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幻想中反思科學:江曉原科幻評論集
- 江曉原
- 2376字
- 2023-08-21 17:42:50
“咋越學越對科學不放心呢?”
——關于科幻小說《十字》
江曉原 劉兵
標題上的這句話,是《十字》中的一個重要角色,孤兒美女梅小雪說的,這句話似乎也揭示了本書的主旨。這部科幻小說借助奇情異想的故事情節,對人性、道德、科學的善惡、要不要敬畏自然等問題,作了深刻的思考。
一個優秀的病毒學家,花費數十年時間,糾合一小批頂級的國際同行,成立了一個秘密組織。而這個組織的目的,竟是在地球上復活“天花”病毒!
天花曾經是人類“消滅”的第一個致命傳染病,1979年10月26日,聯合國世界衛生組織在肯尼亞首都內羅畢宣布,全世界已經消滅了天花病毒,并為此舉行了慶祝儀式。這個勝利經常被用來證明“人定勝天”,也是科學主義最心愛的凱旋曲之一??茖W主義的宣傳還曾許諾:人類將來可以消滅所有有害病毒,從而生活在一個生物學烏托邦之中。
但目前世界上仍有兩個戒備森嚴的實驗室里保存著天花病毒,一個在俄羅斯的莫斯科,另一個在美國的亞特蘭大。世界衛生組織曾于1993年制定了銷毀全球天花病毒樣品的具體時間表,但一些科學家認為,天花病毒不應該從地球上完全清除。因為在未來研究中可能還要用到它。美國政府已向全世界表示,反對銷毀現存的天花病毒樣品,理由是美國必須作好對付生物恐怖威脅的準備,為繼續研究對付天花的手段,必須保留這一病毒樣品。《十字》的幻想故事就是從俄羅斯的實驗室開始的。
《十字》的故事中表達了一種更為激進的觀點:消滅天花造成的“真空”,很可能引發更為離奇的病毒(比如艾滋病)前來填補;這種“消滅”是對大自然生態平衡的粗暴破壞,只會帶來大自然更可怕的報復,所以要人為散布一些弱化了的天花病毒,以恢復大自然的生態平衡,而人類整體也能夠通過激發產生對天花的免疫功能而從中獲益——盡管在此過程中某些個體有可能被犧牲。
正像王晉康的其他科幻小說一樣,這部小說也依然是非常引人入勝、非常可讀的。
正如你剛說到的,這部科幻小說的重要背景,以及其中虛構的情節,都與天花這一人類歷史上令人恐懼的傳染病相關。而“消滅”天花,也可以看作是當代醫學史中的重要事件,但當我們把視野擴展到更大的范圍,像包括生命倫理學,包括到更深層次的人與自然的關系,以及科學與科學之能力的限度等,也依然是可以對此有些不同的思考的。
也算是偶然,但按前面所說的,也有某種必然,在去年10月,清華大學專門研究生態哲學的雷毅先生、我的女兒以及我自己三人合著出版了一本名為《生態倫理十日談》的書,在書中正好也提到了天花的例子,并有這樣一段話:“比如,我們現在完全有能力滅絕天花,而且我們已經消滅了天花,但理智告訴我們,不能滅絕天花。因為在我們不了解天花病毒這個物種實際的生態功能的時候,不了解它與各個物種究竟是何種關系的時候,我們不能貿然地處理掉它們。任何一個物種的滅絕對我們來說都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情?!?/p>
當然,《十字》這部小說僅僅是利用天花病毒作為其敘事的背景與情節的基礎,作者所要談論的,我想,還是對于人與自然以及科學之限度的思考。有意思的是,從《十字》中我們甚至能看到近幾年國內有關科學文化爭論的某些事件乃至代表性人物的影子。
你說的那個影子,想必就是小說中的趙與舟了。作者讓趙扮演極端科學主義的代言人,而其人的冬烘之氣,又有點像伽利略《關于托勒密與哥白尼兩大世界體系的對話》中僵化的亞里士多德主義代言人辛普利邱。作者對趙基本上是揶揄和憐憫,但有時仍然掩飾不住對這個角色的厭惡,比如說他“倒更恰如一個散發著災難氣息的男巫”。
在趙與舟的立場上看來,天花的消滅當然是科學的偉大勝利,而且科學還將乘勝前進消滅更多的病毒。因此“十字”秘密組織的所作所為,在趙與舟看來是十惡不赦的罪行,所以他只盼著見到梅茵“被燒死在正義的火刑柱上”。
不過這部小說的微妙之處在于,對于其中梅茵等“十字”秘密組織的成員來說,要想簡單地給他們貼上“科學主義”或“反科學主義”的標簽,都相當困難。我的感覺是,梅茵、她的義父、她的情人和丈夫等,其實應該算是“仁慈的科學主義者”或“開放的科學主義者”。他們可以接受“廣義人權”之類的動物保護主義乃至“病毒保護主義”觀念,但他們在天花問題上的立場,未嘗不可以被科學主義引為同盟軍。
在小說的情節副線中,那個名叫齊亞·巴茲的恐怖主義者,則是“利用科學做壞事”的典型,他不顧一切地策劃和實施生物恐怖襲擊,成為人類公敵。
像趙與舟,作為極端科學主義的代言人,小說作者顯然是將其作為反面形象來處理的(只不過似乎在對之的夸張處理中略有點兒生硬),其基于極端科學主義立場的所作所為,我相信絕大多數讀者也應該是不會喜歡的。而你將梅茵等“十字”秘密組織的成員歸于“仁慈的科學主義者”或“開放的科學主義者”,是有一定的道理的。他們確實不屬于典型的反科學主義者。他們得出天花病毒不應該被徹底銷毀并因而要繼續保存和利用的結論,也是基于科學研究的,而非人文倫理的出發點。這與像生態學這樣的科學對于人與自然、對于自然生態系統的一些觀點也是相近的。我們雖然可以說,在一定程度上,某些于人文倫理立場得出的類似的結論也可以從科學研究中得出,但我們依然要意識到僅有科學的局限,即使是持“開放”的科學或科學主義的立場的局限。
前不久,北京上演迪倫馬特的名劇《物理學家》,那是一部寫于將近半個世紀以前,基于物理學研究而制成原子彈為背景,講物理學家之社會責任感的經典戲劇。在接受記者采訪時,我曾表示:與40年前不同的是,在過去的幾個世紀中,物理學最先對人類的思想方式和社會生活產生了巨大的影響,物理學家更多地處在與哲學、道德、政治的矛盾與交鋒之中。然而,40年來,生命科學家逐漸取代了物理學家,處在這種矛盾與交鋒的激點上,如果將來再有人寫作、排演關于科學家良知的戲劇,生命科學家很有可能成為主角。
而科幻小說《十字》,不恰恰是以生命科學家為主角來講述這類問題的最新作品嗎?
原載2009年6月5日 《文匯讀書周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