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大概是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

紛紛揚揚的白色晶片旋轉著，偶然會從那個墻上高高的小窗口飄進房間里，在這沒有什么光線的陰暗監牢，雪花就像是一縷縷散碎的黑影，落在單薄的破爛鋪蓋上，只會叫人凍得瑟瑟發抖，根本沒可能有欣賞的興趣。

卡琳抱著她唯一的破毯子縮在角落里，軟乎乎的黑色三角耳朵無力地耷拉著，那條象征貓身份的尾巴也盤在自己身上，緋紅的眼瞳中沒有任何光，只是呆呆地望著那扇高墻上的小窗。

那里是這個牢房唯一能與外面溝通的地方，窗戶另一邊正對著的是一扇厚重的鐵門，用鎖鎖死，最下面的一個小開口可以供外面的人送食物和水進來，而監牢里的人則永遠都不會看見外面的人長什么樣子。

這是她呆在這里的第三個冬天，最開始的時候，耳邊還能聽到其他囚犯的嘶吼和咆哮，但三年過去，那些嘈雜的聲音就越來越少了，牢房里終究是變得異常安靜。

卡琳覺得自己應該也會和其他半獸人一樣，熬不過這個冬天，單薄的囚服和破毛毯根本不是嚴寒的對手，冰冷的地板潮濕蝕骨，能活到今天都已經算是個奇跡。

對一介半獸人來說，這可能就是理所應當的結局，那種會導致人類趨于獸化的疾病無法逆轉，受害者沒有被直接殺掉，而是送進監獄里隔離起來已經算得上仁慈，只不過牢獄生活得不到妥善的待遇，最終多半還是一個死字。

其實以半獸人的力量，打破那種鐵門并不困難，輕易就能逃出去。

可是逃跑又有什么用呢？卡琳不記得自己是誰，似乎那種病連她的記憶都摧毀了，如果不是獄卒送飯的時候會叫她卡琳這個名字，她連唯一識別自我的代號都沒有。

外面的世界不會歡迎半獸人，那里并沒有她的容身之地，與其逃出去被萬人唾棄驅趕，還不如就在這里死去，反正，無論是在這人世間還是在墳墓里，想必，她也都是孤獨的。

監牢的門在悠長的吱嘎聲中被人緩緩推開，外面投進來刺眼的光。卡琳已經記不清楚那扇門上一次打開是什么時候，只是看到了兩個模糊的影子，還有他們手里那盞該死的明亮提燈，她不得不抬手擋住眼睛回避。

“小姐，這就是您指明要找的半獸人。”獄長一手拿著提燈，湊近另一只手上的名單冊，冊子上顯示出卡琳的一切資料，他看著那里的照片，和牢房里躲避燈光的卡琳仔細對比，“確認是同一個人，不過看起來狀態不怎么好……您確定要選她么？”

“就她吧，她是這里最好看的那個不是么？”回答獄長的是一個帶著些笑意的女孩聲音，讓人想到窗外正在下著的那場雪。

那種淡淡笑容是很公式化的，就像你走進一家豪華酒店，服務員對你的微笑一定很燦爛，可這個女孩又絲毫不會讓你覺得她是在敷衍你，甚至帶著那么點嬌氣，會讓人覺得她一定來自一個富有涵養的家庭，是那種大家族里的掌上明珠。

這委實是個不該出現在牢房這種地方的人，她就像是一團光，照亮了陰沉的監獄，寬大的白色長袍內襯里蕩漾著玄妙的圖案，做工精妙的星辰胸針彰顯著她見習魔女的身份，精致的毛絨帽子上系著小巧的蝴蝶結，長長的白紗會隨著她的步伐在輕輕飛舞。

她的發色很特別，帶著淡淡水潤的光澤，介乎于銀，灰，或者老人那斑駁的白之間，可以說她是白色，也可以說是銀色，就算說成是灰色也會有人贊同，只取決于喜歡哪一個說法。

如果說有什么缺點，大概就是她精致的臉龐上少了一點血色，在獄長的眼里，她是沒有化過妝的，很顯然那種淡淡的蒼白膚色是長期被某種疾病纏身的結果。

沒什么錢的人是很難往魔女這條道上走的，那是個高貴又砸錢的職業，大多數魔女都出自商賈官宦之類的家庭，這樣的家庭卻沒法給這么一個漂亮的女孩治病，想來那得是什么不治之癥吧？獄長沒來由的就心疼起這個第一次見面的女孩來，盡管對方的家世地位很可能比他高得多。

她就像是那種生在溫室里的曇花，就該被精湛技藝的園藝師悉心照料，不讓她經受風吹雨打，更不能讓她四處飄零，要是她受了什么罪皺眉了落淚了，那就是你一生的罪過。

“好看……”獄長看了看那張犯人照片，在卡琳進入監獄之前拍的，那時候確實能算是好看的范疇，以貓為藍本的獸化當然要好過什么蟲豸，單說照片就像是一個普通的人類女孩在頭發上長了一雙貓的耳朵，如果忽略掉那惡心的獸化特征，還真能說得上是好看。

“可是您不是說，您來這里的目的是要找一個自己的使魔嗎？”獄長覺得自己收了錢，就該有服務到底的本質，“貓委實不能算是善戰的類型，我們這監獄深處里有更好的，蜥蜴鱷魚猩猩獅子隨您挑，一個能打這家伙八個！”

“算了吧，那些家伙都太丑了，如果讓我面對一個黑面獠牙的使魔，我會吃不下飯的。”魔女小姐的態度異常堅決，“我就要她，卡琳。”

“好吧，您出的錢，您說了算。”獄長沒辦法了，只能點點頭，看起來這位魔女小姐是顏控，絲毫不在乎自己的使魔有多高的戰斗力，希望將來她面對自己對手們那些強大使魔的時候，不要后悔今天的決定。

“那么說好的，一個金幣。”魔女把偷偷捏了很久的錢放到獄長手心。

獄長接過錢的時候愣了一下，因為那塊金幣還帶著淡淡的溫度，難道說在來監獄的這么長路上，這位魔女小姐一直在衣兜里捏著這塊錢？

一塊金幣不能說是巨款，但也不算很小的數目，以魔女的平均水平考量，她恐怕不至于寒酸到像個老太太那樣寶貝自己的錢幣，光是那身衣服都不知道要花多少金幣的造價了，獄長覺得自己只是單純想的太多。

他收好自己的報酬，走進牢房里，那盞提燈隨著他的靠近也越發明亮，卡琳更加沒辦法去看他，只能努力抬高胳膊好好遮嚴實自己。

“喂，半獸人！你走好運啦，有個漂亮的魔女小姐指名要你做她的使魔，對你們這種人來說，可沒有比這更好的差事了，以后要跟著她好好干！”

獄長嘟噥著拿出一套鎖鏈，抓過卡琳的雙手扣在她手腕上，把她拽了起來。因為長時間沒有行走，卡琳最開始的時候甚至不能好好走路，一直在磕磕碰碰的，花了一些時間才逐漸適應過來，獄長牽著她走出牢房，將鎖鏈的另一頭交到魔女手中。

他注意到魔女臉上的淡淡笑意消失了，她似乎不是很滿意獄長這么對待她剛剛買下的使魔。

“我得提醒您一句，雖然您是個魔女，對待半獸人最好還是提防著點，有些家伙惡劣的很，殺人放火偷東西，什么勾當都干，甚至聽說過有殺死主人的前科。如果可以的話，最好還是別拆下刑具，有需要的時候再說。”獄長叮囑說。

“謝謝提醒。”魔女微微點頭，但還是沒有恢復最開始時的那種良好態度，她的目光都在卡琳身上。

不得不說監獄生活可以摧殘任何一個健康的人，即使是半獸人在面臨長達三年的監禁之后也變得瘦骨嶙峋，身體細瘦的可憐，似乎不小心撞她一下她就會折斷，黑色的長發因為太久沒有打理，像是一團糟糕的毛線球。

魔女沒有在乎犯人的臟亂，伸手撫摸著卡琳的手腕，那上面能夠清晰看到骨骼的形狀以及暗青色的血管，這個特征可以很確切地說明卡琳是個半獸人，她的身體里流淌著有毒的蒼青色血液。大多數半獸人都會在這種病癥的摧殘下慘兮兮的，長相像是魔鬼與野獸的結合體，像卡琳這樣除了耳朵和尾巴，身體大部分特征都還保留近似人類的算是極少數。

“還走得動路么？”魔女輕聲問。

卡琳只有點頭，她其實是想說話的，但語言這種東西，如果真的很久沒有使用，會被漸漸遺忘，她一時間根本想不起來該怎么發音去回答，只能用這個方式表達自己的意思。

“那就好，老實說，我不太能背得動你，就算你看起來很輕。”魔女淡淡地笑了，“好在我家離這里不太遠，不用擔心會很花時間。”

清冷的冬夜，蕭瑟的冷風撲面而來，漫天飄雪，整個世界都是白色的，路燈光寂寥又落寞，照亮了兩個相互靠近的影子。

這種時候路上難得還能看到往家里趕的人，經過的時候他們會刻意和這兩人組拉的很遠很遠，向著卡琳投來嫌惡的目光，或者索性就避而不見。每到這時候魔女就會刻意把那條鎖鏈盤起來把卡琳拉的很近很近，她用自己寬大的袖口擋住鎖鏈，這樣看上去就像卡琳把雙手伸進魔女的袖口取暖。

獸化是種很可怕的病，雖然沒有確切的證據證明它不會傳染，但人們還是盡可能對得了這種病的人敬而遠之，只有極少數人不會反感半獸人，譬如修習魔術的魔女或者魔法使，他們會把半獸人當做自己的使魔，相比起純粹的魔獸，半獸人擁有更加可控的優點。

寒意讓卡琳的身上凍得通紅，她偷偷看向魔女，魔女正在往自己的掌心不斷呵氣，雪花落在她長長的睫毛上，在雪地里行走，她的臉色也被凍得染上了些淡淡的緋紅，不過這樣她反而看起來更可愛了些，那種不健康的膚色就被徹底掩蓋住了。

“謝謝……”卡琳的聲音很輕，像是一不注意就會被風掩蓋掉，走了這么久，她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語言功能。

“我不喜歡聽這兩個字，因為單純的謝謝會很廉價，如果真的想感謝我的話，還是思考一下自己能在未來能幫到我多少吧。”魔女皺了下眉，可她連皺眉都那么好看，“得先跟你說好，不要對我有很高的期待，如你所見我還只是見習魔女……必須擁有自己的使魔才能去通過考試。哈啊，身體還有點不好，最重要的呢，是剛剛我用來買下你的那一塊金幣，是我身上最后的錢。為了來接你我穿上了自己最好看的衣服，不然那個獄長是不可能讓我進去的，但實際上我已經破產了。”

卡琳靜靜地聽著，不得不說這種消息是有點意外的，面對這么一個拯救了自己的漂亮魔女，說她是天使也不過分，可現在這位天使小姐正在跟她講事實，說自己那副優雅做派全都是裝出來的，其實她只是個窮光蛋。

原來并非是不喜歡更強大的使魔，那樣的使魔對主人也會很有幫助。只是魔女小姐渾身上下僅有一塊金幣，而在那個監獄里，卡琳是最便宜的，價格剛好是一塊金幣，因為貓比起其他類型的使魔來說實在太過弱小，她的獸化狀態也不夠暴力。

“得知你未來的主人既不光鮮也不靚麗，有什么感想？”魔女說。

“至少很漂亮是真實的。”卡琳想了想說。

“哼，真會說話，但我可不是被阿諛奉承就會高興的人，我性格老壞了我，跟著我你吃不了香也喝不了辣，我吃什么你就只能吃什么！”魔女嘟囔著放狠話，在她的眼里，似乎這種威脅就已經很壞很壞，她要先給自己的使魔立威。

卡琳難得想要笑出來，有人說每個人的真心笑容都是有限的，笑完了就沒有了，只剩下應付這個世界的假笑。可過去那幾年卡琳連假笑都沒有了，監獄生活不會有任何讓人感到快樂的東西。

不得不說這位魔女小姐是個單純到可愛的人，大概主人和使魔吃一樣的東西在她眼里也是一種刑罰，她可能根本就不知道有些人是怎么對待自己使魔的，即使是魔女和魔法使，討厭半獸人的也大有人在，很多半獸人的待遇甚至不如一條土狗。

看長相，她大概只有十六歲上下吧？卡琳想，在法理上已經算是成年的年紀，但說話和見地還是像個小孩子，恐怕也只有含著金鑰匙長大的女孩才會這樣，總讓人覺得很輕易就可以拿捏她，把她騙的團團轉，長的還那么可愛，再打一拳應該會嚶嚶嚶地哭很久。

如果魔女小姐知道自己的使魔現在就在思考以下欺上之事，是絕對不會選擇卡琳當使魔的，獄長的叮囑在某種程度上并沒有錯誤，卡琳也很壞，只是和那種廣義上的壞不一樣，在被捕入獄之前，她的罪名是假借幻化的黑貓之身，調戲附近的良家少女。

但獄長的冊子上并沒有寫上這些注釋，魔女當然也就沒有看到，他是要靠售賣這些半獸人賺錢的，會多說兩句都已經是看在這位魔女年輕又討人喜歡的份上了，有哪個做生意的人會說自己產品的不好呢？

“我應該怎么稱呼您？”盡管現在很虛弱，對魔女的興趣還是蓋過了自己的疲憊，卡琳迫切的想要知道她的名字。

“菲諾，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

“我以為會和大多數使魔的關系一樣，是叫主人。”

菲諾的步伐停頓了瞬間，又重新邁了出去：“不，我不喜歡被人那么稱呼。”

卡琳輕輕答應了一聲，并沒有多問，能夠選擇魔女當職業的女孩往往家里非富即貴，但自己面前的菲諾卻是個破產的魔女，她肯定有很多故事可以講，但現在大家才剛認識，還不是可以深挖的時候。

飄落的雪越來越大，魔女的睫毛上鼻梁上都結滿了冰晶，雖然她宣稱自己的家離監獄并不算太遠，可她走路的速度委實是不算快，卡琳不得不陪著她用比常人至少多了50%的時間來完成這段路。

寒冷侵襲著每個人的肌膚，因為常年沒有走過路，又缺乏良好的食物，卡琳似乎感覺到自己的體溫正在一點點被奪走，血液流動的速度一點點變慢。

她盡可能甩甩腦袋讓自己保持一點清醒，終于離開了那個監獄，能夠跟菲諾一起去外面的世界，她想要給這第一次作伴的旅途留下一點好印象，但這種事不是她想做到就能做得到的。

“最后一個路口了，轉過街角就能到家。”菲諾看了看旁邊熟悉的店招說。

回應她的不是卡琳的話語，而是鎖鏈嘩啦啦地響動和拉扯，菲諾詫異地回過頭，卡琳已經迎面倒在雪地里，單薄的囚服下是被凍到幾乎僵硬的四肢。

真該死，怎么忘了給她帶點御寒的衣服？這么冷的天，就算是半獸人也沒法完全無視啊！

一邊痛斥自己的不周到，菲諾一邊努力查看了卡琳的情況，呼吸很微弱，但至少證明她還在喘氣。

深夜的長街上沒有任何人影，就算有路過的人，看到是半獸人恐怕也不會愿意來幫忙。沒有任何辦法，菲諾只能自己努力把卡琳往自己身上搬，那件純白色的精致長袍染上了些許污漬和雪水，菲諾抬的很吃力。以卡琳現在那么瘦的身體，按理說是不至于那么費勁的，但菲諾的體力比一般女孩還要小很多。

“居然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讓我來搬你回家……我是買了個使魔，還是買了個大爺啊？”

菲諾氣喘吁吁地吐槽，一路上走的搖搖晃晃，身后的雪地里一路留下長長的腳印，好在這段路委實不多了，就算以她那么病弱的身體，強撐著休息幾次還是能完成這個任務的。

她一路上絮絮叨叨，小聲發泄自己的不滿，卻沒注意到懷抱里的那個人，刻意把頭埋在她溫暖的胸膛里，偷偷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