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確定的時代
- (美)約翰·肯尼思·加爾布雷思
- 17639字
- 2023-09-05 15:09:15
導讀
約翰·肯尼思·加爾布雷思傳略[1]
詹姆斯·K.加爾布雷思[2]
從權力的實踐中獲得教育
我的父親算不上一個“受過多少教育的人”。除了英語,他不懂別的語言,沒有學過高等數學,對音樂一竅不通,也不是很感興趣。他本科學的是畜牧學,博士期間的專業是農業經濟學,論文研究的是加利福尼亞州縣政府的開支模式。文學方面,他喜歡的是英國作家特羅洛普、毛姆以及加拿大安大略偏遠鄉村的吟游詩人羅伯遜·戴維斯(Robertson Davies)。他精心收藏了一系列他那個年代的經濟學經典著作,其中包括馬歇爾、陶西格、凡勃侖、熊彼特與凱恩斯的著作。他在多大程度上追隨過這些人——除了馬歇爾與凡勃侖——誰也猜不準。在人生中的最后幾年里,他曾同我說過“熊彼特就是個騙子”。我能感覺到他對此人裝腔作勢的做派難以忍受。
他在農場中長大。馬匹、牛群以及當時的機械設備都是他習以為常的東西。同樣讓他再熟悉不過的還有先進的南安大略農業所處的更大的經濟環境——一個有著營銷集體企業與政府推廣機構的世界,一個處于汽車與拖拉機變革時代的自我完善的世界。他的父親,也就是我的爺爺,兼任一家保險公司的董事,同時也是自由黨派的地方領袖。他們住在一座大房子里,它并不奢華,但很堅固,直至今天還在那里。但他們也算不上是農民階級。
他開始學著寫作,最開始是為安大略省倫敦市的地方小報撰寫一些關于農業問題的文章,之后在圭爾夫的安大略農學院英語系學習,后進入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同時研究養蜂經濟與類似主題。他研究的都是實際問題。他很幸運,因為在大蕭條時期,農業危機是重中之重。當時的紐約州州長富蘭克林·羅斯福深知這一點。于是在1934年,我父親突然被調到華盛頓的農業調整局,這為他進入哈佛大學執教奠定了基礎,因為當時學校需要一位懂農業政策的專家。也就是從這時起,他的興趣范圍被大大地拓寬了,他開始關注產業集中、普遍失業的問題,并因此進入劍橋大學學習了一年。在劍橋,他讀到了凱恩斯的理論,但還沒有見過凱恩斯本人,同時在這里與尼古拉斯·卡爾多(Nicholas Kaldor)、瓊·羅賓遜(Joan Robinson)這些同窗結為好友,不過還沒有留下太多關于自己想法的痕跡。那時候他已經結婚,娶了一位精通外語的太太,兩人一起周游歐洲大陸,特別是到了德國與意大利之后,他們親眼見證了法西斯主義的興起。在希特勒于政治上存在過失的大背景下,其治下德國經濟的明顯復蘇沒有逃過父親的眼睛。
1938年回到哈佛之后,他成為“鼓動變革的年輕人”之一,想要把凱恩斯的現代經濟學與徹底的變革帶到那個最故步自封、自視甚高的機構中去。他力挺因為激進主義被逐出經濟部門的艾倫·斯威齊(Alan Sweezy,保羅·斯威齊的哥哥),也為此立場失去了所有得到擢升的機會,后轉而去了普林斯頓。這樣的日子他并不喜歡。于是在機會出現的第一時間,他立刻就回到社會工作中去了。最初他進入了國防顧問委員會(National Defense Advisory Commission),為因即將到來的戰爭而備建的彈藥廠選址——這件事我是在33年后,在五角大樓的部隊圖書館中為一份本科論文找資料時才發現的。在這件事上,他的農業背景再次派上了用場:爆炸物所用的化學成分與化肥所用的一樣,他們考慮將這個彈藥廠在戰后轉為民用。
隨后他被任命為物價管理與民用供應局[Office of Price Ad ministration and Civilian Supply,后更名為物價管理局(OPA)]副主任——一個對整個美國經濟都能夠實施有效管控的職位。當時他33歲,成為一名美國公民已有3年。珍珠港事件發生后的那個周日,一個有關重要戰爭物資的會議召開了。據家人說,他們按照字母順序排查一份清單,用了很長時間才到了字母“r”,也就是“橡膠”(rubber)的首字母。這個在農場長大的小伙子明白,橡膠是制造所有機械不可或缺的部分,而此時日本海軍已屯兵馬來半島。我父親與一名律師——戴維·金斯伯格(David Ginsburg)一起離開會議,起草了一份禁售橡膠輪胎的政令。由于沒有簽發政令的授權,他們輾轉找到了(美國)戰時生產委員會的人,匿名拿到了他們所需的批文,然后返回辦公室呼叫了無線電臺。次日清晨,美國民眾已經無法買到橡膠輪胎了。
無論從宏觀還是從微觀角度來看,戰時的價格管控此前是(現在也是)應用經濟學中極為重要的一種做法。其關鍵在于要營造一種穩定心理,讓消費者對貨幣與國債保持信心,不至于拋售本國貨幣或債券,轉而投向任何能夠買到的商品,導致政府不得不通過沒收性稅收或惡性通貨膨脹來為戰事提供資金。為此,將基礎物資進行定額分配、完全停止許多非消耗性用品的供應,比如新車,這種做法要比讓價格成為一種讓人心生不安、焦慮與恐懼的東西更為高明。凱恩斯在《如何支付戰爭費用》(How to Pay for the War,1940)這本文章合集中設想這個問題可以完全通過宏觀措施解決,也就是他所說的“強制儲蓄”,但我父親最開始就認為要采取選擇性的價格管控措施。此后,很多事打消了他的疑慮。1942年4月,實施全面管控的《全面最高限價條例》頒布,稍加調整后貫穿了整個戰時。我曾經問父親他是怎么找到17 000名公職人員來做這件事的,他回答說:“通過贈地學院[3]。我雇用了所有的經濟學教授。”凱恩斯在1942年探訪過物價管理局,他想要探討的是糧肉價格周期波動,或者用他自己的話說,是“玉米和豬”的問題。
在過去,很多后來演變為美國戰后自由主義政治運動的事都需要經過物價管理局。戰后的保守主義經濟學派沉迷于抹殺戰時通脹政策所取得的成功,想要將“自由市場”與“自由價格”作為一種調節與平衡機制,或者說將其當作“自由”本身的代名詞。這種做法對貨幣與國家穩定的影響在20世紀90年代的俄羅斯得到了最為生動的詮釋。反觀中國,如德國經濟學者伊莎貝拉·韋伯(Isabella Weber,2021)所述,中國的改革經濟學家遵循了傳統的穩定價格的做法——他們也讀過并研究過美國在父親實施價格管控時的經驗,這些內容被寫在了1952年出版的《價格控制理論》(The Theory of Price Control)一書中。
18個月之后,就在斯大林格勒戰役與戰爭結果不再有什么懸念時,價格管控政策擊敗了他,他被罷免回歸個人生活。郁憤難當的他曾想過入伍,但兩米的身高讓他意識到自己不符合部隊的要求。這時候,亨利·盧斯(Henry Luce)為他的人生提供了轉機,請他去做《財富》雜志的編輯,這是當時美國時代公司的拳頭產品,也是美國企業與金融系統的一扇窗,但凡透過它看過去,人們都不會覺得自己看到的是“自由市場”的景象。盧斯后來大概會說:“我教給了加爾布雷思如何寫作,但從那之后我就后悔了。”對我父親來說,是《財富》打開了他20年后通往《新工業國》(1967)的道路。
1945年,父親接到了一項實務工作:牽頭對美國給德國與日本的戰略轟炸帶來的經濟影響做一個獨立研究,也就是去做美國戰略轟炸調查(USSBS)。為此,我父親組建了一個有史以來人員跨度最大的經濟學家團隊:尼古拉斯·卡爾多(卡爾·波蘭尼的女兒卡莉·波蘭尼是他的助理,在本文撰寫之時卡莉已年屆100歲)、E. F.舒馬赫[E. F. Schumacher,后來寫過《小的是美好的》(Small is Beautiful),當年他穿著美軍制服出現在德國時,他的父母都不愿意認他]、E. F.丹尼森(E. F. Denison,后進入布魯金斯學會),以及保羅·巴蘭(Paul Baran),他被我父親稱為軍隊史上最糟糕的士兵:“他從來不把襯衫掖好,從來不擦自己的靴子,除了站在一起撒尿的時候,從來不會向軍官敬禮。”按照家人的說法,偉大的經濟理論家[葛蘭西(Gramsci)的朋友]皮耶羅·斯拉法(Piero Sraffa)也在調查組中,但我沒有找到相關的書面記錄。
調查顯示,轟炸造成了德國工業生產的重組,強化了德國對戰爭物資的重視,將勞動力從民用生產領域釋放了出來,因為住房與工廠都被摧毀了,但沒能破壞機械工具,也沒有阻斷鐵路線。發生在漢堡與德累斯頓的燃燒彈轟炸是一場恐怖襲擊,影響的主要是普通民眾;針對德累斯頓的襲擊也是意在向正在從德國東面逼近的蘇聯紅軍傳遞一種消息。這種本無必要的殘暴行徑成為父親終其一生都揮之不去的困擾——不是很強烈的那種,只是每每觸及這件事,父親都會憂思重重。1945年,父親在從柏林寫給家里的信中提到,雖然守著元首地堡入口的那個士兵“可真是難收買,幾乎令人遺憾”,不過蘇軍士兵是非常廉潔、軍紀嚴明的。
至于對廣島和長崎的原子彈轟炸,USSBS的調查結果非常明確:就算沒有投下這兩枚原子彈,日本也會投降。在一堂關于“講真話的代價”的有益課堂上,調查組對于戰略轟炸在軍事效果上的反對意見很不受歡迎。1948年,美國陸軍航空隊(后稱為美國空軍)在哈佛大學的朋友幾乎阻斷了父親返校擔任終身教職的路,使得哈佛校長科南特(Conant)不得不以辭職作為威脅才擺平這一切。美國空軍一位富有同情心的上校曾說道:“肯(肯尼思的昵稱),你的問題就在于太實誠了。”而父親會在自己參與的其他政治事務中繼續將這份坦誠正直與基本的清醒頭腦保持下去。他抵抗過,也熬過了這一切,打消了麥卡錫時代人們對其忠誠度的調查質疑。數十年后,聯邦調查局已經累積起了一大摞關于他的卷宗。20世紀60年代,他在USSBS的這段經歷也能夠表明他對轟炸越南的反對立場。
到了20世紀40年代末與50年代,他的閱讀興趣轉向組織理論與管理理論,集中在詹姆斯·伯納姆(James Burnham)、赫伯特·西蒙(Herbert Simon)、阿道夫·A.伯利(Adolf A. Berle)與加德納·米恩斯(Gardiner Means)這些人的理論上。他與實用主義經濟學家保持著密切的聯系,比如英國的尼古拉斯·卡爾多與托馬斯·巴洛夫(Thomas Balogh)、瑞典的綱納·繆達爾(Gunnar Myrdal),再遠一些的如日本的都留重人(Shigeto Tsuru)以及蘇聯的斯坦尼斯拉夫·緬希科夫(Stanislav Menshikov)。在哈佛大學的經濟學家中,與他關系最為親密的朋友是蘇聯杰出的實用主義者瓦西里·里昂惕夫(Wassily Leontief)。20世紀50年代聲名鵲起中的他與米爾頓·弗里德曼也形成了一種友好的學術對壘關系,后來與小威廉·法蘭克·巴克利(William Frank Buckley Jr.)也是這樣一種關系。政治上,在20世紀50年代共和黨執政期間,他與1935年執教過的學生、此后擔任過眾議員與參議員的約翰·F.肯尼迪以及1940年他在弗吉尼亞州亞歷山德里亞市的鄰居、時任參議院多數黨領袖的林登·約翰遜(Lyndon Johnson)都保持著密切的聯系。在1960年的競選中,參議員肯尼迪在出現一次小失敗后有一次曾談到父親的作用:“肯,關于農業政策的問題,我不想聽除你之外任何人的說法。但就算從你這里,我也不想再聽了。”
父親贊成殖民地獨立,(據近代史記載)曾在1957年把阿爾及利亞民族解放陣線(簡稱FLN,民陣黨)的一位阿爾及利亞代表介紹給參議員約翰·肯尼迪,也曾苦苦反對1961年美國對古巴豬灣發動的入侵行動。肯尼迪把他派去印度擔任外交大使,他從那里發來一條敦促美國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電報,得到的僅是國務卿迪安·臘斯克(Dean Rusk)一句簡短的回應:“就算你的觀點或許有那么一點道理,我們考慮之后,也已經否決了。”他努力阻止越南戰爭的發生,從1961年作為肯尼迪與約翰遜的顧問時就在私下勸阻,1965年從事態開始大規模升級時起,就公開表達反戰的態度。或許最重要的是,他把核時代的經濟生活與生存問題關聯了起來,并且致力于在資本主義制度與社會主義制度之間建立連接,以期尋求共存與融合。1963年,肯尼迪曾問過他是否愿意擔任美國駐莫斯科的大使。如果事情是這樣發展的——如果肯尼迪沒有被刺殺——冷戰或許會提前25年結束吧!
我父親既是那個時代的設計師,也被那個時代造就。他參與羅斯福新政較少,但在二戰期間大展拳腳,在戰后重建的一些事務中也發揮過重要作用,包括德國自治與馬歇爾計劃的開啟。他的理念在“新邊疆”政策、“偉大社會”綱領以及“向貧困宣戰”政策中隨處可見。或許從長遠來看更重要的是,這些政策構成了對企業力量的批判,并將新的挑戰提上日程——要滿足公共需求,保持抗衡力量,保護環境,將女性從戰后資本主義作為家庭消費全職管理者的既定角色中解放出來。
他是一位實干家,我也曾這么同他說過。他與美國一同成長,在實踐權力的過程中去認識權力。相較而言,他在經濟學上的學術思想更加兼收并蓄,博采眾家所長,它的形成很多時候具有偶然性,也有人會覺得他不夠扎實。這其實是一個很大的優勢,因為這能夠讓他保持清醒與開放的頭腦,用凱恩斯在1929年的話來說,就是不會讓人“被無稽之談迷惑”。與凱恩斯不同,他不需要“為了掙脫什么而掙扎很久”。他從一開始就不受教科書般的教條思想的約束,而他的文學成就——《美國資本主義》《1929年大崩盤》《富裕社會》(分別出版于1952年、1955年與1958年)——為他帶來的讀者數量遠非其他經濟學家可比。而且他的讀者不局限于西方工業世界與民主社會,還包括崛起中的日本、倡導費邊主義時期的印度、赫魯曉夫改革時期的蘇聯,甚至中國的行政圈(雖然當時我們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總而言之,約翰·肯尼思·加爾布雷思的經濟信仰是由現實中的實踐、政治經驗以及亟待解決的問題塑造而成的。歸根結底,它們也形成了《權力》一書的基礎。他把他所知的權力訴諸筆下,因為他見到過也使用過這樣的權力。他的理念有時候會由一些經濟學思潮裝點,但只在極少數情況下,比如1937年他在劍橋大學接觸到了凱恩斯的《就業、利息和貨幣通論》,當時的學術體系才會給他帶來直接的影響。相反,他吸收了很多管理社會學的東西——比如借鑒了韋伯、伯利、米恩斯、伯納姆以及西蒙的理論——試圖把經濟學拽進一個力量角逐的時代:企業的力量、計劃體系的力量以及抗衡力量與社會均衡的作用。
他沒能成功。事實上在20世紀的后半個世紀中,經濟學界一直對他的理念與工作設下了一道嚴格的防線。這并不是說人們接觸過他的想法之后否決了它,他的理念只是被無視了。人們記得的,或者說誤記的往往是他文風中帶著的刺痛感,以及他運用意象與隱喻的天賦,這些特點掩蓋了他作為一名經濟學家的實質。真正的經濟學家應該是沉悶無趣的,而且如他們的學生所知,在追求無趣這件事上,他們真的成果斐然——在其他事情上不見得如此。而無趣絕不是我父親的風格。
“新工業國”的定義
我父親成為一名全球知名的作家與經濟學家是從他在1952年至1967年間出版的四本著作開始的:《美國資本主義》《1929年大崩盤》《富裕社會》,以及相隔近10年后出版的《新工業國》。這15年間他還寫過其他作品,包括一本關于價格管控的技術論文《價格控制理論》、一本雜文集《自由派時間》(The Liberal Hour)、一本日記《大使日志》(Ambassador’ s Journal)、一部回憶錄《蘇格蘭人》(The Scotch)以及兩本諷刺小說《麥蘭德里斯的維度》(The McLandress Dimension)與《大勝利》(The Triumph)。這些年也是我父親政治生涯中最主要的一段時期,從20世紀50年代在民主政策委員會的任職,一直到“新邊疆”政策,以及“向貧困宣戰”政策與“偉大社會”綱領的設計,還包括在印度兩年的外交工作,其中巔峰時刻是他擔任美國民主協會的領袖以及在反對越南戰爭的運動中四處奔走呼吁,也就有了后來尤金·麥卡錫(Eugene McCarthy)參與的總統競選。一切在1968年苦澀地落下了帷幕。這一年,馬丁·路德·金被暗殺,8月召開的芝加哥民主黨全國大會上民眾與警察發生暴力沖突;同年11月,尼克松當選總統。自此,美國自由主義就這樣莫名其妙地終結了,而父親在余生的38年中都在與此抗爭。
《美國資本主義》第二版的開篇序言中提出了一個有關資格的問題,也就是說“如果從一場戰爭中留下的核輻射碎片這個角度來看,即使這是一場勝利的戰爭,這本書的意義恐怕也不大”。他并不贊同“突發的、大規模的、高烈度的滅絕行為”——這種可能性在父親的頭腦中一直存在。2004年,在他95歲時出版的最后一本書《無辜欺詐的經濟學》(The Economics of Innocent Fraud)中,他在結尾部分也曾重申過這一點。
也就是說,《美國資本主義》是一本關于經濟成就的書,寫的是二戰之后那些年里美國工業體系所取得的巨大成功,是多年來美國在羅斯福新政下的社會和政治上的創新舉措所帶來的全面繁榮與持續成果,包括社會保障制度、勞動者權益保障、最低薪資限制,以及在工業研發與公共投資的前沿領域,尤其是在高等教育與運輸體系中強大的公眾影響力。這本書的諷刺與酣暢之處在于,這樣的成功讓商業領袖與經濟保守主義者們不痛快。對前者而言,這種不快是因為他們對社會主義與凱恩斯主義——或者說任何一種他們無法掌控在自己手中的社會秩序——抱有根深蒂固的反對態度。而對后者來說,美國體系可能永遠也無法與競爭性均衡的理想或自我調節的自由市場理念達成統一了。反壟斷運動也走向了困惑,在一個由快速發展的新工藝、新產品、新技術、新能源所驅動的經濟中,從前的反壟斷方式顯得非常荒謬。而抗衡力量——經濟領域的“制衡機制”——就是最實用的答案,也是在自由市場烏托邦以及有問題的、完全的計劃經濟這兩個極端之間走出的一條道路。這本書捕捉到了當時的精髓,如果沒有記錯的話,它賣出了大約25萬冊。
出版于1955年的《1929年大崩盤》是我父親在達特茅斯學院圖書館的一個暑期寫作項目,如果說他的知識是一匹五顏六色的錦緞,那這本書就是這匹錦緞上新編織進去的絲線。這些絲線在他其后的作品中也反復出現,比如《金錢》(1975年、2017年分別出版過)、《不確定的時代》(1977)以及《金融狂熱簡史》(1994)。這些書講述的是那些極不穩定的金融機構以及令人哭笑不得的貨幣與信貸鬧劇、資本市場上令人防不勝防的精妙騙局,還有公園大道與華爾街上那些沉醉于睥睨天下、主宰萬物之感、極度自我膨脹的精英人士對自我的浮夸認知。《1929年大崩盤》通過從彼時的報紙中精選出的一些浮光掠影的事件講述了一個永恒的故事,這個故事隨著這本書的出版成為人們永不磨滅的記憶。這本書又一次揶揄了經濟學家——對他們來說,金融事件從來都不是導致更深層的“真實”現象或政府不當行為的原因,只是它們的反映。
《1929年大崩盤》是目前父親銷量最高的一本書,除了1987年初的幾個月外從未停售過,而且就在那年的10月19日美國股市下跌了1/3之際,這本書又火速重新上架。我記得那天晚上給父親打電話時,電話很難接通,但在電話終于接通時,他的話聽起來非常令人安心:“別擔心,我3周前就已經套現了。”[4]2003年我見到菲德爾·卡斯特羅(Fidel Castro)時,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1929年大崩盤》!這是我最喜歡的書!我的床頭柜上就放著這本書。”僅在2009年一年,這本書就售出了5萬多冊。
接下來就是《富裕社會》(1958)——一本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獻給我的書,它是父親所有的著作中對于奠定他在經濟學思想史以及20世紀中葉文學界地位的最具決定性意義的一本書。正是在這本書中,“傳統智慧”這個表達首次出現,“修正序列”與“社會平衡的問題”得到了定義;也是在這本書中,我們讀到了“私人富裕與公共貧窮”的說法。正如阿馬蒂亞·森半個世紀后在我父親的追悼儀式上所說:“(讀我父親的書)就像在讀莎士比亞的著作,到處都是經典語錄!”不過,這本書最有魄力、最重要的地方在于它對新古典主義經濟學的核心思想發起了正面抨擊,并且為接下來的數十年提出了廣泛而具有進步意義的政治議題。10年以后,三名被極右翼軍政府囚禁起來的希臘經濟學教授選擇用點過的火柴棒與蟲膠來重新裝訂這本書——當然還有其他書——并非偶然。那本留下他們字跡的書的復制件如今還收藏在我的書房中。
《富裕社會》之所以符合20世紀60年代的批判精神,是因為它明確推翻了20世紀人們試圖用“主權消費者”將公司資本主義包裝成一個“自由市場體系”的努力。他揭露了完全采用微觀經濟學的荒謬性,而且沒有訴諸馬克思主義的論述、階級分析或是辯證唯物主義。父親對于馬克思的態度一直都是尊重但不恭順。有一次他曾寫道:“如果馬克思完全是錯的,他也不可能有這么大的影響力。”或許正是這種與馬克思之間的距離解釋了為什么《富裕社會》在2018年以前一直沒能在俄羅斯出版,而他的其他著作都在蘇聯時期就出版了。
如父親所說,對新古典主義經濟學家來說,“需求源自消費者的個性”。經濟學教科書中所假設的作為消費者的人是這樣的:他們癡迷于商品,不喜社交,是單向度的人[5],貪得無厭,具有一種在任何合格的心理學家看來都稱得上不正常的所謂“理性”。這樣的消費者形象構成了新古典主義思想的基本原理,是其理論價值的基礎以及由此而來的市場與價格理論的基礎。它所表達的是一種純粹的信條,在任何生命科學中都無法得到解釋,是一種用意志微粒來填補空間的偽物理學,讓人不禁聯想到凡勃侖所說的“大自然不會留下真空”。按照這個邏輯,所有的經濟政策都以生產最大化為目標,然后又用人們對原始的、無底洞一般的欲望的迫切追求獲得邏輯上的自洽。父親在1958年出版的書中寫道:“如果說一個人每天早上一起床就被心魔附身,腦中被灌輸的都是對商品的癡迷,有時是絲質襯衫,有時是廚房用具,有時是夜壺,有時又是橙汁,那么有人為了找到能夠壓制這種欲望的商品而付出努力,無論這樣的商品有多么奇怪,我們都有充分的理由對這樣的努力大加贊賞。”但如果生產“只是為了填補它自身制造出的空白”,情況就不同了。如果是這樣,人“大概需要想一想問題的解決辦法究竟在于生產更多商品還是消除一些心魔”。借用凱恩斯的話來說,新古典主義有關主權消費者的觀點純屬無稽之談,任何愿意用清醒的頭腦與開放的心態審視此事的未經教導的普通人“聽起來都很荒謬”。
無可爭議的是,《富裕社會》是有史以來最通俗易懂、讀者最為廣泛的對新古典主義經濟學提出批判的著作之一,同時毫無疑問也是最深刻的一本。因為它對經濟學就是有關稀缺性的學科這一核心命題發起了挑戰,也由此撼動了消費者追求效用最大化以及企業追求利潤最大化的假設基礎。不同于瓊·羅賓遜與愛德華·張伯倫(Edward Chamberlin)在20世紀30年代提出來的不完全競爭理論,《富裕社會》從單純的競爭與單純的壟斷之間由來已久的二元之爭中脫離了出來。不僅如此,它沒有對“完全競爭”持反對意見,也沒有把它視作理想情況,因此經濟政策的任務并不應當是試著向這種所謂的理想靠攏。因此,反壟斷這個“完全競爭”的擁護者們最喜歡動用的工具,也就沒有太大意義了。
“在工業產出上擁有既得利益”的公司資本主義與國家社會主義有相似之處,但如今它們之間的關鍵區別也顯而易見。國家社會主義按照相關計劃者(總體上)根據投入產出效率所設定的規則來定義與滿足人的基本需求,即衣、食、住。他們多數情況下并不擅長勞動力與分銷網絡的管理,對產品設計的創新也沒有興趣。藝術、建筑、音樂與電影并沒有被納入商業世界。而公司資本主義卻認識到了有必要事先對“需求”進行規劃、圍繞可規劃的需求進行產品設計、刺激社會面的競相效仿,以及構建一個領域相對集中、專注程度與效率較高的生產體系,也就是公司。公司的體量必須大,整合程度必須高,但無須面對在全國范圍組織生產的艱巨任務,也無須平衡各方之間的需求。
有了這些相對來說去中心化的單元集中在各個具體的產業領域,并且在相互協調與配合下完成總體有效需求的增長,那種通過“先制造,再滿足”來誘導需求的做法所帶來的問題就得到了強有力的解決。但這種方式暴露了整個社會體系的空心化,它強化而不是解決了不平等與社會等級的問題,是反民主、弱肉強食的,在壓制其他體系方面甚至表現出極權主義的特點。福特汽車的創始人亨利·福特曾說過,T型車是什么顏色都行,只要它是黑色的;美國的民主可以容忍任何社會體系,只要它是資本主義體系。然而,只有當一個體系中資源是便宜的、不平等問題是可以容忍的、忽略環境的代價問題還不大時,這個體系才可能得到繁榮。
父親曾寫道,如果說《富裕社會》是一扇窗,那么《新工業國》就是一座房子。《新工業國》起草于20世紀50年代末,在肯尼迪執政、我們被派往印度的那段時期,稿件就存在一個銀行的保險庫中,待到全書完稿出版之時已是1967年。那時正是“偉大社會”綱領和“向貧困宣戰”政策施行的時代,是越南戰爭白熱化的時代——或許也是美國大公司的力量、軍事上的傲慢、戰后繁榮和社會進步達到巔峰的一年。也正是在這個時期,“美國道路”達到了名望的巔峰,舉世矚目,有人將它視為榜樣,也有人將其視為威脅。讓-雅克·塞爾旺-施賴貝爾(Jean-Jacques Servan-Schreiber)在《美國的挑戰》(Le Défi Américain)一書中表達了這種矛盾的心情——美國人擁有一種優越的大公司形式,它很快就會取代歐洲的體系。
對經濟學界來說,《新工業國》的出版是一個決定性的時刻。它表明了把組織機構置于市場層面之上的必要性,因為科技的深入應用需要一定的分工,產品的設計需要較長的預留時間,為保障銷售順利完成且能夠持續實現新產品的銷售,需要對具體需求進行管理,為把投資計劃與廢止計劃協調起來,需要對總需求進行管理,而這一切需要靠組織機構——冷血、高效、龐大的組織機構——并且也只能依靠組織機構去實現。概括來說,是組織機構讓我們對計劃體系的綜合管控成為可能,在這個體系中,各個大公司像行星一樣被一圈圈中小企業圍繞。對于堅持把自由市場視為理想類型的人,父親在這本書中戲謔地表達了一種不屑:“想要研究曼哈頓建筑的人如果一開始就假設所有建筑都是類似的,那么他將很難從現存的褐砂石建筑走向摩天大樓,并且如果他認為所有的建筑都應該像褐砂石建筑一樣有承重墻,否則都不正常,他就會給自己的研究造成更大的障礙。”
《新工業國》如實地描述了美國的經濟——同時還講述了它的權力結構、緩和力量與抗衡力量、其政府以及軍工復合體。總體來說,書中的描寫并沒有敵對意味。在父親看來,這種體系有優勢,也有劣勢,有缺陷,也有挑戰,但在可選擇的替代方案中并不包括能夠以較低的社會成本實現的烏托邦。他一直都是一個講究實際的人,對他而言,現實主義理論就意味著要解決現實問題。他從不相信會有那么一天,所有問題都得到解決,無論是當股價永遠達到高位的時候(如歐文·費雪在1929年所寫),還是當經濟衰退的問題與陷入蕭條的風險遠去之后(如羅伯特·盧卡斯在21世紀初所寫)。我們甚至都不必以“偉大的”社會為目標,能夠朝著一個“還不錯的”社會努力就已經足夠了;《美好社會》(1996)也成為他后來一本書的標題。為此,所有切實可行的措施都可以部署下去,包括有實際操作經驗的人運用過的方案以及用來穩定價格與薪資水平的管理制度。
父親的思想來自直覺,也來自信念的演進。他既不是革命派,也不信奉商業周期那一套,更算不上一個均衡理論家。他書寫的是他所處的時代,也就是戰后美國的工業企業體系時代。他明白輝煌會稍縱即逝,實際上高壽的父親在他的有生之年也確實親眼見到了自己筆下的世界逐漸瓦解。但這一切不會影響他的作品所具有的分量,就像蘇聯的消失不會讓當初人們對它的研究貢獻失去意義一樣。不過對于主流的學院派經濟學家來說,實際情形是什么樣不重要,構建長遠的平衡態才重要,因此他們尋求的是學術觀點的不朽,而具有發展思維的人并不這么看。對于后者來講,代價就是真實世界中的歷史階段都是轉瞬即逝的,當每一個具體的歷史條件時過境遷之后,他們也會被人遺忘。《新工業國》也是如此。盡管它是有史以來讀者最為廣泛的經濟學文本之一,卻也在20世紀90年代停印,及至我父親2006年去世之時,這本書已然難覓蹤跡了。后來這本書重出江湖,不過有好幾個版本,其中包括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的一個版本以及美國文庫系列的一個版本。據稱,他們會保證這本書從此往后一直留在市場上,留給子孫后代。如今,這本書再一次來到了中國。
站在遙遠的50多年后,想要去重現《新工業國》對美國政治文化的影響以及它對成熟經濟制度的威脅并不容易,更別提過分夸大這種效果了。當年,這部著作是由自馬克思去世以來擁有最廣泛讀者群的經濟學家之一,在彼時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站在學術名望的頂端所發出的聲音。在某個平行宇宙中,經濟學界或許會干脆收縮,遵循父親的理念走上一條全新的經濟發展道路,一條以大型組織機構為主導的、世界所適合的道路。或者,它也可能會遇到熊彼特陣營創新理論的挑戰,接受大型機構存在的現實,也承認自己的問題,但拒絕使用解決它們的工具——這幾乎是一種“法西斯式”的回擊。再或者,經濟學界也可以更加決絕地堅持其固有的信仰,干脆否認摩天大樓與褐砂石建筑之間存在本質上的區別。
被選擇的是最后一種方式。隨之而來的是它裝腔作勢自詡為科學的驚人姿態,是對復雜玄奧的數學公式不可自拔的執迷,以及試圖由此將父親逐出經濟學界的意圖。如此一來,學院派經濟學就退回到了由晦澀的、形式化的模型,教條的政策規則以及互不連貫的知識所構成的幻想世界,背后潛伏的到處是政府的說客與幕后的金主。貨幣主義、供給學派以及后來的理性預期經濟模型可以說是你方唱罷我登場。最終,這個學科一步步把自己封閉了起來,基本上停止了與廣大讀者的互動,只留下自己的二級代表去執行那些既定的教條政策。這樣的故事既沉悶又乏味,在此我便不再贅述了。
進入不確定的時代
讓我們以《新工業國》為起點看一看經濟生活在過去50年間發生了怎樣的變化,因為在20世紀70年代,美國的大公司體系以及美國通過它所展現出來的絕對全球力量已經開始松動。我的父親察覺到了這一點,這種不祥的預感在某種程度上也反映在了那10年間父親參與制作的一個大項目上,也就是BBC(英國廣播公司)的一個系列片以及由此而來的一本書——《不確定的時代》。這檔節目在全球范圍贏得了高度贊譽,收獲了一大批觀眾,但同時也激起了各方的強烈反應。美國公共廣播系統(The Public Broadcasting System)在加入了由威廉·F.巴克利(William F. Buckley)組織與主持的保守主義反對觀點后才播出了這個系列片。米爾頓·弗里德曼更是籌資制作了一檔自己的電視節目《自由選擇》來進行正面回擊。各路專業經濟學家步步為營,想要讓父親這樣的人再無轉圜之力。在這一點上,他們可謂戰果輝煌。父親這個務實主義者給不切實際的思想造成了致命的威脅。
以下是這個不確定的時代漸成氣候的過程中所發生的一些最關鍵的轉折事件,包括發生在那個電視片與那本書之前與之后的事件。
? 在美國諸多造成不穩定因素的政策(尤其是介入越南戰爭)帶來的壓力之下,在德國和日本的恢復與崛起將美國置于越發不利的競爭環境之后,1944年以穩定戰后貨幣為目的而建立的布雷頓森林體系于1971年崩潰。
? 資源,尤其是石油的成本在20世紀70年代一路上漲。這一局面破壞了美國工業企業的成本結構,再加上更高且不穩定的利率和周期性的經濟衰退,給企業帶來了巨大的財務壓力。
? 與美國形成競爭的其他工業計劃體系提供了更適應科技發展的新環境,它們正在崛起,特別是日本,包括稍晚一些的韓國以及后來的中國。它們提供的低成本日用消費品提高了人們的實際工資,導致美國的貨幣薪資水平出現了天花板,給勞動收入占比的提高帶來了壓力。
? 1979年至1982年間的金融改革政策摧毀了工業聯盟及其所服務的商業公司,讓國際美元起死回生,最終建立起了這個我們如今所生活的以金融為主導的世界。
? 直接來自國家與軍事研發部門、與其密切關聯的科技職能經過結構重組成為擁有獨立資本的高價值企業,雖然它們曾經是大型綜合工業公司的一部分,之后實際上卻成了其掠奪者與寄生者。
? 20世紀80年代初發生了全球債務危機,不出人們對后殖民時期的猜測,全球經濟發展陷入崩潰,伴隨而來的是80年代中期資源價格的暴跌與1991年蘇聯的解體,終結了70年來美國與另一種社會制度之間不曾松懈的較量。
? 美國呈現出一個技術金融國的特點,其經濟繁榮帶沿東西海岸分布,全球貿易結構進入了“大怪獸米諾陶”[6][瓦魯法基斯(Varoufakis)提出,2011]階段,這是一種主要通過私人債務來驅動經濟發展的私人消費經濟,以住房貸款、汽車貸款、信用卡以及助學貸款為甚,經濟增長成了不可持續的、腐敗的借貸行為的產物。
? 2007—2009年,大規模的金融危機爆發,其后全球經濟增速放緩,投資陷入低迷,公共資本形勢惡化,貧富分化悍然加劇,經濟失去保障,幻滅感籠罩了世界,只有還在有效發揮作用的社會福利中央機構能讓收入問題稍加緩解。
布雷頓森林體系是在英國(與法國)沒落、冷戰形勢迫近之際,于1944年建立起來的一個體現著美國霸權體系的總體金融框架。它以美國工業的霸主地位及其對“自由世界”中黃金供應的有效主導地位(如果不是壟斷的話)為前提。因此,布雷頓森林體系永遠無法承受德國與日本的經濟復蘇、美國產業公司的全球化以及在越南戰爭的催化下美國無限期滑入貿易逆差的局面。《新工業國》問世僅4年后,就在滯脹的出現——通脹率與失業率同時上升,一個此前被認為不可能發生的現象——令麻省理工學派的凱恩斯主義者對他們通過微觀手段管理宏觀經濟的信心遭到撼動之時,尼克松關閉了黃金兌換窗口,將美元貶值,宣稱自己“在經濟上是一個凱恩斯主義者了”。父親對此次價格管控的實施表示贊成,認為這是對實際需求做出的必要讓步,但這種思想上的勝利卻是一種皮洛士式的慘勝[7]。尼克松的目標是短期的、服務于政治訴求的、損他而利己的,也是成功的。
1973年與1979年的油價沖擊與政治事件(1973年埃及與以色列的戰爭以及1979年的伊朗革命)有關,但從某種程度上反映出美元的衰落,因為石油就是以美元來定價的。石油價格的問題傳導到美國國內表現為通貨膨脹,刺激美國以提高利率作為應對之策。這一系列操作令當時正在失去活力的美國工業股本雪上加霜,將成本優勢拱手讓給崛起中的德國、日本(以及后來的韓國),讓它們得以將運輸過程以及庫存的成本降到最低。這樣的結果造成了工會的沒落,給美國的抗衡力量造成了沉重的打擊,同時也拉開了五大湖區域工業衰退的序幕,嚴重撼動了美國社會民主主義的政治根基,也就是汽車工人、機械工人、鋼鐵工人與橡膠工人等群體,這也是40多年以后唐納德·特朗普得以上臺的原因。
而與此同時,其他遵循計劃體系的國家,特別是德國與日本,卻在戰后的去軍事化時期,在羅斯福新政啟發下的社會民主主義下,在獲準進入更大的市場(歐洲之于德國、美國之于日本)之后,得到了長足的發展與繁榮。這兩個國家從未放棄過加爾布雷思理念式的大公司體系,也沒有摒棄過能夠讓企業遠離管控欺詐、官員私有化、劫掠與自我毀滅的抗衡力量。因此它們得以發展壯大,最終不僅在第三世界國家的市場中取代了美國的主要工業,也在美國市場做到了這一點。這種局勢可以通過配額手段,也就是人們所說的“自愿出口限制”,在一定程度上進行管理,但它只會帶來一些更反常的結果,也就是把新入場的市場玩家推向更高質量、更高成本,同時有更高利潤的市場領域,讓它們隨著收入的增加成為市場的主導。
由保羅·沃爾克(Paul Volcker)在1979年發起、羅納德·里根于1981年上臺之后給予支持的金融改革方案加速了這些變化。它摧毀了公司與工會、重振了美元、加劇了貿易逆差、降低了稅率,也由此給公司管理者帶來了極大的動力去重新分配收益,特別是分配給自己的收益。一個由組織機構形成的經濟體系被寡頭經濟取代;工業力量衰微,金融力量崛起,隨后就有了建立在全球化制造體系與私人債務基礎上的消費繁榮,輔以公共債務支撐的軍備重整。如此一來,從金融力量中取得的繁榮可以(并且已經)被轉化為購買力,只不過它建立在一個收入差距日益加劇的不穩定基礎之上。
隨著控制權轉向金融領域,工業領域進行了重組,將其科技部分剝離出來并集中精力進行發展,以便吃數字革命的紅利,同時也難免把金融財富集中在那些掌控著科技的人手中。如此一來,美國的整個空間布局也出現了變化:加利福尼亞(及西部)崛起,成為美國的科技中心,與東海岸的金融中心遙相呼應,兩地之間的地域成為“經飛地帶”(flyover country)。具有世界主導地位的美國產業如今是最為先進的,它們大多數與美國軍工有著密切的關系,比如信息科學、通信技術以及航空航天技術。就在美國的財富中心吸引并促進了社會自由主義者以及自由主義改革派,給如今已經脫離了產業工人階級的民主黨帶來新的政治基礎之際,又一次政治變革隨之而來。當年作為里根政府“票倉”的加利福尼亞州現已成為民主黨最重要的一個大本營。而對于傳統的工業企業來說,失去科技的加持就意味著它會進一步陷入相對的衰落。蘋果公司成為一個市值上萬億美元的大公司,而通用電氣與IBM(國際商業機器公司)卻舉步維艱。
那場金融改革推翻了全球數十年來的工業化發展,迫使世界上大部分國家對美國這個擁有穩定的全球購買力與金融風險防范能力的市場產生了新的依賴。商品價格與制造商崩盤,影響并最終摧毀了蘇聯,與此同時,美國的消費品市場向冉冉升起的中國打開了大門。蘇聯解體之后,哈耶克、弗里德曼與薩繆爾森的追隨者入局。價格管控放開,工業生產崩塌,由此造成的人類災難就其對生活的影響而言不亞于愛爾蘭大饑荒與《凡爾賽和約》。俄羅斯用了20年的時間來恢復元氣,而蘇聯的某些區域,比如眾所周知的烏克蘭,再也沒能翻過身來。
反觀中國,它從來沒有淪為新自由主義時代所謂正統觀念的犧牲品。實際上,中國在轉型過程中取得的某些成功,與父親對某些具體價格如何對宏觀經濟發揮作用的理念是一致的,尤其是那些不同于物價總指數、能讓普通消費者親眼看到的商品價格。而宏觀經濟確切來說是個極易發生通貨膨脹的事物,說得再深遠一點,是個既能鑄造信心,也能摧毀信心的東西。對中國來講,大米、面粉與食用油的價格是關鍵;對美國來說,關鍵的是天然氣價格與利率。通常價格的調控都是往上走的,只有極少數情況下會向下調整,而且一旦出現價格下調,人們往往會把它視為經濟蕭條的預兆,因為它造成的直接結果首先是生產商成本的沉沒。而價格的上升如果快到足以讓人們有所察覺,就會導致擠兌、投機、囤貨以及其他擾亂社會秩序的行為出現。不僅如此,它還會導致政府難以銷售債券,尤其是長期債券。這一切對中國來說都是顯而易見的。
中國自1949年以來就一直在奉行穩定價格的策略,(正如前文中提到的)中國人曾閱讀并研究過父親的價格管控理念。他的影響力延伸到這么遙遠的國度是我在20世紀90年代被中國國家計劃委員會聘為宏觀經濟改革項目首席技術顧問之時才慢慢意識到的。在中國取得成功的同時,美國工業公司卻開始變得衰微,這一點自不待言。但或許也可以這么說——如果我可以滿懷對父親的驕傲這么說的話——放眼望去,在21世紀的工業大地上,三個發展最快的國家,即德國、日本與中國,此外還有奧地利、韓國以及少數其他國家,都是研究過加爾布雷思主義的國度。
如今的美國經濟中,價格機制落入了自由市場之手,通貨膨脹率全在美聯儲的一念之間。美國更大的信心在于它的科技水平以及由軍事力量保駕護航的金融實力。這是一個不平衡、不穩定的系統,它所依賴的是轉瞬即逝的發展活力與變化無常的私人債務。就在21世紀初,美國已經暴露出了軍事力量投射上的力不從心。在現代社會中,決定性的優勢往往取決于本地的人口與防御技術。伊拉克與阿富汗還在繼續凸顯這一事實,敘利亞近來也把這一點展現得淋漓盡致。于是,美國現在拿起了金融武器——關稅與制裁。但這些做法除了會導致世界金融制度最終發生改變,還能帶來些什么?如今美國金融在體量與穩定性上仍然保持著優勢,但又能保持多久呢?在這一領域中,事態正在急速發生變化,或許過不了多久我們就能夠找到答案了。
近年來,美國民眾陷入了深深的擔憂,他們內心惶恐,憤怒與日俱增。經濟發展放緩是一方面,氣候變化是另一方面,這些都是懸在我們所有人頭頂之上的艱巨挑戰。當人們知道他們是可以被犧牲掉的那些人時,他們會反抗。《不確定的時代》所描述的世界并沒有消散,反而成了我們將要長期面臨的環境。簡而言之,恰恰是因為約翰·肯尼思·加爾布雷思的思想在這個國家被置于晦暗之中,這些問題才大量滋生,這給我們勾畫出了如今的方向所蘊藏的危險。在世界上的其他國家,他還有大量的讀者存在,這些國家或許會發生不同的故事。至少,這是作為他兒子的我所希望的。
來自金錢的教訓與預言
金錢把人類能夠犯下的極致蠢事借由某些人之手集中在了一起,比如銀行專家、央行官員、投機分子,還有政治人物以及聽命于他們,或至少看起來像是聽命于他們的學者、教授。沒有什么比整理這些脈絡能給父親帶來更大的樂趣了。因此《金錢》這本書將一段人們喜聞樂見的金錢史掰開了、揉碎了,并講述給大家。
《金錢》講述的是一段嚴肅的歷史,不過它并非一部原創性研究著作。它是以我父親廣泛的閱讀、批判性的思維、敏銳的判斷為基礎,以他的經驗與當時所能收集到的信息來源為依據所進行的敘述。書中講述的內容并不局限于美國,但是以美國的金錢史為主,從殖民時期一直講到20世紀70年代初布雷頓森林體系的終結。在美國之外的地區,約翰·勞(John Law)與凱恩斯在金錢史上扮演了極為重要的角色;蘇美爾人以黏土制作的貨幣當時還不為人所知,21世紀的潑天災禍也還未發生。令人遺憾的是,我父親不是研究中國紙幣與銀子使用史的學者,對有可能用作貨幣的其他東西也沒有做更專業的研究。
話說回來,北美洲獨特的地域范圍與政治形態也讓這個大洲在有關貨幣、銀行業、欺詐與災難的編年史中有了特別的一席之地。這片偏居地球一隅、治理結構原始的早期殖民地形成了自己的模式:起初這里以貝殼(一種海貝殼)串珠為交易媒介,以河貍皮為貨幣儲備。在南方,煙草作為交易媒介出現以后,格雷欣法則以一種溫和但又惡毒的方式開始顯現了。
此后為了給革命與戰爭籌集資金,紙幣在美國(獨立戰爭時期的“大陸幣”以及南北戰爭時期的“綠鈔”),還有法國以及后來的俄國出現了。我父親曾寫過,這些紙幣在當時的歷史時期并沒有得到充分的認可,盡管它們確實行之有效、不可或缺。美國在19世紀初向銀行業這個古老的金融機構挑起了政治戰爭,時至今日這種銀行戰爭也依然存在,只不過勝出的從來都是銀行。
政府發行紙幣,銀行簽發信貸:好也罷,壞也罷,這正是創造貨幣的兩種途徑。銀行從本質上來說是不穩定的,因此金融問題不可避免會出現。教科書中描述的童話世界是這樣的:充滿智慧的央行專家為了控制通貨膨脹會非常小心地掌握紙幣發行的節奏,同時“現實”中的經濟會進行自我修正從而實現充分就業。這樣的描述在真實世界中完全站不住腳。當時間從19世紀進入20世紀之后,盡管政府已經變得更加成熟,對經濟理應有了更深的理解,但一切并沒有變得更加穩定——事實上,不穩定性反而大大加劇了。出現在我們這個年代的各種災難都證明了我父親對前景展望的調侃與懷疑都是合情合理的。他沒能看到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的爆發,不過就算看到了,他也不會覺得意外。
他曾認為英國于1925年以戰前平價回歸金本位制“是近代以來最具破壞性的貨幣政策”,這一論斷放在如今來看,說得為時過早了。歐元的創立,以及在沒有有效聯邦機構的情況下將希臘、西班牙、葡萄牙、意大利、芬蘭以不可思議的平價納入歐元體系的做法導致了看不到頭的經濟蕭條,如今又對各國不亦樂乎地玩起了制裁,這種玩火自焚的做法更使得局面雪上加霜。
在貨幣問題鬧出的荒唐事上,美國一向無出其右。談到這一點,有人或許還會談到1999年《格拉斯-斯蒂格爾法案》的廢止與2000年信用違約互換產品的合法化這兩件發生在比爾·克林頓任期內的事,還有喬治·W.布什任期內對銀行管制的放開,以及貝拉克·奧巴馬時期權力與市場份額向頭部銀行集中。其中,前兩任政府合力制造了有史以來最嚴重的金融風暴,而第三任政府卻確保經濟復蘇帶來的好處又回到了當初制造這些慘劇的機構中。
1945年以來,特別是1981年以來,美國一直以各種短期與長期國債的形式向全世界簽發儲備資產,沉浸在這種“超級特權”中。美債成為全球的金融財富,強勁的美元也奠定了美國人生活水平的基礎。與此同時,美國的工業產能、基礎設施、技術與人力資源以及社會凝聚力卻在逐漸削弱。就像《浮士德》所說:自古以來,賒購來的權力是要以這個國家不朽的靈魂為代價的。
[1] 本文改編自《經濟學報》期刊(Acta Oeconomica,2018)中的《約翰·肯尼思·加爾布雷思的實用主義》一文,是以2018年初在俄羅斯聯邦舉辦的一系列講座為基礎所著。
[2] 詹姆斯·K.加爾布雷思為得克薩斯大學奧斯汀分校林登·B. 約翰遜公共事務學院“勞埃德·本特森”政府與商業關系講席教授、政府學教授,意大利猞猁之眼國家科學院、葡萄牙里斯本科學院以及俄羅斯科學院成員,本書作者約翰·肯尼思·加爾布雷思之子。——編者注
[3] 贈地學院是美國由國會指定的高等教育機構。1862年通過的《莫雷爾法案》規定,聯邦政府向各州撥贈公共土地,并要求用這些土地的收益資助至少一所學校。——編者注
[4] 說完這句話之后,他頓了頓,語氣也變了。他說:“不過很遺憾,你媽媽就沒那么走運了。想要把她的家人從愛迪生時代買到的通用電氣股票以1美元的價格賣出都很困難。”
[5] 單向度的人指一維的,喪失否定、批判和超越能力的人。——編者注
[6] 米諾陶是希臘神話里的怪獸,瓦魯法基斯以此來比喻美元與黃金脫鉤、布雷頓森林體系解體后這段時間,美國在全球資本循環中的角色。——編者注
[7] 源自希臘神話,形容一種特殊的勝利,即雖然贏得了勝利,但付出的代價太大,以至于可能比失敗更糟糕。——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