無聲,仿佛誰也沒聽見勛的聲音。
“接著是認定事實與判決理由,這部分有點長,被告人可以坐下來聽。”
武內緊繃的唇間吐出一聲“是”,繼而低下了頭。
他像木偶一樣動作生硬地坐了下來,此時旁聽席后方總算有了反應。
“無罪,無罪。”
庭內回蕩著難掩興奮的低語,好幾個人沖了出去。
勛可以不去看死者家屬和野見山檢察官的臉。
他平淡而嚴肅地朗讀起了判決文書。
“三原檢察官臉色好差啊,我以為她要直接栽倒了。”
走在返回法官室的專用通道上,副審判員中西開口道。他雖然壓低了聲音,但語氣很是興奮。左右陪席在審判長朗讀判決書期間都無事可做,可以仔細觀察法庭的情況。
“要是她真的栽倒了,我挺想跑過去照顧她的。”
紀藤法官半開玩笑地說完,跟在后面的司法修習生都輕笑了幾聲。
“沒想到野見山檢察官也來了,好難得啊。”
聽了勛的話,中西面露疑惑。看來他沒看見野見山。
“我也看見了。”紀藤咧嘴笑道,“他跟三原小姐相反,滿臉漲得通紅。看他那個樣子,等會兒肯定要來發牢騷。我敢打包票。”
“對我發牢騷有什么用。”
勛雖然沒把那句“自作自受”說出口,但意思很明顯了。
“老實說,其實我擔心了好久。好在總算順利結束了……”
紀藤說完,勛也微笑著點了點頭。聽到那想必是令人震驚的判決,在場的相關人士肯定都在各自的立場上心有所想,所幸沒有人真的大鬧法庭。
“只要保持平靜沉著,就能得到這樣的結果。”勛說著,掃了一眼司法修習生們年輕的面龐,“今天可是寶貴的經驗。正因為法官獨立,才使這樣的判決成為可能。你們要相信自己,帶著勇氣做出決斷。既然當了法官,一輩子總會碰到一起這樣的案子。所以務必要培養起發現這種案子的能力。”
勛對他們笑了笑,四個修習生齊齊低頭行禮。
雖不能說心滿意足,但這的確是一場值得自夸的審判。對一度被逼到招供的被告人做出無罪判決,用法律界的常識來說,可謂接近奇跡。他本人就從未經歷過如此大膽的判決。更何況,這場審判最后還嚴肅有序地收場了。可以說,這足以成為勛多年法官生涯的總結。
走出專用通道,一行人進入了位于大樓北翼的刑事一部。法官室通常位于書記官室的背后,但是刑事一部的書記官室和法官室是隔廊相對的配置。
“今天完成了這么重要的判決,不如去立川還是哪里慶祝一下吧?”
紀藤一進屋就解開了法袍紐扣,同時看向勛和中西。
“原來你昨天加班就是為了這個啊?”
中西調侃了一句,周圍的人都笑了。
眾人交談了幾句,走廊上突然傳來了像是有人奔跑的急促腳步聲。
“喂!審判長!喂!”
聽見那個聲音,勛停下腳步回過頭去。只見一個身穿黑色西裝的男人腋下夾著相框飛奔過來。是池本亨。只消一眼,勛就看出對方表情十分兇煞。
“喂!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池本喘著粗氣怒喝一聲,沖過來揪住了勛的法袍。頑石一樣堅硬的拳頭死死頂在他的手臂上。
“住手,住手!”部門的人頓時炸了鍋,全都圍過來拉住池本。
“混蛋,放開我!畜生!誰叫你給我亂判的!”
周圍人的反應似乎激怒了池本,他開始面目猙獰地咒罵。
“你這樣很危險。”勛強裝鎮定,從對方手中扯出了自己的法袍。
“站住!別跑!喂!”
“好了好了,快住手!”
池本還想拽住他,部門的年輕人慌忙將其拉開了。可他還要往前沖,最后腳下一滑,重重地跌坐在地。
室內響起玻璃破碎的聲音,所有人都愣住了。
原來是鑲嵌遺照的相框摔碎了。照片飄落在地,池本的手滲出了血。
池本輪番看著地上的照片和自己的手,接著抬起頭看向勛。
勛感到他的目光中有種異常的冰冷,嘴上還是淡淡地重復著剛才的話。
“你這樣很危險。”
池本沒有立刻站起來。他拾起照片,放在了沒有玻璃的相框上。接著,他使勁眨著眼睛,一味看著勛。盡管呼吸沉重,但他始終沒有移開目光。
“幫他把玻璃收拾一下吧。”
勛對書記官和修習生做了指示。隨后,他看著眾人開始收拾碎玻璃,緩緩轉身離開。中西已經打開了法官室的門鎖。
“你這樣很危險。”
勛又對池本說了一句,接著便在紀藤等人的掩護下走進了法官室。
“哎喲,嚇死了!”
中西夸張地抖了兩抖,仿佛要甩開沉重的空氣。接著,他關上了門。
不少當事人都會闖到法官室來鬧事,但是像剛才那樣的殺氣,還是會令人背后發冷。勛當了這么多年的法官,還是頭一次被人揪住。作為最低限度的安保措施,法官室并沒有掛牌,也沒有在院內導覽上注明。盡管如此,若是在走廊上碰到了,那也無計可施。
“對我發牢騷有什么用啊……”
勛又說了剛才的話,繼而長嘆一聲。他脫下法袍,收進儲物柜里,再用咖啡機沖了一杯咖啡,走到自己堆滿資料的座位上。
當他稍微松開領帶,拿出抽屜里的餅干吃了一塊時,外面傳來了輕輕敲門的聲音。事務員探頭進來說:
“部長,野見山檢察官……”
他還沒說完,背后就伸出一只手,猛地推開了房門。一臉冷然的野見山走進來,慍怒的目光鎖定了勛。
勛正要站起來,卻被野見山抬手攔住了。
“在這里就好。”
以千分之一的概率抽中了下下簽的檢察官雙手插進暗色西褲的口袋里,開始在勛的辦公桌前來來回回地踱步。
“您對我有什么意見嗎?”
他繃著臉問。
“怎么可能。”勛微笑著說。
“這是您的個人判斷?”
“當然是經過商討得出的結論。”
雖然這個判決是勛積極提議得來的,但他本人對此也很有自信。對于部長意志堅定的探討,左右陪席不可能一致反對。在這一點上,紀藤和中西都算是中庸的法官。
“我要在高院推翻您的判決。這會成為您的污點。”
“高院?那么,你要上訴嗎?”
野見山露出了懶得回答的表情。
上訴雖是檢方和辯方的自由,但現狀是,二審法院非常重視一審的判決。因為一審是案件尚未平息時發生的第一線審判。二審也許能改動一些量刑,但絕大多數結果都是駁回上訴。無論一審的判決看起來多不講理,都不能指望二審會給出有罪變成無罪,或者無罪變成有罪的極端變動。因為這里面還有另一個考量——若判決結果變化太大,審判方整體的可信賴性就要被削弱。為此,那些哭訴蒙冤的死刑犯都面對著極其痛苦的斗爭。如果存在冤屈的苗頭,必須在一審將其摘除。
“別怪我啰唆,我勸你還是別上訴。而且你最好也說說高檢的人,那樣子很難勝訴啊。刑事部的工作得再細致一些。三原小姐那么孤立無援,實在太可憐了。”
野見山雙手撐在勛的辦公桌上,朝他湊了過去。
“兇手就是武內,沒人逼他招供。”
“我很清楚這是檢方的主張。”
“您沒有制裁殺人犯,而是把他放歸了社會。”
“野見山先生,”勛站起來,從自己的儲物柜里拿出了金屬球棒,“你試著用它擊打自己的背部吧。根本制造不了那種程度的痕跡。現在你應該做的不是對我發脾氣,而是對警察施壓,讓他們追查逃走的真兇。否則,的場一家永遠都死不瞑目。”
野見山用銳利的目光輪流看了看球棒和勛的臉,一句話都沒說。
“不過話說回來——”勛收起球棒,自行解除了緊張的氣氛,“我今后可能再也不能像這樣跟野見山先生碰面了。”
“要調動了嗎?”野見山雖然面色陰沉,但聲音十分冷靜,“不過梶間部長您還在跟進三鷹的連續騙保殺人案,那個案子不結,應該不會調動吧。”
發生在三鷹市的連續騙保殺人案是被害人多達四名的重大案件,三個月前剛開始公審。
“我也沒想到那個案子會分過來啊……雖然猶豫過一段時間,但是再這么下去會沒完沒了,加之我的心意已經確定下來了。”
“您的意思是?”野見山挑了挑眉毛。
“我要退休。”
“哦。”野見山毫無感情地感嘆了一聲。
“我不知道你能否理解家庭的問題。其實我家中老母已經起不來床了,要是我調動到別的地方,一是不好移動,二是無人看護,所以我干脆咬咬牙,決定退休了。”
其實還有另一個理由,就是某大學向他發出了擔任教授的邀請。但他覺得沒必要在這里說,便只說了最主要的理由。
“那您可要保重了。”野見山擺出了嚴肅的表情,然而嘴角還是歪的,“沒想到梶間部長是個如此孝順的人。您確定不是在逃避注定要判死刑的三鷹案嗎?”
說完,他就轉過了身。勛不想回答他,只是默默地看著這個討厭的人恣意留下令人不悅的心情后拂袖而去。
“我可能去不了您的歡送會了,畢竟這邊事情也很多。”
野見山扶著門,又留下一句多余的話。
“別擔心,反正我不叫你。”
勛對著他的背影說。
注釋
[1]即日本放送協會。——編者注。
[2]鞭擊損傷:指由于身體劇烈加速或減速運動而頭部的運動不同步,致頸椎連續過度伸屈而造成的頸髓損傷。——譯者注。
三生三世步生蓮系列(全四冊)
【三年之約唐七經典力作《三生三世步生蓮》全四冊重磅來襲!】新增4萬字番外《今朝昨日》,三生三世一世界,仙俠神話蓮花開,行過處紅蓮開遍,謂之步生蓮。這是成玉與連宋的故事。花神長依為護好友而身死鎖妖塔,水神連宋舍半身修為相救,卻惹天君震怒,將其散魂打入凡界。連宋下凡,以大將軍身份守護著疑似長依轉世的熙朝公主煙瀾。煙瀾的堂妹——熙朝小郡主成玉,一介凡軀,卻被百花奉為花主,與連宋半面之緣,一見如故。而后成玉又與王世子季明楓結緣于麗川,但一場變故,令成玉悔痛交加,終與季明楓不歡而散。回到京城的成玉與連宋再度相逢,連宋敏銳覺察到她達觀背后的隱痛猶深,憐惜之余用心治愈成玉的傷情,二人在相處之中漸生情愫。恰在此時季明楓翩然歸來,欲挽回成玉……神妙奇異的故事,輕盈暖萌的文風,讓人感受著天上凡間“行過之處,步步生蓮”的孽愛情緣。
劍來(1-49冊)出版精校版
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我陳平安,唯有一劍,可搬山,斷江,倒海,降妖,鎮魔,敕神,摘星,摧城,開天!我叫陳平安,平平安安的平安,我是一名劍客。走北俱蘆洲,問劍正陽山,赴大驪皇城,至蠻荒天下。斬大妖,了恩怨,會舊人,歸故鄉。刻字劍氣長城,陳平安再開青萍劍宗!
長安的荔枝(雷佳音、岳云鵬主演影視劇原著小說)
同名實體書新鮮上市,馬伯庸歷史短小說“見微”系列神作!大唐天寶十四年,長安城小吏李善德突然接到一個任務:要在貴妃誕日之前,從嶺南運來新鮮荔枝。荔枝保鮮期只有三天,而嶺南距長安五千余里,山水迢迢,這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為了家人,李善德只得放手一搏……古裝版社畜求生記,帝國夾縫中的小人物史詩。
龍族Ⅴ:悼亡者的歸來
熱血龍族,少年歸來!這是地獄中的魔王們相互撕咬。鐵劍和利爪撕裂空氣,留下霜凍和火焰的痕跡,血液剛剛飛濺出來,就被高溫化作血紅色的蒸汽,沖擊波在長長的走廊上來來去去,早已沒有任何完整的玻璃,連這座建筑物都搖搖欲墜。
明朝那些事兒(全集)
《明朝那些事兒》主要講述的是從1344年到1644年這三百年間關于明朝的一些故事。以史料為基礎,以年代和具體人物為主線,并加入了小說的筆法,語言幽默風趣。對明朝十七帝和其他王公權貴和小人物的命運進行全景展示,尤其對官場政治、戰爭、帝王心術著墨最多,并加入對當時政治經濟制度、人倫道德的演義。它以一種網絡語言向讀者娓娓道出明朝三百多年的歷史故事、人物。其中原本在歷史中陌生、模糊的歷史人物在書中一個個變得鮮活起來。《明朝那些事兒》為我們解讀歷史中的另一面,讓歷史變成一部活生生的生活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