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一天一天地過去,又已快近一個月的時間了,秦景那邊也沒有傳來什么不好的消息,平豐和音容心里不踏實,決定再帶豆豆去看一眼。平豐提前給秦景父母打了個電話,這日周末,便帶著音容和豆豆上路了。豆豆呢,年齡雖也不大小了,但并不懂得多少生離死別,在車上還挺興奮的。音容就教她在秦阿姨家也別這樣瘋瘋顛顛的,還是要安靜悲傷點,畢竟是要去看病人。豆豆頂嘴,自己才不要裝呢。氣得音容直搖頭,說真是長大了,也管不住了。平豐就勸,小孩子嘛,就算了,她高興點,也許她秦阿姨看著也高興些,秦景的兩個孩子都在家,他們在一起應該會很開心的,但豆豆還是應該懂得禮貌才行。豆豆這才作罷,說自己是逗媽玩的。說得那音容又笑罵起豆豆來,只知道氣她。平豐聽母女倆嘻嘻哈哈地笑鬧,心情遂也舒暢起來,上路之前的那種沉重壓抑之感也消散了不少,好像他們不是去看一個病人,而是去看一位久未逢面的老友而已,秦景應該會好些了吧,說不定還真有奇跡會出現。
但奇跡并沒有出現,平豐下了車看到秦景的第一眼時就得出了這樣的結論,天氣還不是很冷,秦景卻已穿著厚厚地羽絨服了,靠在院門的門框上和她爸爸向路口張望著。見平豐他們從的士車上下來了,就蒼白著臉輕輕揮手笑著。平豐在一剎那甚至有錯覺,秦景這一揮手就是在和他們告別,只一下便又會跌進那門后,然后就不見了身影,那大門又瞬即就會被關上,讓他和音容就再也見不著了。秦景和他父親站在門邊的那幅畫就被定格,成了他對她的最后記憶。所以平豐急了,大步跑上前去,音容似也有感覺,緊緊跟在身邊。音容動作似更快,幾步上前就扶著了秦景,叫她快進屋去,怎么站在這兒吹風呢。秦景笑說沒事,她也剛出來站一會。說完了卻又咳了兩聲。音容就說,看嘛,看嘛,弄不好還真著涼了,快點進屋去。于是就扶著秦景的胳膊在前走著。平豐在后問了一些秦主任的情況,幾人遂進得屋來。
房間里當然是暖和得多了,沙發邊已擱了一個電烤爐,秦景就挨著電烤爐坐了下來,笑自己真沒用,已經在烤火了。平豐說怎會呢,沒看見秦景的媽媽,問阿姨到哪去了。秦景說剛才忘了買什么佐料,又出去買去了。音容叫起來,怎么需這么麻煩,等會兒隨便吃點東西就行,她來做。秦景說那怎么行,還有兩個孩子在家呢,嘴都挑得很。說了,又喊兩個孩子出來見客人。只一瞬間,一個小伙子和一個半大姑娘就從一房間里跑出來站到了客廳里來。平豐上次來只看見過小姑娘,并沒有見著小伙子,說才好久沒見著,又長這么大高了,都是個大小伙子了。秦景說,可不是,咱們也該老了。說完了,又咳嗽起來。音容遂叫她少說兩句話。平豐也叫她先喝點水。秦景只搖搖頭,說過一會就好了。平豐聽著心里難受,叫小子給她媽媽端點開水來。秦景制止,叫兄妹倆帶豆豆去玩去,打電腦、看書都可以。豆豆忸怩起來,音容又笑,剛才在車上還不是活蹦亂跳地嗎,這會兒怎么不好意思了。豆豆就嘟嘴白她媽媽兩眼,幾個大人又哈哈笑起來。而那小子也有點不好意思,說自己電腦游戲還開著,遂也跑到先前的房間里去了。這下就只剩下了小姑娘了,小姑娘是又想跑又不敢跑,向她媽媽說,她也想去看哥哥打游戲。幾個大人笑得更厲害了,說去嘛,去嘛,豆豆也去。這下豆豆就起身去了,和小姑娘鉆進了她哥哥的房間里。平豐則說,現在的孩子們就喜歡打游戲,已不像他們當年的玩法了。秦景說可不是,兒子雖說每到周末就從他爸爸那兒過來看她,但是來了也只知道打游戲,算了,現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看著他能健健康康地在身邊也好。音容遂又和她聊些孩子們的情況。平豐則和秦景爸爸嘮嗑著些工作上的事。
準備中午飯時,音容在廚房里幫忙,很快就湊成了一大桌。大家吃得熱熱鬧鬧的,或許是熟了原故,秦景的兩個孩子又直夸方阿姨做的飯菜真好吃,比外婆做的都還好吃。音容不好意思,笑說自己沒其他本事就只這么個特長。秦景則笑,女人還需什么特長,能管得住男人的胃就是最大的特長了,又問平豐是不是。平豐也只是笑。音容倒是有點失望起來,看嘛,平豐并沒有把她瞧上眼呢。秦景又笑起來,音容真生氣了哦,平豐做得不好。平豐有點急起來,哪里是不想夸,只是老夫老妻了,還有什么夸的嘛。一桌子人遂又哈哈笑起來。平豐看秦景,比先前時的臉色紅潤了不少,看著就讓人心安,若天天都是這樣豈不是多好,秦景的病也該好了。
吃了飯,幾個孩子說要去打會兒乒乓球消化消化,大家遂又搬些椅子板凳到院子里休息。此時初冬正午的太陽正暖暖地瀉在院子里,將寒意早就掃光,似有了春的料峭,大家也并不覺得有多冷了。看著三個孩子打得熱鬧,平豐說自己很久都沒打過乒乓球了,也去甩兩拍子。有了平豐的加入,院里就更熱鬧了。秦景半躺在搖椅上看著眼前的一切,微微地笑著。坐在旁邊的音容也感受到了,問她笑什么呢。秦景說像是看到了以前的自己,也像是看到了以前的平豐,還有她哥,都好像是昨天才發生的事。音容問是嗎,她想聽聽呢,還沒怎么聽平豐談起過。
……
“冷嗎?我再去給你拿床毛毯來。”音容起身想去給秦景拿點東西來,她躺著應該會比較冷。
“不冷,音容。”秦景伸手拉住音容,“別拿,怎么會冷呢?今天天氣這么好,看到你們來,我也很高興啊。不知怎的,自己也感覺不冷了,若是你們天天,咳——咳,天天能來就好,好了。”秦景又邊咳邊說著。
“好,好,只要你不嫌煩,我們就經常來。”音容輕輕拍打著秦景的背,“你剛才說那么多話,想喝水嗎?”
“嗯,想喝了。”
音容去屋里將秦景的水杯拿出來遞給她,秦景接過來喝著,“音容,我比你還大一歲,就叫我姐吧。”
“嗯,好,方姐。”
秦景滿足地閉上眼,“音容,以前只是感覺有點累,現在好了,終于不累了,今天還特,特高興,咳——咳——咳。”秦景又咳著,“特別是你們能帶著豆豆來。”
“我們以后就經常帶她來。”音容輕輕揉著秦景的肩,自己的眼淚就像要出來了,這個女人,真是太瘦了。
“音容啊,真羨慕你有個好身體,可以天天和愛人家人相守在一起。”
“方姐,你也會的。”音容又急急地去抓住秦景的手,一雙手好涼,好冰,“冷嗎?”
“不冷。”秦景也將另外一只手覆蓋在音容的手上,兩只手便緊緊地握住了音容的,“音容,好好珍惜眼前的一切。”
“嗯。”
會有眼淚么,會的,你應該會有的,以前有再多的或是最后的一絲困頓疑惑都會被這雙冰冷的雙手冷凍封藏,永世不再翻閱。音容伏頭想去擱在那雙手上。
平豐有幾次轉頭看到她倆聊天,這一次他看到了兩個女人雙手緊緊握在了一起,自己的鼻子就先酸了起來,慌忙轉過頭,而眼前的孩子們,多像是當年的他們呵。
這次平豐回去后,心里踏實了許多,再也不似前段時間那么焦灼了,靜靜地等待著那個時間的到來。
回家半個多月后,秦立打來電話,說秦景終于住進醫院了。本來早就想安排她到省上比較好的醫院去,但她也知道這種病最終是無法醫治的,所以就堅持要在家里呆上一段時間,后來發展到疼痛發燒想嘔吐了,才被送到了這邊的城市來。他和關錚亮也好抽空去照看一下,而秦景在醫院里也大不了是接受些鎮痛的治療。
這算是最后的時間么,是不是就是這個如期而至的時間?平豐接到電話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之前所有的等待就只為這一刻的心安,終于可以告訴給別人了。平豐立即跑去跟監獄長匯報秦景現在在醫院接受治療的情況。唐監獄長聽了怪平豐為什么不早說,為什么到這個時刻了才來匯報。責怪完平豐之后立即召開黨委會,安排慰問人員,這才一路浩浩蕩蕩地殺向了秦景所呆的醫院。
當一行十幾個人出現在秦景的房間里時,自然也是將秦景的父母親嚇了一跳。秦景虛弱地躺在床上,怪平豐太勞煩大家了。平豐說監獄長他們還責備他為什么不早點說呢,秦景這才作罷。大家都圍繞在床邊說秦景會好起來的。秦景也微笑著頻頻眨眼。平豐在旁不忍觀看,那個秦景早已瘦脫形了,距離前一段時間來看她又像老了不少,快不像是她了,那明明就是一朵花呵,可他卻只能眼睜睜地看她一點點的凋謝下去。
一行人走了,又來了一行人,都是平豐以前監區的,包括林強也在內,他們也是圍在秦景床邊訴說著以前秦景到監獄里去的那些往事,病房里便終于有了點笑聲,秦景依然微笑著。但悄悄在一旁,藍悅卻對著平豐流眼淚,說她才好久沒來,秦姐怎么就變成這個樣子了。是啊,平豐心想她怎么就成這個樣子了呢,有些人死去的時候還會是一身肉,是帶著福氣走的,而秦景呢,枯瘦如材,又能帶走什么呢,只能帶著大家的祝福走到另一個世界里,卻依然要去普渡別人?因為秦景曾躺在病床上虛弱地告訴他,平豐,這幾年覺得過好快啊,就像比前幾十年都過得還要快,感覺有好多事都還沒做呢。平豐,不要難過,雖然快,但自己過得很充實,值了,也許下輩子還要做這么多事。平豐想說她傻,但也只是拼命地點點頭。一轉身,那眼淚就像又要不爭氣地掉下來。
這次,秦立聽說平豐又帶了一批人來,也趕到了醫院,兩人呆在一邊閑聊,平豐感覺還有什么沒擱下,其實心里又明白得緊,也許就只差一個旁觀者給他最后的證實吧,讓他能擱下最后的一絲不安。平豐遂有點怯怯地問秦立,秦景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得病了,所以才決定捐那一千萬的。秦立兩拳砸在平豐肩上罵他至今都還不了解秦景,是,秦景最先捐那一百萬的確是因為他,但后來秦景的確是想做點有意義的事才決定又捐錢的。當然,如果沒有他平豐這根橋梁,她斷然也不會了解監獄的,別把秦景想得是一時頭腦發熱。停了片刻,平豐責怪秦立為什么這么多年也不幫他妹妹再物色個對象。秦立則用手抓抓自己的頭說,自己認識的人倒是很多,可是哪有那么合適的,再說秦景也還擔心再重蹈上次婚姻的覆轍呢。秦立又接著嘆氣,誰知道秦景心里是怎樣想的,問她問急了,她就說沒一個是中意的,看樣子對他平豐還是念念不忘的。平豐又喃喃地說怎么可能呢。秦立白他兩眼,說可不可能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
可能嗎?也許可能吧,他以前又過多恨她,她也應該有多恨他,他有多想過她,她也應該有多想他,他在生活中有多少憋屈怨勞,她也應該有多少憋屈怨勞,他與她重逢有多少喜悅,她也應該有多少喜悅。可是她卻沒怎么表現出來,而他也沒在她面前怎么表現出來,所以他怎么能探知得到她的真實想法呢。兩人后來只是成了能偶爾互望的平行線,彼此間還隔著千溝萬壑,僅此而已就是了,可是那每一眼的互望,就像是能穿越高山秀巒的萬丈光芒,把彼此照得渾身通透熱亮。秦景,你放心走好了,我會把你想要做的事做好的。
一想到這里,平豐又熱情沸騰起來,給唐監獄長匯報這次秦景的情況,說比前兩天又差了許多,自己近幾天有可能還會再到醫院來,到時請監獄長同意。唐監獄長說沒問題,若到時秦景真有什么了,不要像上次一樣還隱瞞著,要及時報告。平豐心里更熱乎起來,秦景還是沒有白做,監獄里的都人記著呢。
關錚亮是有空就到醫院來,聽說這次平豐又帶了一批人來,也早就從公司趕了過來,在醫院里忙活的同時又招呼大家去吃中午飯。平豐看他忙前忙后地與他家人相處融洽,也像極似了一家人,心又寬慰下來,便叮囑他這段時間盡量將公司的事丟開,在醫院里好好幫一下秦景的父母,有什么事及時通知他,他過兩天再來。交待完了,平豐這又才帶著隊伍回去。
回去之后,有些同事知道秦景生病了,便主動找到平豐說他們也想去看看。于是平豐又受監獄長的囑托,代表監獄黨委的意思帶領一幫人去看。在監獄安排的慰問車上,平豐佯裝打瞌睡時,就想秦景也還是有福氣,臨走前居然還有這么多人記掛著她。睜眼看時,那里面并沒有沖著他來巴結討好他這個副監獄長的人,而是些受過平安基金益處的人,也有與秦景多次接觸過的人,還有被秦景事跡感動過的退休民警等人。平豐的心就更輕松起來了,像是去赴一場旅游,去欣賞一處美麗的風景。
看了秦景后,平豐又回去在單位上呆了兩天,平豐除了叫關錚亮給他匯報情況外,他也對秦景的父母親打電話問候著。秦景父母叫他不用操心,他已經做得夠多了。平豐說不多,還請兩位老人將他當親人看待才行。兩位老人這才作罷。平豐也叫音容將家里安頓好,隨時做好準備再過去一趟。音容自是遵照執行。平豐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安排得這么詳細,也許這是他能為秦景做的最后的事吧,心里會踏實點,說不定還能見上秦景的最后一面。
果然,第三天還在單位上班時,平豐接到關錚亮的電話,說秦景快不行了,叫他火速趕來。平豐立即給唐監獄長請假,安排了一輛車,并叫上音容火速趕往秦景的醫院。一路上,平豐和音容都無什么過多的話,都知道是在靜靜地等待一個結果,一個最終的結局。平豐看著窗外,飛奔的建筑、飛奔的街道人流、飛奔的樹木、飛奔的田野……,他會想到自己的老家,想到自己的父親,想到自己曾經的監獄,幻想到空曠的大地,在她溫柔靜美的懷抱里盡情呼吸,人像是睡著了,可眼淚卻分明又掛在了眼角上。歲月靜好!
趕到醫院時,秦景果然已緊緊閉上了眼睛,秦景的家人包括關錚亮都靜靜地呆在病床周圍,而那些醫生一會兒來一個,一會兒又來另外一個,都只是靜靜地觀察一下秦景的狀態,或者她床邊的顯示儀。而秦景的媽媽只是坐在床邊用一只手捏著秦景的一只手,看著那兩只交織在一起同樣干涸的手,平豐的眼淚真地想流出來了。定了定,平豐湊上前去叫阿姨先休息一下,他看還能不能和秦景說兩句話。平豐便輕輕地喚著,喚了十幾聲,秦景這才緩緩地睜開了眼,盯了平豐幾秒鐘,又緩緩地閉上眼睛。在那一睜一閉之間,平豐就懂了,就全懂了,可是自己卻再也控制不住了,終于,淚如雨下。
是的,在最單純的年華里遇到你便成了最美的年華,在最失意的年華里因為有你便能抵擋得過風雨,也因為一直有你才讓生命過得非同凡響。與你相遇從沒有錯,根本就不是錯,相反,那就是一場美麗的相遇,只是我們倆都沒有扮演好相遇時的角色。如果真能再回過去,我們,一定要好好把握這場相遇。
秦景,是嗎?
……
秦景走后,平豐會時常帶著音容和孩子去看望秦景的父母,談起秦景時,像她依然還坐在家里,坐在餐桌邊,而仔細看時,卻又是音容和豆豆,正歡笑著。偶爾,平豐會泛起淚光。
……
又是一年風乍起,風吹鮮花如蝶舞。秦景,你還好吧?在那個世界里過得怎樣?今天大家又來看你了。你好幸福,墓前又堆滿了同事們送來的鮮花,他們也一直都在懷念著你的好、你的美。你能感知得到吧?若能感知得到,就托夢來告我們一聲吧,也告訴我們你在那天國里到底好不好?
細思量,無端情,山河夢回舊時意。
數風景,剎震旦,朝朝暮暮風云淡。
輕羅衣,軟語笑,姹紫嫣紅已踏遍。
挽紅塵,住住住,今夜今世滿今生。
淚,再次落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