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稷四十四年元月二十

時值凜冬，大風(fēng)狂勁，積雪封霜

距秦王畿咸陽約九百里開外，一條狹長的官道上，兩隊身穿長襦，腰束革帶，頭頂綰圓形發(fā)髻，手操長戈、短弩的士卒正緩緩向北行進。

隊列中央，有輛騾轎，顏色墨黑，外裹棉圍，一位老漢正襟危坐，駕鞭掌舵。

適時，轎內(nèi)有位少年閉目冥思，只見他身著華服，頭戴氈帽，腰束一條盤蟒金絲帶，劍眉郎目、挺鼻如峰。

【關(guān)西之寒，果然疾勁！】

忽然，他郎目一振抬起雙手在兩頰處反復(fù)摩擦幾下，待失溫的面部逐漸恢復(fù)暖色后，又朝上將幾欲觸及轎頂?shù)臍置狈稣底运尖庵?

少年名喚嬴振，乃當(dāng)今秦王嫡長孫，陽周君獨子，依祖制是秦王王位的第二順序繼承人。

然，此嬴振非彼嬴振，看似涉世未深的軀殼內(nèi)，遮掩著一個來自數(shù)千年后平行世界的兵魂。

無獨有偶，這兵魂在那一世的名字，也叫嬴振！

自幼在社會福利院長大，中考失利后參軍入伍，生前在人民軍西南軍區(qū)某師偵查大隊已服役五年，輪防邊境亦接近兩年。

事發(fā)時，由于敵軍偷襲，嬴振為掩護戰(zhàn)友身中三槍，引發(fā)大面積失血性休克，垂死之際驟覺身處一片虛空幻海之中，猝然間又有兩股截然不同的過往片段如潮海般向腦中涌溢。

頃刻后兩個不同時空、不同宇宙的記憶開始融匯，最終凝集于嬴振一人之身。

蘇醒后，嬴振便成了嬴振！

根據(jù)瀕死時接收的記憶，“秦國宗室非有軍功者，不得為屬籍”，也就是說雖然現(xiàn)下貴為當(dāng)今秦王嫡長孫，但由于對國家戰(zhàn)事沒有功績，因此不得私相授予官爵。

接著腦海又回溯起，兩個月前秦王忽然下詔要求宗室子弟無封地者入朝為官、有封地者離京就蕃。

然而，彼時咸陽上層眾所皆知，嬴振的翁父陽周君因自幼體弱，加之在魏國為質(zhì)期間遇刺之故，常年在舊都雍城療養(yǎng)，因此從未到陽周就藩，自然也從未履行過作為封主的責(zé)任。

綜上，考慮到他身體的特殊情況，加上離京就藩的象征意義大于政治意義，這幅“重任”隨即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穆湓诹似浼礊榈臻L子，又為獨子的嬴振身上。

而在他的記憶中，那座封地陽周縣，地處上郡以西，距王畿咸陽約一千二百里，居關(guān)西三郡邊界，毗鄰匈奴、羌蠻等夷狄部族，是名副其實的邊疆封縣。

除此之外，記憶中還有許多與嬴振原時空世俗文化大相徑庭的內(nèi)容。

譬如，爸爸稱為“翁”、媽媽稱為“媼”、爺爺稱為“大父”、奶奶稱為“大母”凡此種種。

“王孫，前方再過二十里便是膚施，目下夜已漸深吾等是否入城休寢。”

正當(dāng)嬴振回溯弛思之際，轎外傳來一陣厚重感十足的聲音。

膚施，乃上郡治所，秦國北境重鎮(zhèn)之一、關(guān)西三郡之首，近百年來深受歷代秦王倚重。

“不入城，今夜且尋間逆旅休寢吧！”

順著聲音，嬴振掀開轎簾一角，一個身長七尺有余，面容剛毅，頭頂梯形板冠、下頜角有顆醒目黑痣的大漢映入眼簾。

大漢名喚向通，發(fā)髻右戴的蒼幘象征著他現(xiàn)居不更一爵，是護佑嬴振的短兵屯長，此前在雍城軍中任騎士百將一職。

短兵者，乃近侍衛(wèi)率，短兵屯長也就是一屯編制的最高指揮官。

“喏！二三子！王孫有令，今夜逆旅休寢！”

秦制，有官擁爵者稱官諱，無官擁爵者稱爵位。

爵者！是政治權(quán)利的象征、是社會地位的標(biāo)志！

而當(dāng)今大秦，獲取爵位的主要有兩種，其一是通過在戰(zhàn)場上的殺敵數(shù)量決定！稱為軍功授爵，因此也便有了“虎狼之秦，聞戰(zhàn)而喜！”的說法。

其二，父死子繼，世襲罔替制！

偏偏這兩種，和當(dāng)下的嬴振毫無干系。

論軍功，他剛滿十三歲，依秦國典律，男子十七歲入“傅”，也就是軍籍，所以現(xiàn)在的他連從軍入伍的資格都沒有。

論世襲，雖然他名義上的翁父陽周君疾患在身、軀體羸弱，但尚且談不上病死垂危的境地。

更重要的還有，父死子繼的世襲制只是相對于從社會底層拼搏起家的黔首及士卿大夫等被統(tǒng)治階級，身為最高統(tǒng)治階級的王室子弟，若無寸功在身，依秦律照樣不得襲爵！

除非，能效仿惠文王時期的宗室嚴(yán)君疾、大庶長華那般軍功擎天，可令子嗣直接承襲爵位，否則待他們百年卒逝后，后代照樣與黔首無異，可直接冠以名諱稱之。

當(dāng)然，此時此刻，陽周君尚在，嬴振又是王室嫡長嫡孫，自然不可能按常理直呼其名。

因此，眾人便以“王孫”作為嬴振的代稱。

王孫者！一國之主孫裔，照例非王室三代內(nèi)嫡親不可用！

雖說目下嬴振這個“王孫”有名無實，不過此行替父就蕃，政治作秀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對他而言也是契機，只要確保陽周安穩(wěn)不受狄蠻摧殘侵犯，他作為代理封主就算戍邊有功，大父秦王便可順?biāo)浦凼谒粑弧?

這是臨行前，嬴振路過雍城時，他那重疾在身的阿翁揣摩“陽周君重疾，特許其子嬴振代為就蕃！”的另一道王詔后分析告知他的。

向通及其隨行的五十名精銳短兵，也是在他的直接干預(yù)下被精挑細選派給其子，用于保障他的人身安全。

“吾兒莫怕，陽周雖屬上郡偏縣、毗鄰狄蠻，但以我軍之驍勇，大型戰(zhàn)事斷然不會發(fā)生，至多就是臨近蠻夷劫掠騷擾，屆時將戰(zhàn)事交給向通或陽周掾吏指揮即可。

另外，切記無論發(fā)生何事，蓋以護佑自身安危為第一要務(wù)，陽周是吾兒替阿翁守的。若有功，則功在吾兒；若有過，則過在為父！”

其言其行，將陽周君身為一個父親，對兒子即將遠行戍邊的心跡表露無疑。

這讓自幼從未感受過父愛的嬴振倍感親切之余，竟有些無從適應(yīng)，只得坐在他身前默默點頭以表附和。

面對寡言少語、拘泥無措的獨子，陽周君心頭暗暗一痛，自王詔命他遷居雍城以來，絕大部分的時間都用在尋醫(yī)問藥的路上，屈指一算父子二人五年間竟只見了三次，且每次均不過兩日。

如此，關(guān)系豈有不生分疏隔之理。

“阿…翁不必擔(dān)心，孩兒年十三矣，早不是黃口孩童，自會照顧好自身！倒是阿翁，孩兒不在身邊，平日定要頤身養(yǎng)性！”

眼見羸弱的阿翁神色憂戚，嬴振一時動容，遂效仿記憶中的口吻寬撫道。

聞此，陽周君眼中滿是詫異與欣慰，消瘦的面龐袒露笑意抬手輕撫愛子的額頂緩緩道：“吾兒莫說是十三，縱是二十三，三十三，在阿翁眼中仍是年幼時步履蹣跚的模樣！”

說著，面露感懷之色，似乎是追憶起從前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