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要追溯到十年以前,那時我才十四歲,剛剛考上高中,我是我們這一帶唯一一個光榮考上縣重點高中的學生,也就在那年,我們家爆發了全面危機,當時哥也在另一所中學讀高二,有個周末,我們從不同的學校回到家中,臨到返校時刻,突然發現我們都拿不到下一周的生活費了,借也沒地方借,之前已經把所有能借的地方都借了一遍,而且都還沒還,也不知道如何還,求告無門的處境令父親淚流滿面,但他是個干脆果斷之人,當即擦干眼淚召開家庭會議,告訴我們,我們一直都在蒙著眼睛朝前跑,并不知道我們其實是跑在一條錯誤的跑道上,讀書不花錢的好時代已經過去了,我們沒趕上,這才讀高中,已經這么艱難,萬一我們都考上了大學,肯定還需要更多的錢,是現在的幾十倍上百倍甚至上千倍,到那時又怎么辦?與其千辛萬苦考個大學再失學,不如現在就退學算了。我們被父親的分析弄得啞口無言,我們一向聽他的,不然還能聽誰的呢?何況還有他的眼淚,那可是開天辟地第一次,我們給震撼得像兩只風中寒蟬。話又說回來,我們能讀到高中,在大石壩已經是走了鴻運,很多人只讀了個小學,就背著被窩卷出門了。父親叫我去趟學校,拿回我的書,還有一個學英語用的步步高復讀機,以及字典什么的,我不想去拿,既然不用讀書了,那些東西拿回來又有什么用?更重要的是,我覺得那個地方傷害了我,之前一直鼓勵我,誘惑我,害我專心致志地學,興致勃勃地考,真的考上了,又用錢這個東西把我拒之門外,這不是流氓加無賴嗎?那以后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避免提到學校兩個字。父親連夜出去為我們找出路,以證明他的不讀書一樣可以活得很好的理論。我的出路很快就找好了,就是鎮上的王宏發超市,那時還不叫超市,只是一個門面稍微大一點生意相對好一點的雜貨店,里面什么都賣,連農藥都賣。那里缺一個營業員,父親報上我們兄弟倆的名字,老板二話沒說選中了我。這孩子我知道,我們這里第一個考上縣一中的,這樣的孩子不要還能要誰?哥的出路就沒那么好找了,首先,父親不想讓他的高中生兒子去干挖煤修路上建筑工地一類的體力活。他初二就戴上了眼鏡,父親夸他“一看就是個讀書人”,父親希望哥能跟我一樣去學門手藝(他把雜貨店店員的營生叫做學做生意)。他先給哥謀到一個去書店做學徒的機會,正好哥也喜歡看書,很對路子,但哥一去,人家并不安排他做書店學徒,只吩咐他騎著三輪去火車站接貨,再往各地送貨,根本沒機會靠近書店,這還不算,還要自己管吃管住,不用算都知道收不抵支,連白干都不止。父親說,我們又不是來學蹬三輪車的。后來又讓哥去學修汽車,很大的汽修廠,我們都覺得這條路不錯,車總是會壞的,壞了就得修,就得找修車師傅。哥在那里干了不到一個月,猛地發現自己竟然是個色盲。他的師傅抬手把他一推:格老子快些回去!發動機里面全是線,你連紅的綠的都分不清,學個么屁啊!父親急了:我們把紅的綠的反過來記不就行了嗎?師傅說:如果因為線接錯了人家在路上出了事故,別怪我沒提醒你。人命關天,誰也不敢賭,只好再想別的辦法。這個發現大大打擊了父親的積極性,什么事都要先掂量一下哥的視力。我怎么會有你這么個兒子呢?我們一家人的眼睛都好好的。父親百思不得其解。后來哥又干了些什么別的行當我并不清楚,我只知道,一年以后,哥像條被打跛了腿的狗一樣夾著尾巴回來了。他從不跟我講起他在城里的日日夜夜,我因為在雜貨店成天忙得像個陀螺,心理上又處于對失學的哀悼期,也沒心情問他,我只知道他從此迷上了鎮上的租書攤,一摞一摞的武俠小說被他借回去。與此同時,父親病倒了,我們這才知道,我們的失學固然與貧困有關,更與父親的病情有關,那時父親已得知自己患了肝癌,但他瞞著我們,當機立斷修改家庭計劃,也修改我們的人生道路,他知道他死了,我們必然面臨失學,與其到那時六神無主,不如提前把我們拖上另一條相對安全的軌道。父親的死讓我驟然長大,我意識到自己是家里唯一能賺錢的人,自豪感趨使我為這個家畫了個藍圖,我豪氣蓋天地跟哥商量,不能讓人家看扁我們這兩個沒有父親的孩子,我們也得像村里的家家戶戶那樣,把破爛的小平房改造成二層小樓。這時王宏發的雜貨店已初步具備了超市規模,我的工資也以平均三個月一次的速度往上小幅度地漲著,我把工資全都交給了父母,自己一分錢也不留,因為用不著,王宏發是個厚道人,管吃管住,連理發都管。五年下來,我們終于決定動手了,雖然還差一點,但王宏發真是個大好人,他主動提出,可以從他那里預支兩年的工資,也就是說,我至少兩年內不能跳槽。其實我正想著離開那里,到大一點的地方去,不過,為了房子,不跳就不跳吧。那時我還沒有意識到,我犧牲的不僅是十四歲以來的全部工資,我還不由分說地犧牲了一個少年的夢想,以及這個犧牲給我的人生帶來的改變。當我們把所有的錢、包括王宏發的預支也花光的時候,房子還只是一個光溜溜的筒子,門窗和家具都還在商店里,等著我們去付錢,把它們一件一件搬回來,但我們卻在里面住得很快活,我每個星期從店里回來兩次(以前只回來一次),天還沒亮就起床往鎮上趕,以便準時開門營業。我和哥躺在地鋪上,摸著赤裸的四壁,享受著沒有門窗約束的風,展望我們在新房子里的新生活,我們在到底誰住一樓誰住二樓的問題上爭論不休,最后我們決定,把二樓的客廳也改成臥室,我們三個人全都住在二樓,到了晚上,打開房門,可以躺在床上邊聊天邊入睡。那時我們都忽略了女人的事情,以為以后的日子里永遠都只有我們母子三人。事情很快就往另一條路上走去。我說王宏發怎么對我這么好呢,又是漲工資,又是預支,還可以隨時找他借錢,原來他打算把我收為上門女婿,他只有一個獨生女兒,初中讀完就沒繼續往下讀了,閑在家里看電視,晚上看首播,白天看重播。我很抗拒這件事,不是抗拒他女兒,而是王宏發本人,我覺得他一直都在打我的主意,很可能一開始就是打的這個主意,所以他早早撒下大網,不動聲色地下餌子,快到收網了才說出他的意圖。我雖然還沒談過戀愛,但我從小就知道,做上門女婿的男人,是最沒骨氣的男人,相當于賣身投靠,舍身求榮。但母親卻一個勁地做我的工作:面子算狗屁!有吃有住有錢花就行,他們活不到一百歲,將來他們一死,人是你的,超市是你的,什么都是你的,腰里無錢是病人,有了錢,不管在哪里都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母親還說:居然人家主動提起來,說明是人家姑娘先看上的你,人家一家人都看上了你,這跟你去求人家大不一樣。哥的想法也跟母親差不多,他說:我們這種家境,只能等著別人來選我們,我們沒有資格去選別人,如果不是特別反感,最好不要錯過。他哪知道,我正好開始反感了,不是反感王宏發的女兒,而是反感一直站在王宏發的超市里這件事,我沒有一天不在想著逃走的事,可一覺醒來,又因為各種很現實的理由逼得我不得不去打開那扇討厭的卷閘門。就在我跟自己斗爭的時候,狡猾的王宏發率先征服了母親,他用大卡車拖了一車東西到我們家,里面裝滿了裝修房子的一切所需,母親在沒有征得我同意的情況下,與王宏發訂下了我和他女兒的口頭婚約。母親后來跟我分析:他只說結婚以后住他家里更方便工作,并沒有明說是去做上門女婿。話說回來,現在誰家的孩子不是一結婚就分出去單過?進來出去都差不多,一回事。
我知道王宏發的寶貝千金叫心欣,但我成天呆在店里,三頓飯也在店里吃,很少能夠見到她。王宏發說了那件事后,過了大概一個星期,心欣突然到店里來了,她穿了件淡藍色的連衣裙,同色的腰帶高高地勒在胸口下方,老天!她的胸部什么時候變這么高了,她身上還有股好聞的味道,我就像第一次見到她似的,緊張得腿都僵了。她說她是來買護發素的,她遞上錢,不等我找零,就拿著護發素跑了。我望著她的背影想:她看上了我什么呢?她又不了解我,我們之間連話都沒說過。
后來她告訴我了,她說我腦子好,是我們這一帶第一個考上縣一中的,長得也好,完全不像從大石壩來的人,最重要的是,人品也好。我哼了一聲:你怎么知道我人品好不好?
我爸說的,這么多年,你的帳目清清楚楚,一分錢的糊涂帳都沒出過。
我望著她,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要是我告訴她,我每天晚上躺在床上都在考慮著第二天如何從這里消失的事,她會怎么看我呢?
一年后,我們結婚了,整個婚禮沒讓母親操半點心,當然也沒出半分錢,一切的一切,包括我的服裝在內,都是王宏發掏錢。母親說:該他掏錢!他搶走了我這么大個兒子,斷了我家的財路。婚禮進行到后半部分時,我看到了角落里的母親和哥,盡管他們努力用嚴肅和平靜來掩蓋傷感,我還是能感覺到,他們萬分失落。我走過去,坐在母親旁邊,說:我還像以前一樣,每星期回去一次。母親說:走了這條路,就要走好,一個月回去一次就可以了。我意識到事情正在慢慢顯露它的真相。母親又說:生了孩子,也不要跟他們爭,不管跟你姓還是跟他姓,都是你的孩子。我有點坐不住了,我還沒看到過她的身體呢。
婚后第一個月,我迎來了一個重大改變,我沒有工資可拿了,心欣說:你已經是老板了,哪有老板給自己發工資的?
沒有了工資,對我的生活沒什么影響,我照常工作,照常吃喝,大石壩那邊就不同了,沒有了我這點涓細的財源,很快就像斷流的小河溝一樣裂開了無數口子。
母親幾次帶信來叫我去找哥談談,她說哥現在根本不聽她的,她急得要命,一晃就是一年,一晃又是一年,眼看三十歲就喊得答應了,還沒一個媒人上門,附近的姑娘早就被搶光了,遠一點的,他這個條件誰肯來?再不出去找點事做,我看他真的只能打光棍了。
我在租書攤上找到了哥。哥一聽進城兩個字就不耐煩: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我就不信我不進城真的會餓死,我又不跟別人攀比,我關起門來過我的,怎么就不行?
他是不跟別人比,他是用躲的,每年春節,打工的人陸續回鄉,大家坐在一起,一人捏一個手機,鈴聲此起彼伏,一個比一個好聽,口袋里的百元大鈔像手紙一樣往外刷刷直抽,哥再淡定,也受不了那個刺激,于是就躲到床上裝病,從大年初一一直睡到正月十五,睡到那些刺耳的手機鈴聲終于消失在出村的路上。其實母親也恨不得躲起來,畢竟是她兒子,他難受,她也揪心,可她又實在指揮不動這個兒子,有幾次她實在氣憤不過,質問他:你是不是在城里丟過什么人,至今都不敢回去?這問題我也問過他好幾次,他從不正面回答,只有一次,他隱約透露過一點:我窮,我土,我笨,但我大小是個人,是人就有人的尊嚴。再一細問,他就死死地閉了嘴。
我把哥從書攤上揪出來:整天看這些東西有什么用?你以為書中真有顏如玉?你不進城掙錢,莫說是顏如玉,顏如屎都沒有。
大不了我不娶媳婦。
狗屁!你非娶不可。我已經這樣了,你想讓我們家斷絕香火嗎?
哥突然笑起來:我想起一件事來,爸當年還拿過獨生子女證呢,我看到過那個證書,他使了花招才生下了你。沒想到花招白使了,你最終還是成了別人的兒子。要不這樣,你們生兩個,送我一個。
結婚光是為了生兒子?我用一個男人的目光盯著同是男人的哥。
哥當然懂得,他從鼻子里吁出一口氣:你以為我不想?我想得要命,想得我都要犯錯誤了。
所以你得出去呀,呆在大石壩,連犯錯誤的機會都沒有。
算了,我還是打我的光棍吧。哥垂下眼皮,好不容易點燃的火星又熄滅了。
哥回去的時候,說要帶一提卷筒紙回去。
自從十五歲那年進了王宏發的商店,我們家的油鹽醬醋洗衣粉卷筒紙就再沒掏錢買過,都是我帶回家,月結時從工資里扣。現在沒有工資了,我就得現場掏口袋,不然收銀員會不答應。
這回哥非要自己付。他的手深深地探進口袋,用力一掏,口袋都給拉得翻了過來,我掃一眼就知道,他的全部家當不足二十。我想,刺激他一下也好。果然,收銀員一五一十地清點后報出十八塊三這個數字,而那提卷筒紙要二十三塊。忽地一下,我看到他的臉紅得要滴出血來。
我趁機說:如果你想進城,我給你籌路費。
以前,誰也不進城的時候,那些人是怎么擦屁股的?哥抬眼四顧,好像天空會給他一個答案。他的眼鏡上蒙著一層厚厚的灰,一只鏡片上有兩條裂紋,他把那兩條閃電般的裂紋對準我:
鎮上還有沒有王鴻發這樣的人家,我也去給人做女婿算了。
我扭頭就走。
心欣在鎮上耳目很多,很快就知道哥來過鎮上了,責怪我不留哥歇一會,吃了飯再回去。我不吱聲,我知道她并不一定真的是這么想的。她,她們家的人,都喜歡這樣,說的是一個意思,想的又是另一個意思。
果然,她接著往下說了。
哥有什么打算呢?大石壩像他這個年齡的人,應該就他一個吧,他不感到孤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