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事是下午去見杜書記引發的。
中午在食堂吃飯,接到班導師吳老師的電話,要我下午去學院找杜書記。杜書記是新聞學院的副書記,管學生工作。我覺得怪,我與杜書記雖然認識,可幾年來并沒有過單獨的交往,他怎么會突然找我?我問吳老師:“是找我嗎?”吳老師說:“是找你,找許晶晶,你。”我心中有種異樣的感覺,說:“他從來沒找過我呢!有點怕怕的。”又說:“什么事啊?”吳老師說:“可能大概是了解一個什么情況吧,去了你自然知道。”我說:“有點緊張。”她說:“沒有那么大的事呢。”
沒有那么大的事,那就是有事,肯定還不是什么好事。餐盤里的飯剛吃幾口,不吃了,端到洗碗的地方,有師傅接了過去。回宿舍的路上碰到三班的翁萍,她熱情地問:“許晶晶,保研準備報哪個學校?我建議報武漢大學,那里的新聞專業是很強的,全國排得上號,排得上號呢,全國呢。”這正是我想去試試的學校,可是怕人家不要,面試被刷下來太丟人,打算暗度陳倉去的。我說:“我一個后補名額,還敢想武大?沒吃老虎膽。”她說:“搞不成又沒誰咬你一塊肉,怕個鬼。”我說:“我的最高目標就是本校。”她擠出一個不屑的鬼臉說:“麓城師大?勉強一個211,985都沒份。要逮住機會把自己漂白呢,不然到社會上,沒有人正眼瞟你。”我嘆氣說:“高考沒考上一個捏得叫的大學,前途無亮,太現實了。”她說:“不但現實,而且殘酷。”我把肩往上一聳說:“別嚇老百姓。”心里是同意她的話的。
中午躺在宿舍心神不寧,同宿舍的秦芳問我怎么了,我說:“杜書記下午找我談話呢。三年多都沒找過我。”秦芳說:“我覺得應該跟保研有關。”我說:“我有點緊張。”她說:“應該是動員你留在本校吧,排前面的都攀高枝去了。”又說:“也可能是發展黨員的事。”我想著如果是這樣,那就好了。可聽吳老師的口氣,好像不是什么好事,是好事她就直接告訴我了,誰都愿傳達喜訊。那么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實在也想不起自己做過什么壞事。談過戀愛,夜不歸宿也有那么幾次,誰當回事呢?前面發展黨員,有幾個女生也這樣了,從來沒有人當作一個問題提出來,難道偏偏輪到自己就是個問題?應該不會,絕對不會。那么是保研出了問題?想到這里,我心口被擊了一掌似的跳了一下。
保送研究生的人選暑假前就定了,沒我的份。十四個名額,我排在第十五,正好出局。當時心里難受了好幾天,只要自己哪一門課多考幾分,平均成績提高零點幾分,就入圍了。就差這零點幾分,心里那個痛啊,痛毆自己的心都有。在大二時就聽過風傳,有同學為了保研,或為了獎學金,跑到老師那里去要分,理由是畢業出國留學需要高一點的分數,才能得到獎學金。悲情的傾訴和眼淚奏了效,分數居然要到了。傳說那個女同學一時得意,當作經驗告訴大家。學業導師上的那一門兩門課,不用說,分數是最高的。后來有同學向她取經,她抵死不承認,說是自己想顯擺能干,是吹牛的。又有傳言說她的學業導師被院里詢問了,她受到了導師的嚴重警告。這樣的事我做不出來,臉皮薄了,可人家排名年級十三,據說暨南大學已經接收了她。現實就是現實,兩年前的事情無人提及。為了保研這事,我找到沒有人的地方暢快地哭過一場,悔不該沒去努力努力啊!做個好人是有代價的啊!然后想開了,世界這么大,歲月這么悠長,這算個事嗎?老鼠屁!似乎想通了,就真的想通了。
這個學期開學,事情又有了變化。總分排在第一的那個男生,拿到了英國愛丁堡大學的獎學金,放棄了保研。吳老師前幾天通知我,學院把我的名字補了上去,要我自己聯系學校面試。從來沒有想過天上能掉餡餅,竟然還掉到我嘴邊,這真的讓人重新認識世事人生。這幾天我正找老師寫推薦信,跟武大新聞系辦公室電話聯系了,準備下個星期去面試。似乎命運的新天地正在眼前展開,那里是紅日、白云、藍天……
下午去院里,上樓的時候膝關節軟了一下,差點站不穩。我在心中痛斥自己:“什么東西?這點支撐力都沒有,還想在這個世上活著?”推開門我看見杜書記朝我笑了一笑,我心里一下松弛了,可馬上又感到這笑容并不那么純粹,有一種掩飾性的客氣。我在沙發上坐下來,詢問地望著他。杜書記遲疑了一下,問道:“晶晶,你曾經當過學習委員?”他沒問我和章偉的事情,我的心落了下來,說:“當過,二班的,本班的。”又說:“那還是大二的時候。”他說:“那是不是……”他遲疑著,似乎在尋找表達方式。我又緊張起來,全院四十多個班,他怎么會知道我當過學習委員,還是一年多以前?自己實在也沒有做過什么不好的事吧。這樣想著,我很坦然地望著他。他說:“那是不是……有這么一回事?有一次,童老師告訴你西方新聞史這門課的復習重點?”他一說,我記起來了。那天在食堂吃飯,我去買豆漿時,碰到童老師,隨口問了一句,考試有沒有重點?童老師說,課件的內容就是重點。回到宿舍,我在班群里發了一條信息,把童老師的話轉達了。那一次我們二班考得最好,平均分比其他三個班要高幾分,而我自己也拿到唯一的一次年級第一。成績出來后,吳老師問了我這件事,說別班的同學有意見了。我當時解釋說:“我只是代表我自己順便問一句,童老師也沒交代我要傳達給所有班級。也許我不該告訴本班同學吧!”
這件事過去了一年多,再也沒有人提起。現在杜書記說到了,我說:“是不是因為保研的事,有人把我告了?”他說:“校長信箱收到一封信,上午轉到院里了。院里需要給研究生院一個答復。”我沉默了一會兒說:“我真的覺得這個世界太……太可鄙了。”他馬上說:“不能這樣說,”搖一搖手,“不能這樣說。”我說:“那我就不說。當時我如果自私一點,我自己知道就行了,”用力捶一下胸口,“我干嗎要發到班群?做好人做出了重大事故。我也是偶然碰到,順便問了一句。我只是二班的學習委員,不是年級的。我不覺得自己有責任告訴每一個人。”他笑了一下說:“如果你只是自己知道,就沒有今天的事情了。”又說:“你覺得我們應該怎么回復研究生院?”我說:“我太冤枉了。”
我忽然想起了一個問題,說:“寫給校長的信是實名的嗎?”杜書記說:“是的,不是實名就不會成為一個問題。”我問:“那么她是誰呢?”又說:“我覺得這個人一定是個女生。”他說:“這個不重要。重要的是,院里怎么回復研究生院。”我呆在那里,感到這件事比我想象的要嚴重,連院領導都被難住了。我說:“我家里是最普通的老百姓,小鎮上的那種,得到一次機會太不容易,不像有些人,前面的路早就鋪好了。我前面的路,每一寸都要自己蹚出來,”頭一低,眼淚就流出來了,“我真的很難過。”杜書記站起來說:“院里盡量爭取,一定盡量。”
出了門,走在樓道里,我覺得自己還有很多話要說。武大的面試通知已經收到了。兩個教授的推薦信也寫好了。父母那里也早就報喜了。沒有這件事,我也就算了。有了這件事,真的是絕望啊絕望!我轉回去,推開門,杜書記在打電話,正說出我的名字,他見了我,馬上把話筒捂上,詢問地望著我。面試通知……推薦信……父母……我都說不出來,就說了聲:“太冤枉。”帶上門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