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母親離世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府中的下人都是小心翼翼的過活,生怕自己一個不注意就惹了主家不悅,降下罰來。就連安錦院里的幾個侍女也變得極盡小心。
安錦的身子雖弱,卻也不是什么斷手斷腳的廢人,本就用不著這么多侍女伺候。要不是母親放心不下她,勸說著她將人留下,喜靜的她是斷不會把人留到現在的。
她已經有紅鸞了,不再需要旁人。
紅鸞是姨母從司家帶來的。和安府這樣的平頭小戶不同,紅鸞即便是個侍女,世家大族的規矩也被她學了個十成十。她總是能把所有事處理的井井有條,根本無需安錦操心半分。
她說母親待她有恩,她此行就是來報恩的。可后來她跟在安錦身后,親眼看見母親咽了氣。報恩的事似乎就這么不了了之了。
安錦以為她會離開,可她還是像往常一樣住在安府。
安錦冷心冷情,本就不是什么多愁善感的人,母親的離開她固然難過,但接受的也很快。
倒是那些侍女畏手畏腳的反常行為時時提醒著她不該這么快走出來,應該繼續悲傷、沉淪。
最終安錦還是沒有聽母親的話。她讓紅鸞遣散了院中所有的侍女,并讓管家給她們安排了別的活計。
安錦知道他們在顧忌些什么,母親生前待人親和,不僅會在節日時給每個人準備紅喜袋,還會連帶著照拂他們的家里人。他們愛戴母親,也目睹過父親對母親寵愛與依戀,所有人都以為他會因為母親的死而徹底瘋魔。即便父親已經表現的異常冷靜,在停靈的數月間,從沒有做出任何有失禮數的事,他們也仍是不信他放下了。
在母親下葬的前一天夜里,安錦一個人去了靈堂,她站在外面沒有進去,而里面卻點了燈,靈堂的門是開著的,父親本就頎長的身形在燭火的映照下被拉得更長,絲毫沒有注意外面還有一個人,直到天快亮的時候父女倆才一前一后的離開。
母親下葬后,父親幾乎斷絕了她與外界的一切聯系,名義上的保護致使她整日困于府中,在那之后她再也不曾去到外面看過。
她想,若不是她本就不喜喧鬧,換做旁人,該是會瘋的。
她對外面的記憶越來越模糊,只記得金陵很大,人也很多。有一次中元節母親帶她放河燈,蓮花燈伴著小小的兔兒燈一起,漂的很慢,卻還是很快被淹沒在燈海里。
賜婚的旨意下來以后,姨母說要帶她在金陵好好玩上幾日,她不想姨母擔心,便應了下來。只是暗處的眼睛實在太多,她怕事情拖久了會拖累到父親,索性留下書信,派人收拾行李后,便連夜出了金陵。
她出城的時候正趕上宵禁,街上的行人早已散去,只余幾戶正在收攤的小商小販,冷冷清清的,與她以往所見的金陵一點都不一樣。
金陵的繁華她也終究是看不到了。
而此刻,安錦反手掀起一小片車簾,看著馬車外紛擾穿行的人群,就好像與數年之前記憶所見的金陵重合了一般,“是到和州了嗎?”
她曾在父親書房的地圖上看到過,從金陵以南,最近的州域便是和州。金陵與和州緊密相鄰,可相較金陵,和州的商戶稅收可以說高得令人嘖舌,但是同樣的,和州對于商人的管制就沒有那么嚴格了。
若說官員受賄在金陵是人人忌諱的索命繩,那在這里則是再平常不過的小事。
“是。”紅鸞抬了下眼皮,神色平靜,好像對外面的一切都不感興趣。
簾子外頭傳來張伯的聲音,“小姐,到客棧了。”
紅鸞為她披上大氅后,便躬身下了馬車,而后才扶著她下來。
客棧前門是要做生意的,自然不好讓馬車這么擋著,客棧伙計打過招呼后,就嫻熟的從張伯手中接過了韁繩,將馬車牽到后門去了。
街道上魚龍混雜,人們卻好像早就習以為常了一樣。
“這可是公子要的人,都給我睜大眼睛瞧仔細了。”一個侍衛頭領模樣的中年男子他的手里似是握了一卷畫像,帶著自己的一眾手下抓著過路百姓的后領就是一番比對,吃相屬實有些粗魯難看。
安錦側過臉去,沒再看他們,本想四下走走的心思也被徹底打消。
“我們也進去吧。”她原就不是什么好管閑事的主兒,更何況她們此行路遠,在和州本就呆不了多久,當地人的糾紛還是不要牽扯其中的好。
只是沒想剛走出兩步就聽身后傳來打斗的聲音,安錦剛轉身便聽“咔嚓!”的一聲脆響。悶悶的,聽聲音應該是骨頭斷了。
“啊!”
安錦覷了眼被紅鸞挾制的年輕男人,皺眉問道:“這人是誰?”
紅鸞松開男人的手腕,“一個登徒子罷了。”
“你說誰是登徒子!”男人漲紅了臉,沒想到紅鸞一個弱女子竟有如此手段。
紅鸞不屑的上下打量著他,雖然沒說什么,可其中的意味早已不言而喻。
大概是自覺受辱,那男人一時惱羞成怒下,雙眼猩紅,拿起地上的劍沖向紅鸞就是一通亂砍。
安錦慵懶的瞇了瞇眼,她倒是不會擔心紅鸞是否會被欺負,畢竟從男人握劍的姿勢就能看出,他應該并不擅以左手用劍。
他的右手已經被廢,左手持劍,外行人或許看不出什么,可當真正揮劍時便會顯得格外吃力。
紅鸞自小習武,身法武功皆是不弱,對付十個他都是綽綽有余。
此刻他毫無章法的進攻在紅鸞眼里更是連看都不屑于看便輕易避開了。
可惜了。
紅鸞可不是好耐性的。沒功夫陪他玩鬧。一掌將他的劍打落后,紅鸞踢起劍柄,當飛揚的裙擺落下時,劍尖已經直指在他胸膛。
男人呼吸微滯,明明已經輸得一敗涂地,嘴上卻還是罵罵咧咧的,沒一句好話,“你這賤人,知道我表兄是誰嗎?竟敢如此傷我!”
安錦方才皺眉,紅鸞就已經毫不留情的將劍刺了進去,冰冷的劍鋒就著血肉在男人內里攪動了一圈后又被拔出來丟在一旁。
紅鸞的嘴巴一張一合,嫌惡的表情如同在看一個垃圾,“當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你!”剛拔出的劍上還掛著一些碎肉,血淋淋的,看的人幾欲作嘔。男人的臉色也是肉眼可見變得蒼白,卻已經痛得說不出什么話來。
安錦皺眉看了一眼男人的傷處,便知紅鸞已經刻意避開了要害,沒有傷及肺腑,也就是場面看著唬人些罷了。
原本大著膽子看熱鬧的百姓可不懂這些,一看真的見血了,頓時有些猶豫是不是該去報個官再來。
動靜到底是大了些。
報官倒是沒報,因為沒過一會兒那群人就已經面露不善的圍了上來。
他們的頭領是一個個頭很高,眉眼兇狠的中年男人,雜亂的胡茬子遮住了足有小半張臉,一把大刀大大咧咧的背在背上,一看就是個混江湖的。
他的身后跟著一個與他格格不入,身騎高頭大馬面目俊朗的少年。
“怎么回事?”少年不耐的皺了皺眉,銀玉發冠下生的一雙能凍死人的桃花眼,一身晴藍的華服以銀線繡制成精美的紋案,白色的狐裘毛色鮮亮,唯獨腰間的佩玉似是缺了一半,不甚圓滿。
“紅鸞,回來吧。”
若是平日,事出有因,紅鸞就算真的動手殺人,她也絕不會阻攔半分。
可這一次不同。他們人多勢眾,若真要硬來,紅鸞未必敵得過來。
男人忍著傷口的劇痛,狼狽的行禮后,忙不迭開始控訴:“公子,這兩人是從城外來的。小人不過是想向她們打聽消息,沒想到她們竟一言不合就出手傷人。”
“哦?”少年挑眉,冰冷陰鷙的目光掃過紅鸞,然后又落在旁邊的安錦身上,“姑娘傷了我的人,就沒什么想說的嗎?”
紅鸞皺眉,下意識伸手將安錦擋到身后。
安錦卻是抬頭,毫不避諱的與之對視著,“沒什么可說的。他既學不會安分守禮,留著這手自然也是無用。至于身上那處……不過是他出言不遜所受的一點教訓罷了。”
少年的神色一凝,笑意卻更盛之前,“姑娘愿如實相告,倒也是勇氣可嘉。”
他的眼神有意無意的游離在她白皙脆弱的脖頸之間,好似無聲的威脅,“你就不怕我幫著他一起,殺了你嗎?”
安錦點頭,“自然是怕的。”
她忽的一下頓住,好奇的問:“雖不知你們要找的人是誰,不過公子今日這般大張旗鼓,總該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吧?”
少年順著她的視線看向不遠處那抹一閃而過,遮遮掩掩逃的匆忙的身影。
“該死!”他的眼中閃過一絲狠戾,駕著馬轉身就要離開,好在臨了前幫她們解決了麻煩,“至于這丟人現眼的東西,既然學不會規矩,兩只手就都不必留了,直接拉去喂狗。”
“……是。”
看著少年策馬離去,男人的表情愈發驚懼不已,他怎么也沒想到事情會以這樣的方式收場。
他緊張的咽了口唾沫,手足無措的轉頭看向那個胡子拉茬的中年男人,“表兄,我們可是一家人,你不能……”
中年男人漠然看著他所經受的一切,眼里說不清是憐憫還是無奈,“我早勸過你的。”
他連反應都不及,就已經被斬去了另一只手。
在一陣沉寂后,是更加撕心裂肺的疼痛與嘶喊。
中年男人卻是很快將刀收回,而后又面不改色的朝旁邊的人吩咐道:“拖下去吧。”
隨性的語氣就好像他們不是要殺人,而是要處理一頭普通的牲畜。
安錦聽著他痛苦的低吼,只覺有一瞬間的耳鳴。
太吵了。
與他大刀闊斧的長相不同,男人很快注意到安錦略顯蒼白的臉色,“叨擾姑娘了。”
直到人群徹底散開,一直躲在角落的客棧伙計才敢走上前來。
紅鸞看著他們追著那人跑遠:“你怎么知道那是他們要找的人?”
安錦隨伙計進了客棧,在大廳里隨意選了一處落座,誠然說:“我自然是不知道,只是那人偷了一個書生的荷包,正好被我瞧見罷了。”
或許是沒到飯點,大廳里的客人并不算多。只有三三兩兩的幾桌,應該都是在這兒住店的旅客,小二給上了兩杯清茶,隨后又呈了許多菜牌子上來。
紅鸞見安錦沒說,就隨意點了幾個比較有當地特色的菜肴,外加一壺當季的果子釀。
和州與金陵離的近,飲食習慣也是大差不差,但少有的幾樣特色菜自然還是要嘗一嘗的。
等到小二來布菜的時候,安錦才笑意溫和的向他打聽起事兒來:“小二,剛剛外頭的可是哪位大人家中的公子?”
伙計搖頭,“沒見過。”
安錦垂眼,稍稍松了口氣,“這就好。”
伙計一邊布菜一邊小聲道:“不過姑娘還是別招惹那幫人的好。”
“為何?”
伙計四下看了看,壓著聲兒道:“據說那位領頭的公子是打金陵來的。就連符大人對他都是客客氣氣的,誰家的公子是不知道,但有人說,他的官兒,比符大人還大呢!”
安錦看出他對那位符大人的仰慕,于是故做訝異的笑問:“真有這么厲害?”
“可不是嘛。”伙計將果子釀倒了兩杯出來,“那兩位姑娘慢用,我就不打攪了。”
張伯從客棧二樓下來后筆直走到安錦身后站著。
“人可安置好了?”
“是。”張伯聲音微斂,想必剛才的事他也已知曉了。
安錦拿著手中的杯盞旋轉把玩,果子釀香味醇厚,沒有傾出一分一毫,“索性傷的不致命,就先在此將養著吧。”
不論他是什么身份,安錦都不想自己辛辛苦苦救回來的人就這么不明不白的沒了。
張伯看了一眼門口的方向,剛才的事他在二樓窗口也是瞧見了的,紅鸞姑娘動手那是事出有因,倒是那幫人,兇神惡煞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惹的主。
雖然荒唐,張伯還是忍不住好奇:“小姐救的,莫非真是他們要找的人?”
“或許吧。”安錦放下杯盞。
“一個從金陵來,一個倒在金陵與和州的交界。”
她沒有繼續說下去。
畢竟這世間哪有那么多巧合?
只是如此一來,城中大大小小的醫館應該都被安排了眼目,醫館是去不成了。只能買些湯藥慢慢調理著,但求能快些好起來吧。