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甬道

我找到一個帶淋浴的洗手間，四周墻壁盡顯斑駁，屋頂布滿水漬，霉菌頂著昏黃色的暈染，一圈一圈包圍著墻壁。但是水，尚自潔凈，足以洗去身上的污穢，以及刺鼻的腥臭。

我重新包扎了身上的傷口，換上其他房間找來的衣服，來到洗手池前，鏡子清晰的映出了我的樣子，蒼白而熟悉。如此景象，不禁又使我想起腦中的那些畫面。

我慢慢舉起雙手，撫摸著自己的臉，突然感覺到一陣刺痛，然后眼角開始慢慢向外滲血。緊接著，我的視線開始模糊，世界在瞬間變成紅色。

我連忙用水清洗，心中不住暗罵，大概是之前的濃硫酸霧進到了眼睛，當時沒有覺察，此時一碰觸到，便裂開成一個個細小的傷口。

冰冷的水可以有效緩解疼痛，但視線卻受到影響，視野一時模糊，卻又不敢擦拭。

稍稍整理過自己，我尋到另外一間房間，卻發現房間的門上了鎖。

鑒于之前的經驗，我特意找來一把椅子，然后站在上面，小心翼翼的用手術刀從上至下依照門縫劃過。在確保沒有硫酸瓶之后，我打算強行破門。

我將椅子橫握，四只木腿朝向房門，然后經過短距離的加速，用椅子反復重重的向門撞去。聲音在走廊回響，在這安靜的環境中，顯得格外刺耳。

撞了幾次之后，大門沒有任何松動，僅是表皮濺起了大量木屑。我正自暗討，猶豫是否繼續之時，突然聽到嗖嗖幾聲，緊接著，從門內飛出幾枚鋼釘，速度極快，尚未及看清，便重重地射入我的肩膀。

劇烈的沖擊將我擊倒在地上，肩膀的疼痛使我瑟縮成一團。轉頭一看，那扇門出現了幾個手指粗細的小洞。而此刻，除了肩膀受傷，手中的椅子上，也斜插了一排鋼釘，和門上的小洞遙遙呼應。

我不禁思考這些陷阱的背后，那些布置陷阱的人，要么從不出屋，要么屋內便另有出路。想到此處，我回到濃硫酸潑落的房間，一眼望去，除了地上幾個破敗的紙箱，實無可疑之處。但當我把紙箱挪開，一條狹窄的甬道便出現在我面前，陰森漆黑，用力擠壓著身體，方能將將進入。

我將手中的火機點燃，慢慢走了進去。

甬道剛開始狹窄陡峭，走下去反而漸漸寬敞，容一人之身尚有余地。借著打火機的光芒，可以看到四周整齊搭建的磚墻，部分裸露在外，留有削整過的痕跡。地上，坑坑洼洼的水泥，個別凹陷嚴重的地方鋪設了木板，薄薄的一層，但大多已經破損，甚至斷裂，踏過時，會發出吱吱聲響。木板下裸露出的水泥，像是附著了水漬，不免有些光滑。

甬道分為幾階，有多個轉角，不知通向哪里。我錯過了幾個轉彎，不敢冒進，因為在此間總有一種莫名的恐懼，促使我只能筆直前行。在摸索了幾分鐘后，我便看到一扇金屬大門，嘗試著拉了一下，卻紋絲不動。

當我摸在門上的時候，發現門已經變形，輕微的向外凸起，想來是由里向外，不停撞擊造成。我正想貼近看個仔細，手間突然一陣灼熱，滾燙的機身瞬間將手燙傷。我本能的將火機甩在地上，火光隨之熄滅，四周，變得一片漆黑。

顧不得手上的灼痛，我連忙爬在地上尋找火機，思緒，也頓時變得慌亂。突然失去光的黑暗，就如同失去了船的汪洋大海，沒有了依靠，就沒有了鎮靜和安慰。與此同時，黑暗中無盡的遐想，亦會使人不寒而栗。

我開始慌亂的摸索，沒有摸到火機，但卻摸到一堆黏稠的液體，隨著手指的撥弄，發現大量液體已經開始凝固，開始集結成塊狀。而我的手，此刻正被這些液體粘在一起，難以張開。粘稠觸感使我全身毛孔開始急劇收縮，汗毛樹立。

我繼續四處亂摸，卻發現地上的粘液越來越多。看不清是什么，也不敢隨意想象，慌亂中，我只能不停在身上擦拭著，然后繼續摸索。

突然，我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凝神靜聽，吱吱的聲響，從不遠處緩緩傳來。

我開始愈加惶恐，因為我突然意識到，這個甬道里，不知不覺已有人進入，并且，正在逐步向我靠近！

聲音聽得真切，仍在持續響起，輕微的木板聲，隨著一個人的腳步慢慢回蕩，響徹在這個漆黑寂靜的甬道里，聲響自身后，便于來時的方向。

我慢慢挪動著身體，盡量避免發出聲音，然后瑟縮在一個角落里，時刻關注著面前的這片黑暗。而那個聲音越來越近，隨著距離的縮短，變得越來越清晰。

盡管，他走得非常緩慢，盡管，他在試圖減少木板發出的聲音，然而我知道，他已經來到了我的面前。

沒有任何光，在這漆黑的甬道里，他似乎不需要任何光，就像他在黑暗中，也能將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我盡量屏住呼吸，但卻無法掩蓋自己劇烈的心跳，我懷疑，他也能聽到。

此時，我突然碰到了一樣東西，之前掉落的火機。

極度的驚恐已經讓我喪失了思考能力，只想能第一時間擺脫眼前的黑暗，于是便開始努力的點亮火機，但火機上裹滿了粘稠的液體，在慌亂的試了幾次之后，只有擦擦的聲響，以及摩擦火石那一瞬間的火花。

我突然聽見腳步聲加快，那人急速向我走了過來。此時我才發現自己的愚蠢，竟然這么輕易的暴露了行蹤。來不及再次隱藏，趁著這漆黑一片，我朝著記憶中的方向，迅速向甬道外沖去。然而沒跑幾步，我便迎頭撞倒，頓感頭臉生疼。

來不及起身，我開始慌亂的向后爬著。內心中，我開始痛恨這黑暗，讓我迷惑不明，生死不知。我痛恨這黑暗，痛恨猜忌與恐懼，但是，我卻不敢痛恨他，不敢痛恨自己的懦弱與膽怯。我甚至連起身的勇氣都沒有，只是抓緊一切時間，就這么爬著，不停地爬著，直到我重新貼在那扇門上，直到我發現，再沒有任何退路。

我慢慢安靜了下來，不敢再發出一絲聲響。但是緊接著，我突然感覺到脖間一股輕微的熱氣，汗毛頓時炸立，然后，我便聽到了一個人的呼吸聲，就在我耳邊，清晰的響起。

我已經不知所措，茫然無緒，不知該怎么反應。只是任由那聲響，在我耳邊一遍一遍響起，任由那氣息，吹在我的脖頸，我的耳旁。那呼吸有些刺鼻的腥臭，像是鮮血跟尸體的味道，像是死亡本身的味道。

不知道是哪里來的勇氣，或許我已經徹底絕望，恍惚間，我再次試圖將打火機點燃，而這一次，微弱的火光，瞬間在這片慌亂無助的虛無中亮起，稍稍驅散了眼前的黑暗。

啊......

驚叫，嘶吼，慘烈的呻吟，我無法控制，身心俱已絕望，手中的火光在我慌亂扭動之時再次熄滅。

黑暗與否，已經不再重要。如何看不見的世界，我都會記得剛才眼前的一幕，記得火光燃起的一刻，貼在我面前的，那張扭曲、慘白的臉。

那空洞的眼睛充滿冷酷及兇殘，那張慘白到似乎沒有任何血液流動的臉，可能早已失去了生命。還有那嘴里的牙，在尖利的牙齒之間，到處是鮮紅色的血液，流到他的嘴邊，他的身上，還有地上。我突然明白那些粘稠的液體到底是什么，那是大量鮮血凝固后的樣子。

我不停的揮舞著雙臂，不停的大聲嘶吼，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喊些什么，然后，開始慌不擇路的逃離。四處亂撞。緊接著，我的頭突然受到了一下重擊，甚至沒時間再做任何掙扎，我便軟軟地倒在地上。

我，昏了過去。

然而，不知過了多久，不確定，我是不是死了，因為在此刻，我感覺不到任何痛苦，甚至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似乎，這里是另外一個世界，而我就漂浮在這空氣中，一切回歸平靜。

但是，我又看到了光，隨著一扇門打開，斑駁的光線灑落在周圍的空間，一個人，開門進來，他拍拍我，然后搖晃著我的身體。

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模糊到看不清他的樣子。我努力想要睜開眼睛，想要說些什么，但是他卻轉身離開，沒有再多看我一眼。

我無法起身，但是我的視線卻跟隨著他，來到了另一個地方。我就像一個漂浮在半空的幽靈，看到那里有很多人，看起來很熟悉，他們長得都很像，但一切又很模糊，看不真切。

那些人似乎在爭論著什么，但是我聽不見，什么都聽不見。他們的嘴在動，肢體在揮舞，卻沒有一點聲音。

然而人群中，卻有一個人在看著我，只有他在看著我，似乎，只有他能看見我。

突然間，人群開始躁動，所有人開始緊張的奔跑，不停推擠，接連摔倒，相互踩踏，所有人都慌張的想要逃離這里。

有人受傷，地上開始出現血漬，四處狼藉，人們開始扭打在一起。周圍一片凌亂，然后，我看到了倒在地上的尸體。

奔跑的人群被一扇巨大的鐵門擋住了去路，人們開始爭先恐后的撞擊著大門。一次一次，用身體狠狠的撞擊上去，然后一個個倒下，隨著倒下的人越來越多，重新站立起來的人，卻越來越少。

匯集的鮮血順著鐵門流淌，越來越多的尸體堆積在地上。但后面的人還在不停撞擊，像瘋了一樣，不顧一切的用力撞擊。直到最后一個人，他的身體流著血，額頭已經崩裂，雙臂已經無法再抬起。但是他的眼睛，直直望著前方，兀自向往，而那扇門，就像一張血盆大口，在一口一口的，吞噬他的生命。

他放棄了，那個曾經望向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