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確定的時代
- (美)約翰·肯尼思·加爾布雷思
- 16226字
- 2023-09-05 15:09:16
第一章
古典資本主義的預言家及預言
公認的20世紀最具影響力的經濟學家約翰·梅納德·凱恩斯,在他最后一本(也是最著名的一本)書的最后幾頁中寫道:“經濟學家和政治哲學家的理論,不論正確與否,其力量都比人們預想的大得多。世界確實一直由少數人統治。務實的人自以為不受任何思想的影響,但其實只是某個已故經濟學家的奴隸。”[1]此話寫于1935年。想到當時在時代風口浪尖的阿道夫·希特勒、約瑟夫·戈培爾和尤利烏斯·施特萊徹的演講和雄辯,還有阿爾弗雷德·羅森堡和休斯頓·斯圖爾特·張伯倫[2]筆下鼓吹的種族主義,凱恩斯又補充道:“政治狂人自以為獲取了上天的旨意,其實他們瘋狂的思想不過是受到幾年前一些不切實際的三流文人的影響。”[3]他斷言:“……比起日漸蠶食人們思想的力量,既得利益者的權力已然被夸大了。”[4]
凱恩斯為我們提供了如何看待某些思想的例證,這些思想解讀了現代資本主義或者現代社會主義,并且成為我們的行為指導。或許我們應該知道,我們到底是被什么統治的。
雖然凱恩斯的說法多少有些夸大,但也八九不離十。經濟事務中的決策不僅受到思想觀念和既得利益集團的影響,有些情況下還會受制于環境,而后果也十分嚴重。我們茶余飯后談論政治,總是在意某個人是左翼還是右翼,是自由主義者還是保守主義者,是自由企業制度還是社會主義的擁護者。我們沒有看到,很多時候,是某種境況在逼迫所有人——至少是關心生存問題的人——做出相同的行為。如果一個人為了呼吸必須治理空氣污染,或者為了證明自己的經濟管理能力要消除失業和通脹,那么不論他是保守黨、自由黨還是社會民主黨,他在境況逼迫下采取的行動并不會有太大差異,因為非常遺憾,他的選擇并不多。
我們當然也不能忽視既得利益理念的影響。人總會保護自己既有的東西,證明自己想要的東西是合法的。這種傾向就驅使他們認為,凡是符合自己意圖的,就是正確的。理念也許高于既得利益,但更多情況下它只是既得利益的產物。
淵源
解讀現代經濟生活的理論和它所要解釋的經濟體系一樣,都是長期形成的。但為了談論之便,大家公認的起點是18世紀后半期。彼時英國的經濟生活隨著一系列機械發明的誕生開始發生變革,西歐其他國家和美國新英格蘭地區也發生著一定程度的改變,包括蒸汽機的發明,紡織工業的一系列卓越革新,較早出現的飛梭和后來的珍妮紡紗機、水力紡紗機、走錠紡紗機及機動織布機。紡織品從古至今都是重要工業品,是富人炫富的虛飾,也是窮人不可或缺的生活用品。手工紡線和織布都是費時費力的活兒,當時平民考慮購買一件衣服相當于現代人要去購買一輛車甚至一棟房子。新生的機器讓紡織業走出家庭小作坊,走進制造廠,從而讓產品價格下降,成為大眾消費品。
伴隨著紡織業的革命,其他各類技術革新也在人們游刃有余的主導下發生,讓人們萌生了信心和自豪,就比如二戰之后整個社會對于技術及其創造的奇跡的信心空前膨脹。工業革命帶來了新的經濟思潮。
這些思潮仿佛窺到了即將到來的世界的一角,但也更深刻地被打上舊世界——那個農業生產以壓倒之勢主導的世界的烙印。直到那時,除了少數享有特權的人,經濟生活就是指為個人和家庭提供三樣東西:衣物,食物,住所。這三者都來源于土地,食物自不必多說,皮、毛、植物纖維也源自土地,當時建造房屋的材料也來自附近的森林、采石場和磚窯。從工業革命到其后的幾個世紀,所有地區的經濟類型都是農業經濟。
田園風光
經濟學家一直在試圖向門外漢解釋經濟體系,將它比喻成一個機器。喂進去原材料,工人負責加工,所有權在資本家手中,最終產品以非常不平均的形式分配給國家、地主、資本家和工人。如果把經濟世界想象成一幅圖景,也許我們能看得更清楚。在工業革命之前,是清一色的鄉村風景,勞動者大多從事農業生產。密不可分的金錢和權力,體現在人們的住所展現出的宏偉壯觀、富麗堂皇,而更多的仍是普通農民的平凡住宅。富足的勞動力和稀缺的土地都于地主有利,社會傳統、社會地位劃分、法律和教育都是在支持地主階級,由地主階級組成的上議院就反映了這種特權地位。
國家的出現進一步給了地主和工人更深遠的界定。權力從統治者手中流向地主,又從地主壓向農村勞工,隨著權力自上而下的傳遞,在此過程中被榨取的收益卻反而向上轉移。下面這條規則值得牢記:收益和權力總是沿著同一條軸線反向轉移。
當然,國家權力和土地所有者的權力都不是絕對的,在工業革命時期的英格蘭,佃農甚至雇農都能從法律和慣例的運作中獲益,具備了對抗地主的防衛能力,而地主必須遵守法律,保障農民薪酬,不能隨意解雇農民。1215年的蘭尼米德評議會上,與會者將保護私有不動產視為當務之急,并認為這才是尊重人類自由的歷史性承諾,結果就是大地主的財產權在實質上免于國王的侵犯。但英格蘭只是一個超前的案例,在法國,農民的權益一直受到地主侵害,而在國王的強權下,地主和失地農民的權利都顯得脆弱不堪。歐洲其他地區大多也都是這種情況,越是向東,越是如此。而在遙遠的印度莫臥兒帝國,所有的土地都是屬于國王一人的種植莊園(17世紀歐洲人到達這里時,莫臥兒帝國的宮廷建筑藝術在歐洲人眼里只能算是原始級別)。
古典經濟學的奠基人
在這個時代若是再按民族所屬來劃分經濟學家,不僅會顯得輕率,還會招致非議。所有民族都曾出過著名的經濟學家——雖然愛爾蘭人是個例外,他們把熱情都獻給了高雅藝術。[5]但就人口比例來說,沒有哪個民族的經濟學家人數比得上蘇格蘭人(雖然19世紀時威士忌成了他們最主要的代名詞),唯一能與之匹敵的就是猶太人。
蘇格蘭人中最偉大的經濟學家當數亞當·斯密。經濟學家們總是熱衷于爭論不休,但對于一點卻是公認的——如果非要選出一位經濟學之父,非亞當·斯密莫屬。1723年,斯密出生于福斯灣北邊的港口城鎮科卡迪,他的名字在后世一直與自由貿易緊密相連,而他的父親恰好是一位海關官員。
家鄉人民對斯密的紀念雖然熱忱,但似乎也不那么聲勢浩大。1973年,我參加亞當·斯密誕辰250年的紀念活動,在蘇格蘭度過了一段美好的時光。當時正值6月,在不下雨的時候,再沒有比愛丁堡和福斯灣更靜謐宜人的鄉村風景了。19世紀,科卡迪成為全球油氈的生產中心,雖然之后當地工業有所衰落,但依舊到處彌漫著那股氣味。料想斯密生活的年代,空氣應該好得多。我們這些游客被安排住在距科卡迪20英里[6]的圣安德魯斯的高爾夫球場,一天我搭乘當地出租車去慶典現場,與我同行的是我的朋友、英國前任財政大臣、現在[7]的英國首相詹姆斯·卡拉漢。路上卡拉漢問司機:“你們肯定都因身為亞當·斯密的同鄉感到自豪吧,你一定也很了解斯密吧?”
“是呀,是的,先生,”司機說,“聽說他是工黨創建人。”
斯密在當地不錯的學校上學,之后進了牛津大學貝利奧爾學院。但他對于牛津的印象不佳,覺得牛津的公共課教授都領薪酬卻不做事,無論是否好好工作,工資一分不少照樣拿。他后來用這些教授的行徑比喻經濟體系。
所有人,不論男女,當自己的勤勉和智慧受到嘉獎,懶惰受到懲罰,就會努力做到最好。同樣,大家都有自由去選擇那些值得自己付出的工作和生意。能讓個體發揮自己最大能力、收獲最多的東西,也可以讓社會系統充分發揮作用并獲益最多。
從牛津畢業之后,斯密回到蘇格蘭,在愛丁堡教授英國文學。在那里,他結識了一生的摯友,另一位著名的蘇格蘭人——哲學家大衛·休謨。1751年,休謨被聘為格拉斯哥大學教授,一開始教授邏輯學,后來教授道德哲學。在蘇格蘭的大學里,教授的薪酬有一部分是按照自己開課吸引到的學生數量來定,這種體系在斯密看來極其公允。我記得自己二戰前在普林斯頓大學教書時,那里采納的也是這種體系。懶惰愚鈍、沒有能力的教授總是將選課人數少歸因于課程主題過于嚴肅,或者自己對出勤的要求過于嚴格。他們認為自己的課程應該成為學生獲得學歷的必修課。雖然這種辯解有一定道理,但我認為最好是讓他們面對空蕩蕩的教室。

擔任教授的亞當·斯密
斯密也不相信有人會為了原則而損害自己的利益。他當時非常關注美國殖民地,而同時代的本杰明·富蘭克林的觀點對他有所影響。[8]斯密在他著名的《國富論》中說:“近期,賓夕法尼亞州的貴格會決定解放所有黑人奴隸。我們相信,他們擁有的黑奴數量并不會很多。”[9]1763年,斯密開始深信,私利是高于原則的。那時他被巴克盧公爵聘為私人教師,巴克盧家族當時(以及后來)一直控制著英國邊境的廣闊土地。這份職位有不錯的穩定薪酬,還提供養老金,于是斯密辭去了教授職務,開始帶年輕的公爵在歐洲大陸旅行。與其他英國貴族的游學一樣,這次旅行并沒有對這個年輕人產生什么歷史影響,但對斯密來說,這著實稱得上一次偉大的旅行。
理性之人
斯密拜訪過的最有名的人要數住在法國和瑞士邊界的日內瓦郊區城堡那位,那里緊鄰伯納德·科恩菲爾德金融公司留下的莊園。公司選址在此,是為了便于在政治動亂時進行跨國遷移。城堡當時的主人正是大名鼎鼎的伏爾泰。這次拜訪中令人愉快的一點是,斯密的法語很爛,而伏爾泰能說一口流利的英文。伏爾泰一直認為英國是一個政治自由、思想開放的島國,從巴士底獄被釋放之后,他曾經在英國待過兩年多(1726—1729)。他的城堡位于平原上聳起的一座叢林密布的小山頭,被公認為配得上這位理性時代的偉人,就如同杰斐遜的蒙蒂塞洛莊園一樣。雖然這些名頭多少有些牽強,但不論怎么說,能住得上如此宏偉城堡的一定是富人。

伏爾泰接到一位緊張不安的來訪者
伏爾泰是一位理性之人,也許是那個時代最理性的人。理性一詞很難界定,學者總擔心定義得過于簡單。其實如果事情本身很簡單,就不應該刻意將其搞復雜,思想的微妙可以用復雜之外的東西表現。對于斯密和伏爾泰來說,理性代表著得出結論不需要求助于宗教、統治、偏見或熱情,而是將所有可獲取的相關信息全部聯系起來,之后做出決策。根據這個標準,亞當·斯密也絕對稱得上理性之人,他對于信息有著無盡的渴求。他收集、分析、思考信息,借此踏入新的思維領域,成為時代的開拓者。
農業體系
法國的一切是斯密的主要信息來源。1765年,他眼中法國的光景和我們今天看到的一樣:富饒的土地,勤勉、智慧而富有幽默感的法國農民,以及豐富多樣的農業產品。只有在法國,不同地區乃至不同村莊盛產的水果、蔬菜、奶酪和紅酒的品質區別,才一直是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甚至成為學術爭論點。在斯密的冒險之旅時期,法國對農業的推崇正處在頂峰,體現在一群睿智的經濟思想家的理念中,他們在經濟思想史上被稱為重農學派。
重農學派相信,所有的財富都源自農業。大自然賜福,讓我們的耕耘得到了遠高于成本的豐碩回報。這是貿易和制造業都無法獲得的,雖然這兩者必不可少,但它們并不能孕育什么。而農業產出的盈余支撐著所有其他的生產者,農業是最為基礎的產業,沒有之一。
凱恩斯認為所有的經濟學思潮最終都不會完全絕跡,重農學派的觀點就是一個證據。我年輕的時候曾經是美國農業聯合會的研究主任,這個傳統的農業機構是美國的農產品供給合作社和農業游說團體,當時正值其鼎盛時期。每年12月,聯合會成員都會召開大會,會上充斥著重農主義腔調,宣揚農業才是所有財富的本源。其中一些發言由我執筆,其中的重農思想也延續到今天。為爭取農民選票,政治家在競選中還是會反復提及重農主義傳達的思想:“我親愛的朋友,你們是一切產業的基石,是所有人的衣食父母。”
斯密在巴黎和凡爾賽結識了這群重農主義者,思想最為傳統、給斯密留下最深印象的是弗朗索瓦·魁奈,他是路易十五的醫師、蓬巴杜夫人的朋友和宮廷侍臣。
像大多數沒什么正經工作的人一樣,凡爾賽的居民對新鮮思潮持相當開放的態度,法國的鄉村后來因瑪麗·安托瓦內特王后的村莊典范“農莊”(Le Hameau)[10]而獲得美譽,這個“農莊”至今仍然存在。魁奈著名的《經濟表》一書更是對法國農業經濟大加贊賞。《經濟表》試圖用量化的方法解讀經濟體系中各重要因素的關系,展現農民、地主、商人之間獲取產品和返還利潤的量化信息。
在魁奈寫出《經濟表》之后的很多年里,學者們都認為這不過是算術上的某種新奇玩意兒,跟瑪麗王后的農莊一樣,徒有法式創新的名頭。當時已經具備一定權威的亞當·斯密也是促成這種觀點的一分子,他認為只有那些確鑿實用的經濟研究才是上佳的,魁奈的《經濟表》就毫無用途,不過這種觀點在當代經濟學家看來錯得離譜。

弗朗索瓦·魁奈,路易十五的醫師,重農主義者,量化經濟關系理論的先驅。他的《經濟表》展示了利潤在經濟體系中的流轉

位于凡爾賽的農舍小別墅,也就是瑪麗王后的“農莊”。在法國,農業既是基礎產業,也是藝術形式
但時間為魁奈的成果正了名。1973年,哈佛大學的瓦西里·里昂惕夫憑借他的產業分析方法(通常被稱為“投入—產出系統”)贏得了諾貝爾經濟學獎。這一產業分析通過一個表格,展現了各類產業從其他產業銷售和購買的情況。通過圖表,可以計算出汽車(或軍火)的增產對其他所有產業的影響。這個多年之后結出的思想成果,其實直接繼承了魁奈的理論。
斯密拜訪過的另一位重農學者是安納·羅貝爾·雅克·杜爾哥。杜爾哥和他的同事都認為,公共開支和企業賦稅——或者正如重農學派看來,對農業和“純產品”的稅收——應該保持在最低水平,這要通過限制國家的權力和功能來實現。
1774年,杜爾哥擔任法國財政大臣,他的任務就是限制法國王室的鋪張浪費,以減少“純產品”賦稅。
但他的努力因為一條根深蒂固的法則失敗了:特權貴族寧愿冒著徹底倒臺的風險,也不愿意放棄享受物質的特權。貴族階層這種缺乏遠見的愚蠢導致了杜爾哥的失敗,不論在其他人看來這有多么過分,他們卻頑固地認為自己的特權是莊嚴而不可撼動的天賜權利。貧困百姓對社會公平的意識在富人眼中都是雞毛蒜皮之事。在古代政治制度下,當自上而下的改革無法進行時,底層掀起的革命就不可避免。

此表格是基于魁奈的《經濟表》衍生出來的,展現了美國工業體系中各類參與者之間的銷售和購買情況。1973年,瓦西里·里昂惕夫因此獲得了諾貝爾經濟學獎
國家財富
遠在杜爾哥還未卸任之前,斯密就已經帶著歐洲之行的收獲回到了蘇格蘭,著手撰寫自己的曠世巨著。他的朋友都懷疑他是否真能寫完這本書,都覺得他應該像同時代的其他偉大學者一樣,立志成為優秀學府的名師,致力于著書和探討著作的嚴謹性和學術貢獻,而不是花精力在出版這本書上。
1776年,斯密的《國富論》終于問世了。它立刻受到了好評,印刷出的第一批在6個月內就銷售一空。如果考慮當時的印刷規模,你就會意識到該書的售罄是多么驚人。書中豐富的資料處處體現了那些源自觀察力敏銳的牛津教授的偉大思想:在個體會因為努力得到報酬、因為懶惰而受到懲罰的情況下,國家財富來自每個公民追逐個體利益的行為。在追逐私利的過程中,個體成就了公共利益。用斯密最著名的一句話表述是,個體像是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指引著,這只看不見的手比起政府這只看得見的、無能的、掠奪性的手要好得多。
這些都成了人們今天耳熟能詳的思想。在非社會主義地區,商人們到處大肆宣揚個人利益——今天通常被矯飾為文明開化所帶來的個人利益。
大頭針和勞動分工
國家財富不僅源自對個人利益的追逐,斯密認為,勞動分工,或者從廣義來說就是專業化的高效性,更夯實了國家財富。專業化帶來的效率提升,來自生產線分化或者職業專門化,就像一些國家更擅長特定產品的生產和銷售。還有一部分效率提升來自工業過程的專業化。“勞動生產力的最大增進,更大的熟練度和靈巧性,以及如何應用勞動的判斷力,似乎都是分工的結果。”[11]
以下是斯密描述勞動分工的著名段落,他在收集資料的過程中,一定以自己特殊的角度仔細觀察了大頭針的生產線:
一個人抽出金屬絲,另一個人將它拉直,第三個人負責切割,第四個人削尖,第五個人打磨另一端準備與頭粘合;而做大頭針的頭又另外需要兩三道單獨的工序;將兩部分粘合可以成為單獨的行業,刷上白漆又是另一個,甚至將大頭針放進紙盒又是一個行業……[12]
按照斯密的計算,10個人如此分工,一天可以制造48 000枚大頭針,相當于每人制造了4 800枚。如果由一個人來完成所有的程序操作,可能一天也就做一枚,或者20枚之類的。但大眾一直認為,極大促進生產力提升的流水作業線是20世紀初的亨利·福特發明的。
市場越大,產品流通時間就越長——無論是大頭針還是其他任何產品,分工的機會便越大。也正是因為如此,斯密用大頭針生產的例子反對關稅和其他貿易限制,認為應在國家內部和國際市場上進行盡可能自由的商品交換,發展盡可能廣泛的市場。
貿易自由反過來又擴大了個人追求私利的自由,讓他的視野不僅僅局限于國內,而是可以放眼全球。市場自由化和企業自由度的結合,使得市場的運作產生了對社會最有利的結果,那就是社會需求最多的東西的產量會增加。

許多人相信流水作業線是亨利·福特發明的。狄德羅的《百科全書》解釋了大頭針的生產線
企業合并與股份公司
最早這些經濟自由難以實現,就是因為國家這個敵人的存在:秉持干涉主義和重商主義的政府設立關稅,準許壟斷,加重稅收負擔,不允許經濟自由發展。但所有贊同斯密觀點的現代學者都知道,政府不是唯一的自由破壞者,商人自身恰恰也是貿易自由的主要威脅,因為他們總是不自覺地給自己設立限制,亞當·斯密就此有另一段尖銳的評述:“同一貿易行業的商人很少為了歡愉消遣聚在一起,他們的交涉都是為了商討如何對抗民眾的陰謀,或者密謀如何抬價。”[13]
斯密的另外一個論點在現代商業圈子也是不受歡迎的論調,實際上很多人都會驚訝于他這個觀點。斯密極其反對合伙企業,也就是現代的股份公司。他認為股東“對公司業務多無所知,如果他們沒有處心積慮拉幫結派,大抵會心滿意足地接受董事會每年或每半年分配給他們的紅利,不找董事的麻煩”[14]。對于公司董事,斯密認為:
股份公司的董事為他人盡力,而私人合伙公司的伙員,則純是為自己打算。所以,要想讓股份公司的董事們監視錢財用途,像私人合伙公司伙員那樣用意周到,是很難做到的。有如富家管事一樣,他們往往設想著意小節,殊非主人的光榮,一切小的計算,因此就拋置不顧了。這樣,疏忽和浪費,常為股份公司業務經營上多少難免的弊竇……沒有特權,(股份公司)往往經營不善;有了特權,那就不但經營不善,而且限制了這種貿易。[15]
非常遺憾,斯密未曾有機會參加即將成立的美國商會、全美制造商協會的會議,還有兩者兼并大會,抑或參加英國工業聯盟召開的集會。如果他聽到各大股份公司首腦、集團或聯合企業領袖以他的名義頌揚經濟美德,一定會萬分驚訝;而這些巨頭如果聽到這位古典先知告訴他們這樣的公司就不應當存在,也會無比驚駭。
圈地運動
亞當·斯密于1790年辭別人世。作為愛丁堡海關稅務官員,他得以安度晚年。這份掛職差事他并不喜歡,海關的工作內容他也不贊同,但為了現實因素他也沒能拒絕。他最后被埋葬在離愛丁堡皇家麥爾大道不遠的墓地,緊鄰他生前的住所。不過,僅有很少的學者曾到此拜訪,大多數經濟學家都難免對宗師級的前輩有所疏忽。大衛·休謨的墓就在一兩英里之外,墓碑要大氣得多,與之并排相立的是亞伯拉罕·林肯的紀念碑,以紀念在美國獨立戰爭中因反對奴隸制而犧牲的蘇格蘭裔士兵。
斯密去世之后,人們發現他早就預測了在英格蘭和蘇格蘭的城鎮與鄉村逐漸發生的變化。工業革命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而是眼見為實的變革。
各地的人們都逐步從鄉村轉移到城鎮,到工廠里尋找工作。在蘇格蘭,由于對工業重要原材料羊毛的需求不斷增長,鄉下人更是驟然間從農村被驅逐出去。
最壯觀的例子發生在薩瑟蘭。那是位于蘇格蘭最北部的一個郡,到處是連綿的山地,在縱橫方向上構成了蘇格蘭地區的重要組成部分。夏日,這里一片郁郁蔥蔥,在來自遠處北方的光照下,寂寥而宜人。我1975年夏天來這里,想到已故的理查德·克羅斯曼的一句話:“沒幾個美國人能夠真正理解英國那些空閑的土地。”19世紀初,大概有2/3的土地歸屬于薩瑟蘭伯爵夫人和她的丈夫斯塔福德侯爵。
據估計,1811年到1820年之間,薩瑟蘭伯爵夫人和丈夫驅逐了1.5萬高地人,把空出來的土地用來放羊。納佛河曾經是一條三四十英里長的小溪,從薩瑟蘭郡一路向北流淌,在離斯卡帕灣50英里的彭特蘭灣入海。當時沿河的狹窄貧瘠的山谷里住滿了村民,他們全部被剝奪了土地。

薩瑟蘭。“沒幾個美國人能夠真正理解英國那些空閑的土地。”圈地運動制造了這種閑置地
1814年5月,在納佛河谷和其他很多地方,圈地運動的實施者們終于采取了最終舉措。3月,所有的居住者都收到了公告,要求他們兩個月內徹底搬走,但村民根本無處可去。地主派人帶上火把和獵狗來到村子里。他們在村子縱火其實需要格外小心,在這片沒有樹林的土地上,點燃屋頂的木材就意味著居民無法再回來,因為房屋一旦燒毀就難以重建。據傳,一些房子里的老弱之人還未撤離,房子就已經被點燃。
后來代替人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綿羊給地主們帶來了不小的收益,據說是過去的3倍。這些羊還給地主帶來了另外一個好處,也是原來的村民比不了的。漫山遍野的切維厄特綿羊給這塊土地渲染出了一片獨特的風景。事實可能就是如此。
圈地運動雖然很殘酷,但明白地透露出了經濟發展過程中一個延續至今的問題。人口和土地之間這種地少人多的矛盾關系,會致使經濟發展舉步維艱。經濟發展得再好,因為人口問題,也算不上好了。這是一種貧困的平衡狀態,就如同印度、孟加拉國、印度尼西亞和其他人口密集國家的情況。再也沒有多余的土地供使用,蘇格蘭高地用來減少人口的方法已經不可采納,節制生育的政策雖然常被掛在嘴邊,但實施起來見效頗慢。我在后文會進一步詳述這個問題。
模范紡織鎮
1815年或者1820年之前,被剝奪土地的村民可以到工廠(主要是紡織作坊)工作,但男人們總是掌握不好紡織機的節奏,于是他們寧愿選擇移民,大多數便去了加拿大。新斯科舍(Nova Scotia),正如它的名字所示,實際上就是新蘇格蘭。女人和孩子更擅長也更適應工業勞動,當時社會普遍認同工廠勞工要從小培養。
新拉納克位于格拉斯哥東南半個小時車程的地方,在克萊德河邊的深谷里。這里有美妙的瀑布推動著磨坊,是昔日著名的童工工廠實驗地。直到今天,新拉納克這個名字在很多人心里,都和人道主義啟蒙實驗有著模糊的聯系。當時的磨坊、房屋和工人的住所,一直矗立到今天,沒有多少改變。
新拉納克實驗是在18世紀末由戴維·戴爾發起的,這名蘇格蘭資本家和慈善家的頭像最近剛剛登上了蘇格蘭銀行的鈔票。戴爾的慈善大計是拯救格拉斯哥和愛丁堡孤兒院的悲慘兒童,給他們提供教育和有用的工作,這也緩解了城市對孤兒的供養壓力。新拉納克成了蘇格蘭最大的棉布紡織地。各個年齡段的工人一共有2 000多名,而這個城鎮今天的人口只有80而已。

印有戴維·戴爾頭像的鈔票
當時的新拉納克是一片贊頌之聲,每個孤兒每天都得到1.5個小時的嚴格的課堂教育。但也必須保障和鼓勵工廠贏利——這在今天被認為是職業道德——因此,孩子們是在作坊勤勤懇懇、踏踏實實工作了13個小時之后,晚上才接受教育。
其實這并不特別值得震驚,因為按照當時的標準,新拉納克至少還是一個充滿憐憫之心和文明氣息的城鎮。1799年之后,戴爾的女婿羅伯特·歐文接管了這里,一切照舊。歐文是一個哲學家、烏托邦社會主義者、宗教懷疑論者和唯心主義者。彼時,全歐洲的改革家都來新拉納克,想親眼瞧瞧工業生產還能有其人文精神的一面。在歐文的管理下,性格培養機構建立起來,成人在這里聆聽演講,孤兒在這里唱歌娛樂,它還承擔起托兒所的功能。小酒館都被關閉,并發布了禁酒令。后來,童工的工作時間削減到了每天10.5個小時,并且不能雇用12歲以下的兒童。由此可以看出,如此這般都被當作寬大仁慈,當時的其他地區會是什么樣的境況。歐文由于過于仁慈,總是惹合伙人不滿,他們更希望能有一個強硬、現實的經理,好從這些小孩子身上榨取價值。

新拉納克的性格培養課堂。歐文的性格培養課在人們完成10.5個小時的作坊工作之后開展

磨坊今天的樣子——閑置,安謐,迷人
印第安納腳注
新拉納克沒能完全滿足歐文的烏托邦幻想,他又采取了后續舉措,在沃巴什河岸建立了合作社的極樂世界——美國印第安納州的“新和諧鎮”。在這里,歐文打算一切從頭開始:這里的新社區將沒有貪婪的根源,不受資本主義的玷污,一切的準則將不再是斯密的私利原則,而是為他人服務的高尚情操。
雖然這里的人口始終不過幾百,但“新和諧”確實吸引了一批理想主義者,還有一大批不能適應社會生活的人、厭世的人和借機揩油的人。這些人到來后并不是致力于服務他人,而是不斷制造爭吵。爭論不休,農場的豬闖進了花園,和諧不再,宣告了“新和諧”的失敗。自由企業經營和個人追求私利的思想又在印第安納存活。我對此感到非常遺憾:理想主義者和自由改革家很多時候并不是輸給了敵人,而是因為自己內部爭論的傾向而陷入危機。他們的正義感通常讓他們認為,為了踐行首要原則,為了推翻掌權人,一切都值得犧牲。
李嘉圖和馬爾薩斯
雖然“新和諧鎮”違背了斯密的預言,英國卻依照他的思想運行。斯密離開人世幾個月之后,其預言家的地位就獲得了社會公認和贊賞。威廉姆斯·皮特在一次財政預算案演講中提到斯密,說他“知識的廣度和哲學調查的深度都幫助我們為所有商業歷史問題與政治經濟體系問題找到最好的答案”[16]。經濟學家至此還有何求!之后在非社會主義領域再無第二人受到過如此大的認可。
亞當·斯密給社會公共事務提供的不僅僅是建議和忠告,更重要的是今天我們會稱為“經濟模型”的東西,即關于如何看待經濟體系運作的觀點。競爭導致價格最初總是按照成本計算的,物品的生產成本也包括所需勞動力繁衍生息維持生計的成本。

大衛·李嘉圖
這里體現了至今仍在發展并影響著人們的兩個思想正在萌芽:一個是勞動價值理論;另一個是,人類總會屈服于繁衍生息的本能,人口大爆炸在所難免。
亞當·斯密死后的25年里,他在倫敦的兩個密友繼承了他的思想。他們是大衛·李嘉圖和托馬斯·馬爾薩斯。李嘉圖是唯一可以與斯密競爭“經濟學之父”稱號的人,而和他同時期競爭的都是實力不俗的蘇格蘭對手。他是猶太人,同時也是股票經紀人和議會成員,他頭腦清晰,卻文筆晦澀。而英格蘭人馬爾薩斯則是一名非執業牧師。
馬爾薩斯一生中的大多數時光都在哈利伯瑞學院教書,該學院是我們今天稱為東印度公司的職工學校。東印度公司在它最后一個世紀的歲月中,為許多英國經濟學家提供了薪酬來源,除了馬爾薩斯,還有詹姆斯·密爾和他成就非凡的兒子約翰·密爾。非常有趣的是,這三個人都未曾到過印度,不過這在當時也算不上什么短板。詹姆斯·密爾描繪了英國人在印度的輝煌歷史,全盤否定了他深惡痛絕的印度史詩,可當時他并不能讀懂印度的原版,英文翻譯版也還未問世。毋庸置疑,密爾父子的蘇格蘭人基因深入骨髓。

托馬斯·羅伯特·馬爾薩斯
馬爾薩斯提出了“人口原理”,認為由于“兩性之間的激情”(在他看來是非常具有破壞性的事情,應該受到道德約束,牧師在婚禮上應當警告當事人),人口會呈幾何級增長——2倍,4倍,8倍,16倍……一直漲下去。同時,糧食供應卻只能呈算術級增長——2倍,3倍,4倍,5倍……因此這將不可避免地帶來一個后果:如果缺乏道德約束,人口只能依靠饑荒、戰爭或者自然災害的抑制,經歷周期循環。亞當·斯密一直樂觀地認為,考慮到自由貿易的回報、追逐私利的結果和勞動分工,人類會有一個光明的前程。但馬爾薩斯可不贊同,大衛·李嘉圖也從來不是一個樂觀主義者。在馬爾薩斯和李嘉圖這里,經濟學變成了一門陰郁的學科。
李嘉圖派觀點
和他的朋友一樣,李嘉圖也看到了人口會持續增長;馬爾薩斯預測出的人口,都成了李嘉圖那里的工人。在工人之間,一方面存在著工作的競爭,另一方面則是對食物的爭奪,最終結果就是工人只能維持基本生存。這就是人類的命運。
一個不斷健全的社會也許能推遲這一命運的到來。大多數人都會不假思索地認為19世紀的英國絕對算得上進步社會了;但即便是這樣的社會,也必須遵從李嘉圖預測的結論。在李嘉圖的眼中,工人應當只能按滿足生活所需的最低標準獲取薪酬,這就是制定工資的鐵律。若不考慮其他方面,這個觀點直接引向了一個結論:對工人的同情不僅僅是一種浪費,更是一種損害。雖然短期內能提高工人工資,激發人們的生活希望,但同時也會加速人口增長,隨之便會降低其工資和生活希望。政府和商會任何試圖提升工資、拯救貧困人口的努力都和經濟規律相違背,都會因為人口的激增而受挫。
生產農場和工廠的不同產品所需的最低勞動力是不同的,所需勞動力也就決定了物品的相對價值,這又涉及勞動價值理論。這種觀點于是滋養了一種全新的思想:由于勞動決定物品的價值,那么所有的產品都應歸屬于勞動者。這和半個世紀之后馬克思提出的理論有一些差異,但這個觀點在當時震驚了世人。
在李嘉圖的世界里,重心依舊在鄉村。19世紀的前幾十年,工業革命全速向前推進,但在李嘉圖的體系中,主角依然是地主。人口給土地施加的壓力壓低了工資,抬高了土地租金。結果,人口越多,地主越富有。地主財富膨脹,人民忍受饑餓。但人們對于這種趨勢無能為力,如果降低土地租金,只會導致人口增加。
在李嘉圖理論所構想的世界中,國家的重要性和權力日益減弱,這和亞當·斯密的觀點相同。如上所述,政府的干涉并不能夠幫助窮人,只會限制經濟自由和追逐私利,這將導致其他方面一并惡化。李嘉圖本人并不是一個冷血的人,但在這個殘忍的世界里,他只是反對無謂地對抗不可避免的規律,并接受最壞的結果。但他也的確為富人提供了很好的借口,令其可以看著窮人受苦受累而依然心安理得。
李嘉圖和馬爾薩斯兩個人對地主不斷增長的收入將何去何從產生了分歧,這個爭論有著深遠的意義。李嘉圖認為,這些收入不是被消費掉,就是被積累下來用于提升土地質量、建造房屋、發展工業,也算一種花銷。他同意早些年讓·巴蒂斯特·薩伊(亞當·斯密著作的法文譯者)的觀點——生產總是能夠創造購買生產成果的收入。存款也是為了消費,只不過是一種變相消費,因此購買力從來不缺。
針對這一點,馬爾薩斯提出異議,也許收入沒有最終成為花銷,將會導致購買力缺失,而后可能又造成經濟體系在有些時候搖搖欲墜,甚至崩潰。購買力缺失就會導致經濟衰退,這遵循了事物的自然規律。
這個耐人尋味的觀點在當時卻不受人關注。凱恩斯后來評論李嘉圖,認為他的理論掌控著英國的發展,就如同宗教裁判所控制著西班牙一樣。之后100年,直到大蕭條發生之前,薩伊和李嘉圖的理論一直被奉為圭臬,那些認為會出現購買力缺失的人被認為不懂經濟,甚至被當作瘋子。直到約翰·梅納德·凱恩斯的年代,馬爾薩斯的購買力缺失理論才成為公認的學說,于是,政府最要緊的任務就是填補這個空缺,抵消過度存款。經濟學并不是一門精確的科學。
英格蘭和愛爾蘭
要衡量某種理念,有時候就是看它能否起作用,雖然經濟學家們并不總是認同這點。1776年,正值《國富論》出版,大英帝國丟失了一塊發展前景比其剩下的所有領地加起來還要大的殖民地。我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斯密的思想對于英國而言比美洲殖民地更重要。英國的生產和貿易極大擴張,直到當代,比起其他國家,也更為寬松。這給英國帶來了斯密所許諾的巨大財富。
在對抗拿破侖攻伐的時期,皮特將這筆財富用來補償英國的勞動力匱乏,英國的大陸盟國人力充足,英國用補助金支持鼓舞著他們的士氣。滑鐵盧戰役之后,貿易和工業再次高速發展。李嘉圖的理論也得到了認同。隨著這些年社會的繁榮,工人工資也按照李嘉圖的預測在下降。那個年代的經濟學家比現代的學者享有更高的威望,也是理所當然的。
他們的思想,特別是馬爾薩斯和李嘉圖的理論,在19世紀前半期經受了另一個考驗,那就是愛爾蘭。那個年代,愛爾蘭還是大英帝國國土的一部分,但確實是遠離英國本土的一個島嶼。在愛爾蘭的測試,以其獨特的方式,驗證了馬爾薩斯和李嘉圖思想的勝利。
沒人懷疑過,愛爾蘭人口增長的趨勢正是按幾何級增長:在短短60年間(從1780年到1840年),人口幾乎翻了兩番。到1840年,整座島上已經有800萬居民,而今天的愛爾蘭僅有460萬人口。
之前的幾十年里,愛爾蘭的糧食供給也一直在增長。基于土豆產量的飛速增長,出現了綠色革命,從來沒有哪種農作物的豐收能喂養如此多的人口。但需要我們立刻注意的是,這僅僅是一個潛伏的危機,因為土豆綠色革命使得糧食供給更趨于算術級增長。
愛爾蘭當時到處都是李嘉圖式的地主,但英格蘭卻不同——雖然后者是對地主而言更適宜、更安全的居住地。隨著愛爾蘭人口的擴張,土地競爭日趨激烈,地主加重租金,從地租中榨取利潤。種植的谷物用來支付地租,收獲的土豆用來喂養人口,即便農民忍饑挨餓,糧食還是會賣光,地租照樣不能拖欠。總會有人在饑荒中存活,而付不起地租的人會被驅逐,再也沒有賴以生存的資本。
馬爾薩斯主義的高潮并不是逐漸發展起來的。印度和孟加拉國近些年發生的事情說明,只要一方面事情發生了錯亂,一切就會崩壞得很突然,而在這些國度,禍首就是雨水。從1845年到1847年,愛爾蘭溫暖潮濕的氣候使得致病疫霉滋生,先是土豆產量減少,接著這種作物完全絕跡,主要死于疫病,就像印度的糧食荒往往歸因于旱澇災害。其實應該說,愛爾蘭的饑荒問題主要歸因于這片地區之前多年為了供養人口而作物種植種類單一,外加佃農受到地主的壓榨日益加重。
當時,不僅境況正如李嘉圖和馬爾薩斯所預測的那樣,連英國議會應對愛爾蘭災難的措施也正如李嘉圖所預言的,可以說是按照李嘉圖的書本理論行事:廢除了《谷物法》,允許糧食進口。雖然從原則上看這項舉措很正確,但實際上對買不起糧食的人(包括全部陷入饑荒的人口)沒什么幫助。
玉米的進口既是為了緩解饑荒,也是為了壓低糧食價格,但低價的糧食對于身無分文的人群絲毫無益。1845年,一項市政工程開展起來,這違背了不應照顧窮人利益的經濟準則。到了第二年,雖然社會極其需要這項工程,但它卻被廢除了。原因是當時根本無法判定一個人到底是否因為饑荒才需要一份工作,因為在愛爾蘭,到處都是因失業而渴望工作的人。
李嘉圖思想的另一個繼承人是查爾斯·愛德華·特里維廉,當時他任部長助理,算是財政部的常任首腦。他認為,如果政府介入私企的合法逐利活動,貿易就會癱瘓。時任財政大臣查爾斯·伍德一度曾向下議院保證,在饑荒嚴重的時候,政府會盡一切努力徹底放開控制,讓貿易盡可能自由化。
歷史長河中不斷復現的問題之一,就是頗善辭令的官員在安靜的辦公室擬下的乏味枯燥、紙上談兵的政策宣言,與實際實施情況之間有無法逾越的鴻溝。在我們這個時代,這種現象屢見不鮮。越南戰爭時期,華盛頓的辦公室大談特談保護性戰略,但在亞洲,隨著飛機轟鳴聲而增長的陣亡將士人數觸目驚心。
在英國政府陳舊的財政部辦公室里,特里維廉的政策建議得到了認可。在英國,他的政策無可挑剔,可在愛爾蘭就意味著饑餓和死亡。特里維廉就像那些在安靜的辦公室里的政府官員一樣,對此十分滿意,因為古典經濟學的規律得到了很好的自證。1846年,他在一封信中寫道,愛爾蘭的問題“不是靠人的力量能解決的,只有全能上帝出乎意料的一筆,才可能奏效”[17]。
這也是當時的一種趨勢,那就是有原則但不受歡迎的法案,會被賦予天賜的權力。斯密說的那只看不見的手,被當作上帝之手,而且是一只對愛爾蘭完全不偏愛的殘酷之手。
大逃難
像高地圈地運動一樣,大饑荒也引起了大逃難:人們搭上了駛向美國的移民船。但上了船也不代表就逃離了死亡的命運。如果你從魁北克沿著圣勞倫斯航道向南行駛三四十英里,就會到達格羅斯島。這里是一片林木覆蓋的低地,到處散落著已經腐朽和正在腐朽的建筑。如今,這里是加拿大農業部研究動物傳染病的一個小型中心。在饑荒時期,載有患上斑疹傷寒人群的愛爾蘭船只被要求停靠于此,卸下船上的尸體和生命垂危的人。一座高高的紀念碑上記錄著有5 294個人在到達這座島嶼之后喪命,斑疹傷寒并不是唯一的風險。紀念碑正對著一片港灣和沙灘。這里現在已經廢棄,并沒有十分迷人的風景,但它的名字很有趣,叫霍亂灣。
不過也有光明的一面。也許在新大陸,亞當·斯密和大衛·李嘉圖所闡述的終極原則仍然有效,但由于他們所處的環境不同,結果也就不同。
這里土地荒蕪而無領主,不能給地主帶來權力和壟斷性利潤。因為在這里,地主再沒資本壓榨農民,雇農可以隨時一臉不屑地離開,轉而找到一片屬于自己的農場。美洲的人口的確是按照馬爾薩斯的預測以幾何級數增長,而土地對勞動力的需求更不斷增加,所以農場工人的收入并沒有下降,反而上漲了。
在草木不生的蘇格蘭高地,農民在被驅逐的時候看著自己珍貴的房頂木材被燒掉,知道再也無法重建家園。但在美洲這片新家園,他們僅需幾個月的工夫就能伐木開林,建造出自己的新農場。森林成了開荒過程中的麻煩。美國的定居者最初總是挑選林木密度最低的土地開荒,后來才愿意開拓肥沃谷底的密林。李嘉圖也目睹過人口壓力迫使人群到貧瘠的土地定居。比李嘉圖晚一輩的睿智健談的美國經濟學家亨利·查爾斯·凱里在看到美國這種逆向開荒的情景后,向前輩大師的理論提出了挑戰。隨著人口的增長和社會文明的進步,人們才會去開拓更肥沃的土地——他親眼看到了這種趨勢,并且為前輩大師沒有見證的機會而感到非常遺憾。

逃離馬爾薩斯殘酷的理論和饑荒。這是圣勞倫斯海灣格羅斯島的一座發熱門診醫院,5 294個人喪命于島上,距此不遠處就是霍亂灣
不管是在肥沃還是在貧瘠的土地上,移民者勞作的年產量很快就超過了其父輩終其一生都沒見過的龐大數目。愛爾蘭建筑隊是大饑荒逃難者中最著名的一群人,他們修建了鐵路,將美洲的糧食運往世界各地。馬爾薩斯所設想的人口增長帶來的糧食供給壓力極大促生了移民熱,這些移民又反過來解決了困擾人們將近一個世紀的世界糧食問題。

在美洲新大陸,森林開荒的實際情況修正了經典經濟學理論。李嘉圖認為,開荒總是從最肥沃的土地開始,但在美洲,開荒者總是先選擇最荒涼的土地,因為在肥沃的地方,需要砍倒樹木叢生的密林,才能將土地開墾為農田
也許斯密、李嘉圖和馬爾薩斯的理論在美洲新大陸需要稍加修正,但絕不會過時,尤其是斯密的觀點。個人利益和企業自由在歐洲舊世界是不朽的信念,而在新大陸,這幾乎成了宗教信仰。大饑荒之后的50年,這種信仰傳遍了新大陸的每一個角落。1893年,大饑荒年代的孩童和那些對其記憶猶新的人在芝加哥舉辦集會慶典,共同歡慶。李嘉圖和馬爾薩斯理論中暗含的悲觀主義也許在美國極少見到,但毫無疑問,他們的自由企業理論精髓創造了奇跡。
斯密的今生
在20世紀,斯密的理論遭到了沉重打擊。凱恩斯認為,這些打擊一部分來源于馬克思理論革命性的猛攻,同時也被另一些理想信念侵蝕。秉持這些信念的人相信,改良現代資本主義的不公正和不完善的最大希望在于國家。但更為嚴重的打擊是實際變化中的經濟環境,這是凱恩斯沒有提到的。
可以看到,股份公司與斯密的設想格格不入,工會也是。斯密只有在思考工人結盟比商人勾結還要邪惡時才提及工會。戰爭和擁有現代武裝力量與科技實力的國家也顛覆了斯密的理論,因為這樣強大的國家背后的政府是不可能貧窮而弱小的。
工業化國家嚴格控制的人口出生率和生育率也是一個變量,重創了斯密、李嘉圖和馬爾薩斯的理論體系。如果收入的提升沒有導致具有破壞性的生育高峰,這種收入增長趨勢就會繼續保持,慈善也將不再是自我削弱的無謂行為。
但這一切深刻的變革都不能威脅到斯密的地位,因為他的理論精髓更多是他的方法論,而不是具體的觀點。就像我們看到的,斯密作為理性之人,總是按照環境的變化修正自己的思想,從來不會抵觸根據新的境況和信息做出相應調整,也并不奢望自己的理論具有永恒的普世價值。
[1] John Maynard Keynes, The General Theory of Employment Interest and Money(New York: Harcourt, Brace and Co.,1936),p.383.
[2] 約瑟夫·戈培爾、尤利烏斯·施特萊徹、阿爾弗雷德·羅森堡均為納粹德國政治人物。休斯頓·斯圖爾特·張伯倫為德國英國裔政治哲學家、自然科學家及作家,種族主義者,他的作品是納粹種族政策的重要文獻來源。——編者注
[3] John Maynard Keynes, The General Theory of Employment Interest and Money(New York: Harcourt, Brace and Co.,1936),p.383.
[4] John Maynard Keynes, The General Theory of Employment Interest and Money(New York: Harcourt, Brace and Co.,1936),p.383.
[5] 有充分理由斷定,F. Y. 埃奇沃思雖然大部分時間生活在英國,但卻是真正來自愛爾蘭朗福德郡埃奇沃思鎮的人。
[6] 1英里≈1.61千米。——編者注
[7] 本書寫于20世紀70年代,書中時間均以此為基準。——譯者注
[8] 與休謨和當時其他的自由主義者不同,亞當·斯密并不歡迎美國獨立。他的愿景是一個包括所有講英語的國家的共和國:來自北美的成員將在倫敦的下議院中就座;隨著美國人口的增加,首都將遷往大西洋彼岸的更中心位置,比如辛辛那提、孟菲斯或者威斯康星州的格林貝,如果考慮加拿大的主張的話。可惜歷史已經錯過了這一站。
[9] Adam Smith, Wealth of Nations, Vol. I(London: Methuen & Co.,1950),p.412.
[10] “農莊”是路易十六為瑪麗王后在小特里亞農宮旁修建的莊園,王后在此享受鄉村田園生活。——編者注
[11] Smith, Vol. I, p.8.
[12] Smith, Vol. I, p.8.
[13] Smith, Vol. I, p.144.
[14] Smith, Vol. II, p.264.
[15] Smith, Vol. II, pp.264-265.
[16] William Pitt before the House of Commons on February 17,1792,quoted in John Rae,Life of Adam Smith(New York: Augustus M.Kelley, 1965),pp.290-291.
[17] Charles Edward Trevelyan quoted in Dud-ley Edwards, The Great Famine(Dublin: Brown and Nolan, 1956),p.2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