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兩年。
日子穩穩地向前滑著,沒什么好也沒什么不好,重復著昨天,又刷新著今天,都是普通人該過的樣子,波瀾而不驚。監獄包括民警職工們的家在兩年之內也都基本上都搬了過來,只留了極少數的民警還鎮守在老地方處置那些固定資產。平豐是在秦景的捐錢的事基本有了著落時才回去搬家的,因為捐錢的事要涉及上級和社會有關部門,光打報告、聯系、協調、等結論就花去了不少時間,更別說后續的資金運作方式、會務章程編制及發展規劃等等,繁瑣的事就更多,這中途平豐抽了個空回去搬家,都已比其他很多民警晚了很多了。
一踏進那個久別的鎮上,平豐就感覺冷清了好多,好多的門面都關了。平豐甚至都有點懷疑這里還是不是養活過他的地方,還是不是與他曾相伴過二十幾年的地方,一切都像變舊了變陌生了,連那些人也像變傻了,看著平豐他們一群人也只剩下了癡呆而空洞的眼神,直到平豐他們說買點水喝時,他們才像反應了過來。連身旁的關錚亮都說他快有些不認識這個地方了,也不知自家那些門鋪現在怎樣了。關錚亮是聽秦景的吩咐開車來幫平豐拉家什的。藍悅聽平豐說關錚亮要開車回去幫他拉東西,便也吵嚷著要再回去看看,所以平豐、音容和藍悅就坐著關錚亮開的貨車一路顛簸著回來了。
幾人到得鎮上的時候也差不多到了中午時分,便尋思著到哪去吃點東西。路過朋來餐館,藍悅說就到這個館子里去吃。幾人便走了進去,餐館里也冷冷清清的,根本沒什么人。藍悅扯著嗓門喊:“有人嗎?有沒有人?”
“來了,來了。”一個女人從后堂的過道里走出來,看見藍悅先是怔了怔,又看見平豐和音容,就熱情地叫起來:“唉呀,還以為是哪個呢,原來是周監區長啊,今天怎么有空回來了?”女人一邊招呼著他們坐,同時又不住地拿眼盯關錚亮。關錚亮就笑起來,說:“唐姐,連我都不認識了啊?”唐慧哈地笑出聲:“原來是關少爺啊,不認識了不識了,有氣派了哦,我們這些人哪敢認了喲。今天都是稀客,都是稀客。”邊說又邊去盯了藍悅幾眼。藍悅也不正眼瞧她,只管抱著自己的礦泉水瓶子喝。唐慧問他們想吃些什么,結果是這也沒有那也沒有,就是些很普通很普通的家常小炒。關錚亮便說她這個老板娘是咋個當的,怎么什么吃的都沒有。唐慧嘆氣說監獄一搬走之后,哪里還會有些什么人來吃飯,以前好歹還有些探監的、做生意的,現在連個毛都看不見了。說了句粗語,唐慧又自笑了下,接著說她也早就準備關門歇業了,只不過是因為自己的房子,所以就這樣吊著口氣做點生意,附近的老百姓有辦紅白喜事的,又請人來開張做一些。今天平豐他們要吃的菜,她還準備現到地里去摘點回來才有法呢。關錚亮便催她快去,他們早就餓慌了。
等唐慧一走,大家都感嘆真是時事一變,世道也就變了,餐館里除了他們硬是沒來個人影子。藍悅也將以前戲耍唐慧的事給大家說了,逗得大家是哈哈大笑。音容問謝安玲老公現在和唐慧怎樣了。藍悅說又能怎樣,監獄一搬自然就拜拜了,難道她唐慧還能跟了去。本來兩人就是逢場作戲,只是那謝安玲受了不少的冤枉氣。她當時還差點勸她干脆和她老公離了算了,只是謝安玲自己舍不得,又說看在娃兒的份上,她忍了算了。唉,這里的女人們都三從四德慣了,要是換著她,非得先把臭男人捶得個半死不活了再跟他離婚。關錚亮就啊唷啊唷地叫起來,說藍悅這么兇怎么得了,哪個還敢娶她,幸好當時他沒追到她。一番話又把平豐和音容逗得哈哈笑起來,平豐知藍悅心里有疙瘩也不便多說什么。只是逗得那音容問長問短關錚亮當年是如何追藍悅的。關錚亮撿大概的說,早就又把音容和藍悅逗得直樂,說到最后又將自己和平豐比武的事講了一下。音容更是驚奇地盯著平豐,說他還從未告訴過她還有這檔子事,將她瞞得好緊。平豐說當然無法告訴她,這是他們男人之間的事。關錚亮也連連點頭說就是就是,這是他們男人之間的事,女人們不懂。音容和藍悅都呸了一聲。
等了半天,還沒見著唐慧回來,藍悅說需不需要換個地方吃飯。平豐說算了,換個地方說不定也是這種情況,還虧了別人的熱情。藍悅說倒也是,看現在的唐慧也沒以前那么拽了,以前生意好時就像別人求她吃飯一樣,還騷得不得了,也難怪楊帆會熱屁股貼上去。滿嘴都是對楊帆的鄙視。音容又笑藍悅怎么對楊帆有這么深的成見,哪個男人不犯點錯呢。藍悅立即啊喲地叫起來,說音容嬸子咋這么好喲,平豐大哥真是娶了個好娘子。平豐和音容相互看一眼,只得無奈地笑笑。平豐也不想聽她們瞎聊了,就說自己先出去轉轉,看看鎮上有什么變化沒有。
出得門來,果然像平豐想的那樣,街上基本沒有什么人行走,就算有人,都只是在自家門口或屋檐下端著碗筷在吃飯,或者是些小孩子竄來竄去,又或者是些很小很小的孩子坐在小搖椅里吸著手指撥弄著些玩具。好些房門都緊緊地關著,平豐想他們監獄一撤走,這里做生意的人們也許又流落到其他地方尋生計去了,他們像一群候鳥,像一個游牧民族,也像吉普賽人,對,像吉普賽人,就像他年輕時曾經看過的一部電影,那些吉普賽人邊游走邊歌唱舞蹈著,這就是他們生活的真諦,快樂的源泉,他們從不以不停地遷徙為苦,反而認為那才會給他們帶來新鮮和動力。但愿這里曾經的人們現在還會過得很好吧,平豐邊想邊感嘆著,只是那些舊人舊時光都已不在了,好像一夜之間就蒸發了,怎么又不叫人懷念呢。再差再壞的東西,無論是付出了什么樣的感情,都會在記憶里存在,讓你無法丟棄,時間一久了,反而又會覺得好多壞東西因為模糊而又變得好起來。比如他平豐,曾經就對這里咒詛過、痛恨過、絕望過,但是現在回想起來,這里又何嘗沒有好處呢,與世隔絕,世外桃源,多的是清新的空氣和秀美的山川,還有難得的寧靜,即便是有小鎮上的喧鬧,也會在夜晚歸入大地的寂靜,審視著這超越宇宙的洪荒,邈視著人類的渺小。是的,他平豐就曾在這里煉獄過,深情地呼喚過,平豐,出來吧,出來吧……
如今,已有滿街的落葉,無人再去熱心打掃了,可是會有種子隨風飄散落入石板縫里,落入房頂青瓦縫隙里,隨季節生長而滿目青青,那不會瘡痍而消退,反而是永恒的定格,曾有一群人在這里踏足過。只要有人到過的地方,便會鐫刻歷史!
走到鎮街尾,那個湖南人開的酒樓果然也關門了,門板墻壁因很久無人打掃也已灰暗塵臟,很難想像以前這里的熱鬧非凡,那是鎮上獨有的風景,常會有些南來北往的車子停在樓門邊,小孩子們也常會在門邊轉,比較哪輛車子好,哪輛車子孬,也許都曾幻想過自己長大以后要買什么樣的車子。平豐心里笑笑,又慢慢往回踱,走在路上時,音容打電話來叫他快回,菜都已經炒好了兩個了。
收恰家具物件等零零碎碎的東西并不輕松,平豐沒想到以前這么狹小的地方也會有如此多的東西,畢竟家境還不是很富裕,什么鍋碗瓢盆都得留著,也用得上,哪怕是顆針呢,到時缺了也要喊天,總之置個家就是不容易。藍悅也幫忙收拾了一會兒,說這該扔了吧,那該扔了吧。一會兒平豐說這個扔不得,一會兒音容說那個扔不得,弄得藍悅后來直嘆氣,說他倆真節約,干脆他倆自己收拾算了。音容笑她,說她沒當過家,到時就知道了。平豐又叫音容別笑,藍悅以后怎么會缺那幾個錢呢,有的是錢用。藍悅說哪才不一定,她以后只花自己掙的錢。翻著翻著的時候,平豐從箱子里翻出了自己早年的歌本和相冊,藍悅看見了,一把搶過去,立即就叫起來怪不得平豐歌唱得好,原來讀高中時就再搞這些名堂了,還全都是抄的流行歌詞,什么愛啊恨啊的。逗得平豐自己都不好意思起來,而音容卻是笑得合不攏嘴。藍悅翻到相冊,一眼就認出了秦立和秦景,又叫咋個生得這么美嘛,要是她變做男的,一定將她娶到手。說完了又若有所思地看了平豐兩眼,遂即又馬上叫道自己為何不早生幾年嘛,否則就嫁給秦立算了,也不像現在打起燈籠火把都找不到個滿意的,自己的老媽是天天催月月催,催得她好煩,后來連她老爹也在到處給她相親了,真是煩死人。音容叫她眼界不要太高,合適就行了。藍悅說哪里是嘛,又嬉皮笑臉地說她眼界不高,就想找個像平豐這樣的。說完了,邊又笑著跑開叫他倆自己收拾啰,她也去看看自己住過的地方。平豐就在后面喊,一個人小心點,將關錚亮叫上一路。而此刻的關錚亮也正在自己的家里。
等藍悅走了,房子里一下安靜了下來,平豐和音容都不作聲地收拾著。過了很一會兒,音容開口問平豐以前真就沒對秦景動心過嗎。過了幾秒鐘,平豐說動過,只是那時不敢奢望,一直都壓在心底。音容又問現在呢,他又是怎么想的呢。平豐抬起頭對音容笑笑,他還能怎樣想,沒想頭了,別人那么大個老板,還瞧得上他。音容也若有所思,嘆氣說秦景也真是個不容易的女人。聽音容如此,平豐忽然就有了一種很通坦的感覺,就像身上的最后一道關被音容給沖破了,從頭到腳都熱呼了起來,那血液就在周身汩汩地流著,這使他想到了家鄉的那條小河,而那血液帶動的水滴正迅速匯成了水流直沖眼際,只不過音容不能看見罷了,因為他早已轉入了廚房房間里。
兩人將要搬走的東西還沒打好包時,藍悅和關錚亮又回來了,問他們收拾完沒有,沒有收拾完就先去吃了晚飯再回來收拾。他們還是準備到唐慧那館子里去吃,這次因為提前打了招呼,所以去了便能吃著了。關錚亮說自己家里的人也早都到縣城里去了,不過還有兩家親戚還在鎮上,今晚可以到他們那里去住。平豐不想麻煩別人,就說算了,他們再去找找有什么旅店。關錚亮說哪還有什么旅店,就算有也臟兮兮的,兩人女人也住不下去。藍悅說別小瞧她,瞌睡來了在哪兒都睡得著。平豐還是不想去麻煩別人,就說他們先不忙收拾床鋪里的東西,今晚還是在老屋里將就著睡,明早早點起來收拾,裝上車子就可以走了。關錚亮只得作罷。藍悅叫平豐收拾完了還是到老監區去看看,那里可荒涼了,真不敢相信自己還曾在那兒工作過。平豐說行。
等吃了飯,四人又轉回去收拾,院子里安安靜靜的,其他住戶早就搬走了,而有些門窗居然也沒鎖,大開著,引得平豐他們忍不住想去瞅瞅。往屋里一瞅也是些殘紙敗絮在地上,房梁門柱上也有了些蜘蛛網,一派寥落的跡象,真難以想像這些房間以前還人進人出的,人一走,世界便荒蕪了。可到底荒蕪沒有呢,說不定又成了自然界動物們的樂園了,那些老鼠、蛐蛐們說不定正唱著勝利的贊歌呢。平豐決定等會收拾好了真要去看看以前的監區成什么樣子了。
平豐和音容快速收拾著,關錚亮和藍悅就找繩子和口袋打包,沒過多久也就收拾停當了。大包小包的全都橫七豎八地擱在了地上,只等明天裝上車就行了。平豐叫關錚亮他們去休息休息,他也和音容去轉轉,又叫他倆別跑遠了,十點鐘時就回來休息,總之一句話還是要注意安全。藍悅說知道啦,又說平豐啰哩啰嗦的,像個老太婆。關錚亮說他們到親戚家去玩一會兒。于是四人出得院來又各自分開了。
平豐便引著音容往老監區的方向走去,音容待他倆走遠了問平豐,關錚亮和藍悅有沒有可能湊成一對。平豐說誰知道呢,現在好像不可能,要不是關錚亮這次來幫忙,他倆恐怕一年半載的也難得見上幾次面。不過私底下到底聯系過沒有就不得而知了,應該好像沒有吧,藍悅有什么事都要向他講的。音容就有點吃醋起來,說他還挺有女人緣的。平豐說她亂講什么呢,藍悅只把他當做個大哥。末了,又來了一句,是啊,他是有女人緣,不然當年怎會吸引得到她這個美女呢。音容“噗”地又笑出聲來,說他嘴巴越來越油了,老不正經。平豐說他怎么會老呢,到底老在哪里了嘛。音容指著他頭發說,耳朵兩邊的頭發都有白的了。平豐笑,肯定是上次失血過多造成的。音容頓了頓,叫他以后別那樣了。平豐說知道了。
走出鎮街道,就要轉入泥土路了。四周黑咕隆咚的,早已不是以往還有幾顆路燈亮著。音容說不要去看了吧,太黑了,看了也是那么回事,肯定沒人了。平豐就有點后悔白天居然沒抽點時間去看看。也不知那里已變成什么樣了,說不定也是老鼠野雞亂竄了,真是可惜了以前那些人花費心思搞的建筑,現在全都成了廢銅爛鐵立在那兒了,向天地訴說著它曾經的過往。平豐心有凄凄焉,他承認他自己有時是很敏感,表現得很不男人,可這也未嘗不好,這柔軟的神經讓他對外界保持著高度的敏銳性,讓他有洞察一切的非凡能力,以便能迅速地找到自己的定位,在待人接物和處事上總是能做到照顧周全,只是有時很苦了自己。所以藍悅說會喜歡他,喜歡他的成熟穩重。但他心里明白,他有時又何嘗不想任性呢,因為每個人心里都裝著一個孩子,也許那個孩子才是自己本來的面目。平豐說好吧,只等下次有機會來看了。其實滿腦子都在想像那些廢墟到底會成什么樣子。
平豐搬完家后,就在自己的新房子里徹底安頓好了。一切也像有了著陸,平豐感覺心里很滿足很踏實,日子真地是再無所謂好壞,平平穩穩的,甚至在不久之后又被啟用為監區長,過了一年又被提為副監獄長,這些在他眼里都成為了稀松平常的事,雖然那離那監獄長的位置也只有一步之遙了。而藍悅呢,也早就被調到機關團委去工作了。在歡送她的宴會上,平豐說她還真挺適合干這個工作的,問她還想不想走了。她說還想啊。平豐知她是故意逗他,也只是呵呵地笑說她想走就走吧,沒有人留她了,蕭灑已找到女朋友了,馮運杰呢,也正在物色對象,別人長得又帥又有前途,不怕找不到像她藍悅這樣的。而趙季風呢,嫩頭嫩腦的,跟她也不搭調,所以大家不會像以前那樣稀罕她了。藍悅有點慪氣,說平豐他們真是沒良心,人走就茶涼,好歹他們還在一起戰斗過。說著說著,自己就先掉眼淚了。大家本來是哈哈笑著,見她哭了,又慌得去逗她,說她始終是他們心目中可愛的小妹妹,只是她到了機關以后別刁難他們這些基層人員才是。藍悅這又才破涕而笑起來。私底下又單獨對平豐講,他老爸這兩年也不勸她辭職了,只是在不停地給她物色對象,給她找的還是些有錢的公子哥兒。她也想通了,如果人不錯,也還是可以嫁的。平豐遂說她終于成熟了。
只是這日又發生了一件平豐想都沒想到的事,讓他的神經又強烈的震動了一下。關錚亮打來電話,在電話里問平豐有沒有時間,他想和他好好聊聊。平豐聽他鄭重其事的口氣,就說等他把會開完了,好好聽他說。實際上這時的平豐已是監獄里分管改造的副監獄長,接了肖副監獄長的那一職。肖副監獄長因為年紀已大,退了下來干了個閑職,也是他強烈推薦平豐當副監獄長的,總之在背后為平豐做了不少努力。平豐也是明白的,當時平豐還叫肖副監獄長不必為他的事操心,他無所謂。肖副監獄長就把他從頭到腳看了半天,說他真無所謂嗎。將平豐看得心里直發毛,咬咬牙說能上就上吧,不能上就算了。肖副監獄長這才舒了口氣,說平豐這個樣子還差不多,還以為他被刺傻了呢,再怎么說也不能白挨那幾下,不上臺好好收拾一下那些不聽話的罪犯,對不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平豐反正是被罵了一陣,實際上他內心是無比的感激,他何嘗不知道肖副監獄長是在鼓勵他呢,自他受傷以后,他就覺得自己老了好多,也少了很多的沖勁,自認為把好多的事都看淡了。而肖副監獄長都看在眼里,還曾和他好好的擺談過,包括家庭、生活和工作,也算是對平豐有了個徹徹底底的了解,便對他說看淡并不等于看不見,而是既能看得見又能看得開,該努力時還是該努力。平豐當時是認為他說得很在理,但沒想到機會來了他卻又推三阻四起來。肖副監獄長當然是氣暈了,其實他又何嘗不知道平豐的實力呢,本來就是個搞改造的好苗子。在那深度接觸共事的大半年里,他不但對平豐有了很清醒的認識,并且也結下了患難與共的戰友情誼,推薦別人也是推,還不如就推薦自己的戰友,也算是自己的私心作祟吧。所以他就給平豐出主意想辦法,硬是就把那分管改造的副監獄長的位置給爭了過來。
平豐不負肖副監獄長的重托,走馬上任便能燒火,很快就理出了一系列新監獄在新的管理模式下如何更好地教育改造罪犯的制度,為監獄的監管改造工作提供了強有力的智力支撐,雖然說不能算是完美,但對大家在猛然扎進城市如何適應新的管理角色方面卻作出了有力地探索。其實平豐心里也是明白,要去除民警們的舊思維舊陋習還需要很漫長的時間,但只要努力,終究有一天會新顏換舊貌的,就像他曾經預測的那樣,十年或二十年,就變了。雖然他那時也可能退休了看不到了,但他現在的努力不正是在做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事么,也許也燎不到多大的原野,但是人生會有幾次熊熊地燃燒?一旦想透了,便是什么苦什么罪都能忍受下來。
所以他現在就能深刻地體會到秦景的所作所為,她在接到平豐說監獄長想邀請她到監獄里來商量的電話后,就即刻趕來了,平豐還笑她這次跑得這么快,好像生怕自己的錢捐不出去似的。她也笑是啊,是啊,不然自己的偉大理想就落空了。所以在那僅有幾個人參加的小范圍討論會上,秦景鄭重其事,也可以說是動情地說自己捐錢的目的不是為了沽名釣譽,而是自己這幾年對監獄的了解讓她有了個強烈的感受,——監獄民警真是太窮太苦太累太危險了!很感謝命運之神能讓她認識平豐,通過他能讓她認識這樣一群單純而可愛的人,請允許她能敬獻一點綿薄之力,讓她的生命過得有意義一點,因為她是個離了婚的女人,兩個孩子的母親……,秦景毫不避諱地談自己的生活、事業和理想,讓在座的人都為之動容,為之沸騰激蕩,原來生活可以這樣清澈明媚。唐監獄長在會上立即一錘定音,全力以赴辦好秦景這次的捐款事宜。那火一下就點得通天大亮起來,至少平豐是這樣認為的,在接下來的事情中,他和其他專門負責此事的人就像著了魔一般,都被火劇烈地燒烤著。也有藍悅在里面,比以前更加地亢奮。人,有時不需要太多的物質東西,卻可以被理想刺激得貌似幼稚而單純,但這世界卻又恰似需要這么多的幼稚和單純去推動人類向艱難的未知行進著。平豐他們愿意作這樣的嘗試。
經過詳細地計劃及推進工作,秦景拿了五百萬在監獄里成立了民警平安基金會,主要給民警提供警體、安全防暴訓練、安全巡檢、醫療體檢及因公負傷等方面的相關費用,另五百萬捐給了社會安置幫教組織專門用于安置幫教困難家庭服刑人員的救助工作。此外她又組織社會上的其他團體組織到監獄來了解觀摩,以便能從他們身上“搜刮”點錢來,這是平豐取笑她的話。她說她就是這樣想的,光憑她一個人怎么能行呢,她的家當也有限。所以她還會請一些影視制作公司和一些知名人士來為監獄作宣傳,搞些對外宣傳片、罪犯犯罪記實錄和訪談錄等等,總之平豐的監獄在當地城市,甚至包括在全省的監獄系統中都是很出名的,而平豐能深切地感受到的一點就是,他們這群曾被封閉過的民警正在逐漸走向社會,而社會大眾也正在以理性的眼光看待他們,雖然那種速度會很慢,但始終在朝好的方向發展。他也曾對同事們笑,他們現在已開始不像天山老妖怪了,總算要落回人間了。
而今天關錚亮打電話來又是為什么呢,難道又與秦景有關。平豐將工作安排完,就立即打電話了過去,問關錚亮有什么事。關錚亮說他真不該怎樣給平豐講。平豐笑他這可不像是他的風格喲。關錚亮遂立即求平豐能不能勸勸秦景,讓秦景嫁給他。平豐舉著電話只差沒叫出聲來,大腦“轟”地就炸開了。關錚亮在那邊急著地叫:“周哥,周哥,聽我說話沒有?聽不聽得到?”
“哦,在聽,在聽,聽到了。”平豐又答道。
“你一定幫我勸勸,求你了,大哥,我是真地很喜歡她,想娶她。可她就是不答應。”
平豐幾乎能聽得到關錚亮的哭腔了,他想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關錚亮也不可能給他說這個事,聽到秦景沒答應他,平豐遂又冒出了些喜悅。啊,秦景沒有答應他,沒有答應他呢。實際上此時平豐舉著電話的手也微微地顫著,不相信地問道:“你怎么肯定她就會聽我的?她也不一定會聽我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就是知道,她一定會聽你的,一定會的。”關錚亮在那邊疊聲地哀求著。
“好吧。”平豐越來越心慌,為關錚亮的那份低低的哀求,也為自己深埋在心的那份孤苦,“我試試看,試試看。”平豐便匆匆掛了電話。
秦景,你現在在哪里,你到底在想什么。關錚亮真地愛你嗎,到底有多愛,有沒有當年我那么愛你,可是我卻連一句喜歡你的話語都還沒來得及認真說出口,你就飄遠了、散了。我好后悔啊,哪怕當年只要能說出來,我今生也不會自責遺憾到如此了。可你卻永遠也聽不到了,你會喜歡關錚亮么,你會愛他么,求你,你不要愛他,好不好,只一點點的喜歡,就行了。讓我們來世再相聚,……
千回百轉,百轉千回,平豐知道自己是自私的,他恨不得他和秦景一直都保持著現在各自的現狀,誰也不要去打破,否則又像是驚濤駭浪般讓人難以承受,人一輩子還有多少個前后半生?下半生就是依靠前半生而活著的,不要讓他再做無謂的超越。可是秦景,你會過得好么,要是換著另外一個男人,又或者是另外一個與你年齡相當的男人,他也許會好過點,但偏偏卻是關錚亮,是他將他安插在她身邊的,而關錚亮就好像背著他變成了故意,故意去偷取她的情感,然后她也就果真變了,變得不認識平豐了,這難道不是自己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嗎。平豐就憤怒起關錚亮像個十足的叛徒來。
“秦景,這段時間忙啥?”平豐給秦景打電話。
“沒忙什么,還是老樣子。”秦景懶懶地答道。
“真沒什么事吧?”平豐不依不撓地問著。
“真沒什么事,就是感覺有點累。”
“怎么會經常說累呢,這段時間身體不好吧?”平豐想起最近好幾次和她通電話時,她都會無意中透露出她很累的感覺,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她和關錚亮的事,心里又泛起一股嫉妒來。
“秦景,給你說個事。”
“嗯,你說吧,怎么搞得這么嚴肅?”秦景在那邊輕笑起來。
“你這么累。”平豐長吁一口氣說出來:“我,我覺得你該考慮一下個人問題了。”
“平豐,”秦景立即打斷他,“你覺得我還可能嗎?”
“怎么不可能呢?你還那么年輕。”平豐急急地叫道。
“我都四十的人了,還年輕?平豐,你不要逼我。”
平豐已聽出了秦景的憤怒,瞬間也沒有了什么話,兩人在電話里都默不作聲。這好像是他倆的第一次不愉快,平豐心沉著,不停地往下沉著,就害怕等會兒一下沉到塘底的淤泥里,“嘭”就地砸出一個很大的坑來,將面上的水都給攪渾了。此時,也不像是聽著一個無聲的世界,反而像是能聽得見秦景的心臟打鼓的聲音。
“平豐”,半晌,秦景終于說話了:“我以為你是應該了解我的,如果,不是很愛,我為何又要讓自己深陷其中?我已經都犯過一次錯了,難道還想再叫我犯一次錯!?”秦景的聲音不斷提高,越說越激動起來,意即是在指責平豐。
“秦景,秦景,你聽我說,”平豐也急起來,“我只是不想讓你太累了。”
“累!?告訴你,我一點都不累。現在很好。”
秦景話說完了,“呯”地就掛了電話。同時,平豐也感覺自己終于“嘭”地砸到坑了,將自己徹底地攪渾。無力地靠在沙發上,卻是什么也不知道了,看著偌大的不知比以前豪華多少倍的辦公室,卻全都成了眼前的障礙物,恨不得通通都毀掉。然后只剩下他和秦景穿走在那夜幕罩臨下的小巷路上。
“平豐,你明天好好考,千萬不要考差了。”
“嗯。”
兩人手拉著手在靜靜地夜晚下走著,實際上也有一些夏季夜晚應該有地聲響,比如晚睡的人的說話聲,小攤邊的喧嘩聲,還有蟬鳴蛐唱的音樂聲,可那都成了兩個年輕人耳邊的安靜,他們可以熟視無聽,可以視若罔聞。
“唉呀,你不要老是嗯呀嗯的。”秦景拉著平豐的手前后甩了幾下,“怎么手心這么多汗?”秦景又低聲說起來。
“嗯。”平豐不好意思地笑著,實際上應該是秦景拉著他的手,他的手從他倆出門后不久就被她緊緊攥著,一路攥著,他不冒汗才怪,心里也冒著汗呢。
“你考上大學了,我爸媽一定會答應的。”秦景仰起臉看著平豐說:“你畢業后一定要等我。”
在月光的照耀下,秦景那張臉生動的跳躍著,平豐真恨不得當時又猛地親上她一口。
“到家了。”平豐卻冒出了這樣一句來。
“真是壞得很,一定要等我啊。”秦景跳躍著跑向院門又轉過頭來對平豐笑著叮囑。
那樣的夜,怎能不像棉花般暖暖呢。
“秦景,你先不要生氣。”平豐又打電話過去,“關錚亮告訴了我一切。”
秦景在那邊半天不語,平豐又急起來:“你沒生氣吧?”
“平豐”秦景終于說話了,“我很生氣,以后不要跟我提這些事了。若是哪天,或者說真有那么一天碰到個合適的人了,我會提前告訴你的,還需要你給我做參考。”
“好。”平豐小心翼翼地問:“關錚亮,你真地不考慮一下嗎?”
“你覺得我倆合適嗎?我比他大那么多,一直都將他弟弟看的。”
“可他,他對你的感情卻是不一樣的。”
“那也是他一廂情愿。”
“你真地就沒一點感覺?他的性格跟秦立有點像。”
“是嗎?但感覺又如何,沒感覺又如何,不可能就是不可能了。”
“那說明你還是有點感覺的,只是礙于現實不好意思?”
“平豐,我又要生氣了。我知道小關對我好,這兩年已好到無微不至了,我怎能會沒感覺呢。可他非要捅破這層紙,你叫我怎么辦?”
平豐聽得出秦景的無奈,只得叫她自己再慎重考慮考慮,兩人這又才重歸于好。哪知沒過十天,關錚亮又專門開車來找平豐,求平豐有機會一定再給秦景說說,并在平豐面前喝得個酩酊大醉的,叫平豐都看著難受起來,那張年輕的臉滿是寫著與他年齡不相稱的落魄和失意,不知他和秦景之間發生了些什么樣的事。忽然之間會有嫉妒,好歹他和她之間還有故事發生著,而他呢,和秦景之間還沒怎么發生,就全都歸入了大海的平靜,以至于暗流涌動著,推動著無數的恐慌和擔憂,恍恍惚惚地曾過過很長的一段歲月。但此時,他會告訴關錚亮,他有機會會再勸勸秦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