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新時空

當我再次醒來，一張熟悉的面孔出現在面前。我看著他的臉，不禁問道：“0號？1號？”

他微笑的看著我，說道：“0號？1號？這個稱呼不錯，那你就叫我0號吧，我叫你1號，否則，一時竟想不出該如何稱呼你。”

我茫然的看了看四周，空氣中充斥著消毒水的味道，身后擺放著各種醫療用具，諸多監測儀器堆于一側，此處儼然是一間病房。四周略微喧嘩，眾人相圍而立，個個身著白色大褂，有人不時記錄著監測數據，還有人不斷輕聲互相討論，人群正當中，那張熟悉的臉，充滿關切的看著我，不時展露微笑。

我問道：“你們是誰？”

那人說道：“你先看看我，你知道我是誰嗎？”

蒼白而熟悉的臉，我自是認得，但其他人面面不同，沒有任何記憶。

我不欲回答，轉而問道：“時空之門，開啟了嗎？”

面前的幾個人相互對視了一眼，中間那人隨即揮揮手，看到手勢后，其余眾人便相繼離開，留他一人在我床邊慢慢坐了下來。

那人說道：“我們是同一個人，是吧？”

我答道：“是。”

他又說道：“你來自于其他時空，是吧？”

我答道：“是。”

他說道：“時空之門最終成功了，是吧？”

我又答道：“是。”

他對我的答案頗為滿意，臉上不斷展露出驚喜，此時，他看了看我的身上，問道：“你身上的傷，是怎么回事？”

我本想將一切告訴他，但一時之間，卻不知從何說起，我只能繼續問道：“先告訴我，這里的時空之門有沒有開啟。”

他輕微的搖了搖頭，說道：“還沒有，我們還在做最后的努力，本來參數的設定一直都有錯誤，始終無法完成調試，不過，你的出現幫我們解決了這個問題。你出現時，場地的電磁變化都恰巧在監測范圍內，最后幾組參數終于得以確定，我相信，用不了多久，時空之門就可以順利啟動。”

我連忙說道：“不，不能開，后患無窮。”

他不禁愈發疑惑，問道：“到底發生什么事了？”

我只得說道：“時空之門開啟后，會導致時空坍縮和時空融合，隨之而來的，是很多始料未及的后果。各個時空之間會開始自相殘殺，吞噬效應會引發物種變異，部分人會因此變成怪物，然后，我們會在循環往復的疊加態中不停爭斗，并殺死對方。”

他看我越說越激動，連忙按住我的身體，說道：“你身上的傷比較嚴重，先冷靜下來，否則傷口會再次裂開。”

我不想理會這些，繼續說道：“聽我的，一定，不要開啟層級時空之門！”

他思考了片刻，突然問道：“先回答我，你那個時空，發生戰爭了嗎？”

我回答道：“發生了，無一例外，都發生了。我知道，你想尋找沒有核爆的世界，我知道你想挽回發生過的災難。但是無濟于事，他們沒有做到，你也做不到，該發生的都會發生，該消亡的終會消亡。他們阻止不了，你也阻止不了。”

他猛然起身，情緒突然有些激動，說道：“誰說我做不到，如果我可以定位其他時空，就可以改變歷史，就可以創造未來。我不知道所謂的他們是誰，我也不知道你是誰，但我就是我，他們做不到的事由我來做，他們阻止不了的事由我來阻止，你可以相信你所相信的，但不要否定我的想法。”

我第一次知道，自己也有如此固執的一面，面對血淋淋的經驗教訓，竟然顧若惘聞，哪怕無數人曾迷失前路，仍要堅持親自一試，深信自己不會像其他人那樣愚蠢。道理都懂，無關叛逆，只是栓不住那顆執拗的心。

我不愿再解釋，只是看著他，堅定的說道：“我一定會阻止你！”

他似乎也不愿再與我多言，站立起身，臨走前說道：“你能出現在這里，說明我一定會成功，若不是你的出現，我可能一輩子都無法獲取準確的參數，所以，如你所言，這一切，都是注定的！”

我無意爭辯，閉上雙眼，頭轉向一側，正欲睡去，此時，他又說道：“如果你還記得他們，記得曾經的時光，你該知道，這是我唯一的方法。”

之后的日子里，我接受了醫院的治療，身體漸漸恢復。原本不計其數的傷口慢慢愈合成傷疤，深淺不一，使得這副身軀彰顯得更為破舊。身上多處骨折重新接好，雖然不時仍會隱隱作痛，但已無大礙。

三個月后，我開始面臨各種審訊，各種實驗，經常重壓之下，被問及其他時空的各種信息，期間，還有人不斷采集我的身體樣本，用于各種測試分析。審訊過程中，一旦我的回答受到質疑，或者問到我無法回答之處，便會受到電擊和強光的折磨，一旦拒絕配合還會停止供食供水。

這一天，我再次被帶進了審訊室，對面，坐著那個跟我一模一樣的人。

他說道：“1號，我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他習慣了叫我1號，我卻不愿稱其為0號，我隨口說道：“猜一下，模擬實驗成功，你要開啟層級時空之門了。”

他哈哈大笑，說道：“沒錯！但是在開啟之前，我想告訴你，我仔細考慮了你的意見，以防萬一，我做了一個決定。”

我抬起頭，看著他，強烈的燈光從四面八方射向我，一時難以看清他的表情。

他繼續說道：“我決定不召集任何其他時空的人來這里，這樣，就不會有人變成怪物，自然，也不會出現相互殘殺的局面。”

我不欲再做解釋，一切都將是徒勞，于是我說道：“看來，我說什么都沒用了。”

他說道：“我會讓你看到大門開啟的一刻，畢竟，此事能成功，也多虧了你。”

我不再解釋，亦不欲敷衍，沉默著熬完剩下的時間。臨走時，我悄悄從桌子上順走一只鉛筆，不露聲色的藏在衣袖之中。

幾天后，我被帶到控制室，看到一群人興奮莫名，欣喜雀躍，看似早已等候多時。而同一棟建筑，相較于其他時空，這里倒顯得干凈整潔，堂皇明亮，機器設備如新，前后人涌如潮，少了破敗瘡痍，血腥晦暗。

此時，幾人正在控制器前忙碌，一人正在設置腦機艙，剩下的一群人不停確認著電力設備和其他參數。不一會兒，只聽得外面電流聲交迭，所有設備滿負荷運轉，一切看似已準備就緒。

一人于前呼后擁之下走了進來，進門的一刻，所有人都心懷崇敬的對他行禮，仿佛他創造了新的世界，開啟了新的生命，宛若新神。跟隨著人群，我悄然躲于其身后，慢慢靠近腦機艙，就在他進入艙體的一刻，迅速掏出袖口中的鉛筆，用力刺入他的頸動脈，瞬時貫穿。

他顯然毫無防備，瞬間張大了嘴，不停吐著血沫，卻發不出任何聲音。而頸間的鮮血兀自順流而下，將艙體內染得一片深紅。

一旁眾人沒有反應過來，愣在那里看著這一幕，一時不知所措。直到終于有人開始驚叫，四散逃跑，方才醒悟新神已死。

我繞過人群向外跑去，隨手將控制室的門關上，然后脫下上衣，擰成繩結，將門從外拴死。此時，走廊亂作一團，有人惶恐避讓，有人瑟縮不前，也有人試圖撥開人群，向我追來。

在逃跑的過程中，我將超導循環壓力調節到最大，電壓設定提升至極限，一時間，四周的機器開始砰砰作響，負荷逐漸超載。幸虧之前的時空經歷，冥冥之中，我無意間記住了按鍵的位置。

我繼續向前奔跑，身后，越來越多的人追趕而來，當我翻過走廊，躍過大廳，穿過玻璃門，那扇閃著微光的層級時空之門，出現在我面前。

“毀了它！”我想著：“一定要毀了它！”

我一路向著時空之門奔跑，思緒不斷涌過心頭，這一切的開始，一切的不幸，終將完結于此，這混亂的時空秩序亦終將回歸正軌。正當我躊躇滿志之時，頭上突然一痛，不經意間，身體重重跌倒在地。

我的視線開始模糊，被鮮血遮擋，被眩暈干擾，恍惚間，只見一個人影站在面前，將棍子高高舉起，又重重砸下，之后，我的頭上又挨了重重一擊。

不知昏迷了多久，當我睜開雙眼之時，眼前又多了一個人，兩人正在相互拼殺，傷痕累累。一眾閑余人等，則躲在玻璃門外，錯愕的看著這一切，惶恐近前。

慢慢的，我看清了兩人的樣子，心中不禁疑惑，暗道：“0號？0號不是死了嗎？兩個0號？不對，0號和1號？”

二人持械相殘，斗得你死我活，我則趁機慢慢爬向大門，欲行其不備。然而此時，又一人出現在我面前，緩緩舉起了手中的斧子，向我當頭劈下。就在斧子落下的瞬間，他猛然被另一人撲倒，緊接著，他們二人又纏斗在一起。

四個人？變成四個人了！

我錯愕的看著眼前的四人，與此同時，外面的眾人也同我一樣驚訝。我兀自困惑，只是依稀記得，時空之門尚未開啟，那這四人又是如何憑空現于此處？

信標！我突然想起，他已經連接了信標，在連接的一刻，這里便暴露無遺。信標依照個人的身體特征，與其他時空的分身存在糾纏關系，當參數和信標統一的時候，其他時空便可通過時空之門來到此處。

我不禁想起1號之前的悖論，當我殺了過去的自己，便締造了一個新的循環，一個未來的自己，也會回到過去，為了阻止大門開啟，殺死另一個過去的自己。于是，相較于未來的我，現在的我也成為了過去，也將被未來的自己追殺。

生命總有諸多意外，人生總是充滿玩笑，這始料未及的扭轉讓我哭笑不得，這利令智昏的諷刺更讓我心灰意冷。然而事態仍在演變，轉眼間，又有幾人憑空出現，空地上越來越多的人扭打在一起，越來越多的鮮血，拋灑于一眾身前。

殺了對方，彼此之間僅存的執念，便是拼盡全力殺了對方，然而每殺死一個人，就會有另一個人出現，這場戰斗，注定無休無止。

此刻，我才意識自己的錯誤，當我殺了他的一刻，便錯了。我以一種自以為是的方式，打破了這個時空的秩序，引發了新的時空坍縮。

我趴在地上，悄悄的向大門靠攏，為了不引起他們的注意，我盡量放慢了速度。可是人越來越多，隨著慘叫聲連連，無數的人倒在面前，無數的鮮血拋灑在上空，我不斷看到殘破的尸體，和他們仇恨不甘的眼神。

人，終究不肯放過自己。

終于，我爬到大門一側，接著奮力爬到大門的頂端，然后沖著控制室不停揮舞著雙臂。控制室里的眾人似乎看懂了我的意思，連忙按下啟動鍵，大門隨之開啟。

隨著電流聲交迭，電子循環速度越來越快，周圍電光四射，氣爆聲此起彼伏。此時，爭斗的人終于停了下來，他們看著站在大門前的我，彷佛，他們的使命在此刻已被終結。他們彼此端詳著，如同在思考，彼此為何會現身于此處，漸漸不解于這荒誕的相遇。

本來毫無瓜葛的兩人，緣何你死我活，更何況，本為一體。那些倒在地上的人，已經來不及思考，為何匆匆一生，竟活在了別人的仇恨之中。或許，也不能說是別人，但畢竟不算是本來的人生。

每一次遍尋答案，往往制造出新的問題。每一次恍然醒悟，卻發現不懂的更多。每一次明辨是非，無意中卻矯枉過正。我不禁冷笑，越來越搞不懂這稀里糊涂的人生，參不透這亂七八糟的命運，解不了這變化無常的是非對錯。

所以我失望了，放棄了，瘋魔了，不如死去！

我順手拾起一根鐵棍，用力敲向身邊的人，在四濺的鮮血中，我突然感到酣暢淋漓，一種從未有過的快感，悄然釋放。我看到血肉模糊的寫意，憤怒猙獰的抽象，我看到死亡的唯美，痛苦的甚囂塵上。我渴望收割生命，毀滅希望，我渴望抹去溫情，渲染悲傷。

于是，他們也再次瘋狂，再次揮動起手中的武器，頻頻砍向對方。混亂中，越來越多的人倒下，越來越多的人得以解脫。地上的鮮血不停流淌，血肉不停剝落，尸骸不停堆積，死去的人猶如惡鬼，活著的人宛如惡魔。

我舉起手中的刀再次劈落，斧子，棍子，不停在血肉中穿梭，不停置換，再插入他們的身體。直到我倒下，昏暈漸迷，直到我眼睜睜看著最后一個人也倒下，總算，才了結這該死的心魔。

然而，又有人站了起來，揮動著手中的武器向我走來。

我的頭被不停的擊打，一次一次，重重地擊下。我的意識越來越模糊，已然感覺不到疼痛，也早已無心反抗。

我仿佛看到一條黑暗之路，此刻就鋪設在我腳下，一路下去，無驚無險，平坦寬闊，只不過路的盡頭，一無所有。

我想睡了，忘卻這骯臟的世界，忽略這丑惡的人心，在徹底淪陷之前，早已喪失了攀爬的勇氣。冥冥中，我分不清什么是人，什么是怪物，兀自覺得，我們都帶著偽善的面具，義正言辭的，干著嗜血的勾當。

我被踢到一旁，周圍的人所剩無幾，仍在拼盡最后一絲力氣置對方于死地。我彷佛看到他們面目猙獰，身后長出羽翼，不時露出獠牙咆哮，頻頻伸出利爪撕咬。

突然間，我覺得0號說得很對，我們看不到這個世界真實的樣子，其實，我們連自己都看不清。

終于，當四周漸漸暗下來的時候，身邊的大門亮了，一時間發出無盡耀眼的光芒，將周圍的一切遮擋，屏蔽了所有聲音。

這扇門屏蔽了前塵往事，同時，又連接了世外輪轉。我們在時間的各個支點跳躍，又在生命終結時回到最初。命運給了我們悔改的機會，但錯誤，終究不可避免。

大門在向我召喚，我強忍傷痛，慢慢的，爬了進去。

《尾聲》

我醒了，在睜眼的一瞬間，感覺到周身疼痛，腦袋，像撕裂成幾個，昏昏沉沉。纖細的光，透過一些縫隙，照在我的臉上，轉而散向四周，光量，凝滯而微末，不足以驅散周圍的陰暗。

一個凌亂狹窄的房間，破敗斑駁，仿佛廢棄已久。一張破損的硬木床上，床墊有些松軟、潮濕，側身時，后背感覺一陣酸痛。我不知道為何身處此地，空空的記憶，讓我茫然的看著眼前的一切，無所適從。

我輕輕的摸索，后腦三分之一處，一條又長又深的口子，斷然撕裂開，在摸到的一刻，劇烈的疼痛仿佛猛然間蘇醒過來，痛得猝不及防。低頭瞬間，我又看到衣服上的血跡，星星點點，粗糙晦暗，凝固已久。

記憶，在此刻，像一個不懂事的孩子，固執的躲在一扇門的后面，幾經呼喚，羞怯不出。思緒，就像凌亂的鼓錘，噪雜混亂，無論怎么用力，都找不回應有的節奏。

殘光映物，暗影綽綽，窗戶，被木條和暗黑色的金屬板封死，無法打開，即看不清周圍，更聽不到任何聲音。空氣中，有一股奇怪的味道，仿若發酵的尸體，腥腐的臭肉，不停刺激著嗅覺，刺激著混亂的神經。

房間有一扇門，此時半開，門上隱約看到三個數字：704。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